第69章 晒布街
太阳很大,明晃晃的,除了房前那一溜阴影和落叶乔木稀疏的影子,整个封古镇都笼罩在光鲜的艳阳下。
除了几声狗叫,封古镇异常平静。
看起来温暖祥和的氛围中,却难掩末世的悲怆。
昨夜的魅火先是由地空两路袭击梁上,在梁上挫败后向东冲上延斋书屋.
有镇民传言白夫子以一把戒尺抵御魅火的袭击,更有目击都称拯救延斋书屋的是牌坊上“学达性天”的匾额,说那一抹黄光如一轮朝阳,烧毁了无数灰黑的鬼魅,还有人说魅火根本近不了匾额,甫一靠近就被匾额的赤焰吃掉,有多少吃多少,传得神乎其神。
就有人猜测这块匾额的来历,因为白夫子第二天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沿青石径在晒布街散步,大家没法当面问,只得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块匾额看似色暗质沉,根本不显眼,镇民们每天从这里走过,看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没想到在危机时该才发现,你不留意的东西,都有可能是个厉害角色。
让人震惊的不单是白老夫子和延斋书屋,与镇西一大片大椿被阴火烧焦和晒布街几家房屋惨遭损毁外,梁上的铁匠铺和茶店却安然无恙,有人看到梁上最先遭到袭击,但很快那股魅火由进而退,最后绕道向延斋书屋和晒布街奔去,结果最终受到惨痛打击的是晒布街的街坊。
不光房屋受损,连人也有死伤。
几声哀嚎,与明媚的阳光极不谐调。
朱翠花家的染坊挂在院里晾晒的五十匹葛布全被焚毁,男人为抢救葛布被阴火重度烧伤,几乎没有几声呻吟就魂归忘川。
夜间里短短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晒布街的八户人家的房屋被毁,死亡十七人,受伤五人,整个晒布街陷入愁云惨雾中。
朱翠花丈夫于田的尸体在快速腐烂,按照封古镇习俗,病故了的人在家里设灵堂三日,第一日晚在十字路口烧倒头纸,向四方鬼魅神灵告知,勿扰家人;第二日将逝者生前所用的稾荐、被服拿到祖祠祠前焚烧,叫“报庙”,意思告知祖宗这个家族成员要迁居到祖庙里去了。
司仪一路焚香烧纸,为逝者指引道路,孝子背着稾荐,一路哭灵,此时还要举行仪式将逝者的灵牌交由司仪按位次放置到祠堂里去,这个仪式极其隆重。
但因为封古镇除了梁家有“梁氏宗祠”,多数人家并没有自己的祠堂,所以把到家族祠堂“报庙”换成了在官道路口焚烧稾荐等遗物“报庙”,仪式从简。然后第三日入殓收棺,孝子摔火盆邻里起棺抬至墓地下葬……
这基本成为中夏帝国民间的丧葬方式,不独封古镇如此。
然而朱翠花的丈夫于田的尸体以可见的速度肿胀发泡,尸水腐臭难闻,官府统一派仵作连同晒布街其他的十六具尸体一道处理,并在房前屋后撒了石灰隔离线,曹犀临时调来的步卒驱赶走围观者,两辆牛车拉着尸体吱吱呀呀的走向镇外。
曹犀掩着鼻子对瘦小的里长道:“张太兴,封古镇还有多少伤亡?”
里长张太兴是个感性的小老头,当里长已经有三十年了,封古镇的大部分人家,他都非常熟悉。张家虽然在封古镇算不上大户,但张太兴一家一直到梁家交好,张太兴的小女儿是梁闻天的三姨太,借着梁家的光,张太兴的这个里长一直做得很稳。
张里长眼角湿润,他揩了一把溢出眼睑的浊泪道:
“总管大人,长陵坡鬼魅有怨气,也不能把这怨气往封古镇百姓身上撒呀,自古仙有仙道,魔有魔道,不管是什么道,拿老百姓出气算什么道?”
曹犀虽然贪财好色,但大事可一点不糊涂,他拍了拍老里长的背,“张里长,不要丧气,要相信朝廷,相信皇上,中夏帝国绝不会容忍国土之上妖魅横行的!皇上已着钦天监派天使到太阴城应对此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抚民心,尽快处理善后的事。”
老里长被这肥硕的军头一拍背,骨头差点散架,堂堂太阴戍卫军头,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长者?
但老里长一副老朽承你一掌与有荣焉的谦卑神色,“总管,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听说,直王殿下也玉驾太阴城了?”
曹犀脸色一黑,“亲王的行程也是你问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做好伤亡统计,还有,封古镇男丁一律只进不出,这要是出了问题,你这个里长的帽子不但有影响,若是牵扯到主簿事大人,你这个老小子可就里外难做了,明白吗?”
