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鬼魅之夜

梁上虽说地处高燥,但因为有几株粗壮的柏树,平日里柏树巨大的树冠雾气沉沉,倒显得氤氲滋润,即便是艳阳高照,这里也照样湿润清凉。

炎炎夏日,走过梁子的人,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一爬到梁上,倒是一派别样的清凉世界,坐在巨柏下纳凉,说说天南地北的轶闻趣事,顺道照顾一下老吉的茶坊生意,老吉在茶客饮茶之余,占上一卦,为旅途迷茫的人指点迷津,少不得又多挣几块铜板,所以老吉的茶坊生意一直很好。

而张铁匠的生意,却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数年前,听说梁上开了一家铁匠铺,四里八乡的庄户人家都好奇的爬上梁子,一是看看新鲜,二是盘算着这家铁匠铺若是手艺好,就近买个钉耙锄头,犁铧牛旋环什么的,就不用路途遥遥的跑到太阴城,省了时间又便于维修,一举两得。

但看过的人回去都说,铁匠不像手艺人,也不像生意人,寻常的打铁匠,见了买主,一溜寒喧不说,肯定要把自己打制的手艺展示出来,希求顾客光顾,而这个打铁的却好,闷嘴葫芦,十句问不出一个屁来,对我们这些顾客爱搭不理的,压根都没打算推销他打制的手艺家什。

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整个打铁铺子,竟然一件农用铁器成品都没有,难不成这家伙跑这梁上喝西北风来了?

天长日久,茶坊里生意兴隆,铁匠铺这边,即使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没有人感兴趣看一眼。

直到有一天,一匹执骑白马白鞍的剑客奔驰到梁下,牵马徒步上梁,将马拴在柏树一侧的虬树上,独自一人恭敬的走进铁匠的铁匠铺,才让人恍然大悟,敢情这个闷声不吭的打铁的,不是一般的铸犁制锄之辈,而是一位铸剑师?

当然,当众人的迷惑终有所解时,隔壁的茶坊老板则早就心知肚明,唯一不同的,老吉觉得老张过于张扬,不就是一把剑吗?值当打那么久?关键的问题在于,白马剑客的恭身入铺,让老吉这个天天接待贩夫走卒、乡野草民的大茶坊,顿然失色了很多。

只有老吉知道,闷嘴葫芦张老铁,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棠溪剑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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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的风呼呼地吹起来,一团一团的黑气在山野间奔驰。天上星光闪耀,四野除了风声,其他的声音都被吞噬了。

这邪乎天象,必有古怪。

张铁匠走行在梁上,健步如飞。

远处的长陵坡,磷光跳跃,魅影幢幢,黑暗中更加黑暗的影子在长陵坡蠢蠢欲动,妖雾纠结,鬼语聒噪,逶迤流泻的广袤坡面,兵戈相撞,车马嘶鸣。

五百年来,封古镇再一次被鬼魅之声惊醒,这注定又是一个黑暗恐惧之夜。

张铁匠心急如焚。

他必须再靠近长陵坡,才能尽快踏上通往松明山的路。

少言寡语的汉子,此时真想大喊一声:“璋儿,你快回到爹身边!”

但汉子生性寡言,即使在这只有鬼能听到夜晚,他也不能放开心性的展开喉咙,尽情尽性的喊出他最惦记人的名字。

过去没有,现在还不能。

那时候如果他放声呼喊,闺女的母亲也许就不会在遥远的地平线消失。而现在,他只剩下这根独苗,他不能让她同样在黑暗中消失,她还没有成年。

一股黑风肆虐而来,和着鬼魅的厉声,向铁匠斜刺过来。

铁匠衣袖被划破。手臂火辣辣的疼。

铁匠愤怒了,他扬起左臂,奋力一甩。

黑色魅影尖厉哀嚎,像退潮的湖水翻滚后退。

名剑剑气,早已滋养袍袖。

幢幢魅影,忽远忽近,不敢近身。

一条溪流忽然从眼前跳出,溪水无声,飘渺地闪着亮光,向北方倾斜着流淌过去。在溪流的这一侧,一个简陋的拱桥,石头桥栏上,坐着一个瘦削的背影。

铁匠忽然眼睛一热,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谢天谢地,终于让我找到了你,下一次,我一定不让你这么孤单的离开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跟着你,无论你走向哪里,我都不会让你在视野中消失,如果不幸看不到你,我一定扯着喉咙大声的喊,“璋儿,快回来,爹在这里!”

下一刻,我一定会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哪怕娇情、牙碜,我也会大声的说出来,不会再让你觉得,爹一直就是这样无声无息,没有人情,麻木不仁……

然而,站在少女眼前的粗壮汉子,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刚才想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眼前忽然出现这个熟悉的男人,少女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从石栏上滑下来,翻了翻眼皮,“爹,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粗壮汉子眼圈一热,幸而天黑光暗,女儿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回家吧,这里太冷。”汉子嗫嚅着说。

“爹,我只是要到这里坐坐。”

“那些鬼魅伤着你没有?”汉子关切的问。

少女咯咯地笑,“它们伤我?是我伤了它们吧,爹,你忘了,我身上带着一件宝贝,你说是一个叔叔在我刚出生时送给我的,这个小玩意我一直不喜欢,你看,它非驴非马非人非鬼,非金非银非铁非玉,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前两年跟小镇的杨丽竹玩,她拿出她脖子里挂的玉石项链跟我比,说她项链上的挂坠,是昆仑山的羊脂玉,说我挂的这个四不象的东西,顶多是个料礓石刻的避魅石,丑死了。”

“我当时气得恨不得把这个丑瓜玩意要多远扔多远,幸而怕回来被你骂没敢扔。现在看来,真叫她说中了,这个丑东西,还真像避魅石,那些个魑魅魍魉冲过来,全像火燎着屁股一样吱吱哇哇叫着逃走了。”

汉子被少女说得苦笑不得,“璋儿,你已是大姑娘了,说话要文雅一点,要是像你这样一口粗话,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少女努嘴道:“谁要嫁人了,女儿一辈子都陪着爹。”

汉子刚刚的歉疚消了一半,刚刚还死命的往外跑,现在却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心情,比翻书还快呀。

“爹,女儿跑到石头桥这儿就想明白了,那个臭郑小天,有什么值得我跟爹反目的?我只是要去质问他,说好的我下午要到镇上玩,他为什么故意不回镇,害得我等到天黑也没等着。他就是个骗子,女儿凭什么为他惹爹生气?”

汉子无言以对,明明是女儿你自己说下午要去镇上玩,你没说要郑小天在镇上等好吗?如果没有回答就是默认的话,那女儿你也太霸道了点。

可是,这个疯丫头为什么突然对这个送饼少年上心,汉子还一直没有弄明白,看来女儿越来越大,老是闷着她也不是个事,闷来闷去闷出心病来,一但有个好歹,怎么对得起她娘亲?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隆隆巨响,松明山和延挺山之间的大峡谷方向,有一道道极光闪烁。整个山体,一下子通亮了,像月亮不小心砰然掉到了山崖背面。

老吉喃喃道:“恶龙出谷,山洪暴发,看来这灾祸是躲不过了。”

父女俩同时把目光转向一处,只见老吉站在身后,一副欠凑的表情。

张铁匠攥了攥粗壮的拳手,要不是女儿在面前,他真想一个老拳捶过去:

“怎么到处都有你,你能不能打声招呼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