要搁往常,曹犀一提到梁闻天主簿事,必然恭身抱拳,极尽敬重,但自从邱彦到访,曹总管从侧面了解到梁闻天在朝廷的光景,已完全对自己的前途构不成影响,那点敬意也就淡了,当然,对梁闻天的这位老丈人,曹总管也能大大方方的喝斥两句了。
主要是受了邱彦的气,找个小老百姓消气,无法平抚,靠女婿稳坐里长位子的这位平庸老头,刚刚合适。
“可是总管大人,封古镇自古便是怨念深重的地方,钦天监和太师府已有些年头没派仙师坐镇封古镇了。”
“我们知道封古镇的镇民们祖上负有帝国重任,但是一百年前先辈们被那场浩劫割断了灵杻,当年帝国最强镇国灭妖的术士们,他们的后代现在都变成了普通人,如果皇上再不派钦天监的仙师坐镇,小镇百姓可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更何况,你都看到了,晒布街的陶家、王家、项家、邱家……他们后人在鬼魅面前完全是没有坐何抵抗力的,这样把封古镇的百姓滞留在此地,不等于羁着羊群喂狼吗?”
曹犀寒着脸,“张太兴,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些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啊,要是被武王或者哪个亲王听到了,你有几个脑袋也保不住的!”
曹犀扯过马缰,几个扈从急忙分列两侧,将人群隔离开。
朱翠花望着门前的石头捣浆槽发呆,妇人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很显然是过度恐惧和悲伤的后遗症。
曹犀抬起马靴走向院门,忽然一个瘦弱的身体冲过扈从列队的间隙,一把抱住了曹犀。
陶家染坊的老板娘朱翠花以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不停的念叨,“大人放过我家陶谦吧!大人放过我家陶谦吧!”
曹犀怒道:“张太兴,这是怎么会事?!”
张太兴表情难看,像昨夜吃了难以消化的食物,肚子里一阵纠结,“总管大人,这陶家的婆娘,大概是吓疯了,那陶谦是陶家惟一的男丁,不过十二三岁,她是想让总管放她儿子一条生路,离开封古镇。”
曹犀像被泥巴弄脏了靴子,一脚踹开朱翠花,朱翠花在地上翻滚了一周,脸上呛满尘土。
曹犀的牛皮靴子正中了她的腹部,她的下腹一阵钝病,一个武道二品的武士,虽然没有使用全力,甚至他还有意控制了力道,但妇人已觉得肠子被踢断般难以忍受。
妇人从孩童记事时起,曾经十二岁那年被撒了缰绳的黄牛顶着腰部,痛得她满地打滚,幸而那牛没疯,没有接着继续顶挑,小姑娘幸得避免当场横死,后来卢神医使用独家骨伤药丸和药膏,才得以续命。
除那次外,妇人对疼痛的感受,就只有二十岁分娩生产那一次了,那一次二十岁年轻的女子,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口中怒骂着男人的祖宗八辈,直到最后昏厥过去,被产婆针刺人中醒来,田家的媳妇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诞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婴……
而曹犀的这一靴子,则与朱翠花产子的那一次疼痛不相上下,抑或更甚,朱翠花腹部的疼痛已经麻木,隐约觉得口中腥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仆倒在地。
曹犀心说,老子也想离开封古镇呢,可那个杀人魔王魏无双沿阳河布防,老子这点散兵游勇要是想跑也跑不了呀。你们这些无良术士的后代,祖上欠下的孽债后代来还还说得过去,我曹犀那怕在太阴城外当个杀猪的,也比守着这个破镇子跟你们陪葬强,还来跟老子添乱,呸!
曹犀的皮靴踩踏着地面,发出嘣嘣的声响,一队扈从手持钢刀,刀尖向外,且行且退的跟随出院外。
曹犀在走过里长身边时,第一次觉得扬眉吐气,想当年,老子一个堂堂的太阴城军头,因为梁闻天的关系见着这个老不中用的里长都要陪着谄笑。
现在呢,自从结识了吏部尚书的子侄,那个代表朝廷私访长陵坡的邱彦,终于知道所谓的帝国大儒,贵为京兆主簿事的梁闻天,不过也是朝廷的一个弃子,美其名曰回乡守孝,实事上堪称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只是表面硬撑着罢了。
曹犀甚至鄙视的哼了一声,眼神瞥过张太兴,一心只求发财当天高皇帝远的山大王的曹犀,破天荒的对老里长露出同情的意味。
里长愁苦的表情忽然释然,脸个的表情像一个晒焦的核桃碎了一地。
里长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确认脸上麻沙沙的疼。
“先皇!中夏帝国立国八百年,历代天子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为什么到现在,帝国官兵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老百姓?”
老里长泪点太低,眼角的泪滴滴嗒嗒落下来。
封古镇晒布街染坊老板娘,三十二岁的妇人朱翠花,身形扭曲,在她仆地的那块泥地上,鲜血渐渐发黑。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从屋里冲出来,抖着妇人的身子叫了两声娘,撕心裂肺的干嚎了两声,口中喃喃。
孩子手里握着一柄自制的竹刀,竹刀切进肉里,血从指缝中溢出……
……
天地骤然一黑,太阳如燃烧的蛋青,在高远苍白的天空摇摇晃晃地悬挂着。
通往黑树林的官道上,一个面色青白的和尚,身披袈裟,手持念珠,心心念念,步步沉稳。
忽然他停住脚步,神色诧异地望向天空。
袈裟僧人自语道,“难道一千年前的预言就要成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