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命与志

荆轲带盖聂来到青禾轩的时候正值午饭,店里坐了两三桌客人。

全是小孩儿,是段禾苗和吕仅拉来的同学。

他们人手一个青禾团,嘻嘻哈哈边闹边吃,而且不打算付钱的样子。

还好桌上都是豆羹、蒸蛋这些便宜菜,还有几盘肉团子。

荆轲无奈地笑笑,带盖聂找个了个位子,叫阿让去端些好菜来。

盖聂略感好奇地打量着青禾轩,看看菜牌,又看看“好吃”木牌,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关注“韩非写的”,只是感慨了一句:“荆小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家业了?”

荆轲笑着摇摇头:“是祖上的,我是养子,现在帮忙打理。”

“那是少东家?”

“没有少东家,东家是舍妹,她今天没来。”

“哦。”

之后菜来了,盖聂也不再多问别的,他显然对青禾团感兴趣,津津有味吃掉两盘。

荆轲就跟一边跟他介绍了下菜式,拿来几道新菜给他尝尝。

这个盖聂很懂吃,对白马阁也很熟,总把同一道菜跟那边的做比较。

“你这个芥酱鲤鱼脍,那边叫黄芥鱼脍,他们有时用青鱼,有时用黑鱼,黑鱼骨刺少,肉嫩丰满,生长又极快,最适合做鱼脍,只可惜性情凶猛,会吃掉同塘的其他鱼,所以必须单独饲养,他们在城外有个鱼塘,专门养黑鱼……

“……酒渍鹿肉不错,酱料很独特,我周游列国这么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口味的,鹿肉有果香,比牛肉好,白马阁用的就是牛肉,还不是那种老死病死的牛,好的牛肉只在官祭后才有……

“猪其实吃得少,若不是八珍里有,我平时都不吃的,一般人家也不会做,但你说的烤乳猪我很想尝尝啊,等哪天你们做了,记得喊上我……”

他就这么说着,荆轲边吃边听,忽然问道:“盖兄能否教我剑术?”

“嗯?”

盖聂停下油光光的嘴,嚼了一下看着他,“你想学剑?”

荆轲点点头:“是。”

盖聂往他腰间扫了一眼,问道:“你有剑么?”

“现在还没有,我会去买。”

盖聂摇了摇头:“我师承徐夫人,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随意教别人剑术。”

荆轲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那就不再为难盖兄,等忙完这阵,我或许会去阳城拜访徐夫人,请他亲自授剑。”

“为什么想学剑?”盖聂问。

荆轲笑了笑:“因为我是荆轲,注定是个剑客。”

“注定?”盖聂放下筷子擦擦嘴,“呵,你怎知自己的命?可知命由天定?”

荆轲沉默片刻:“我命在我,不在天。”

盖聂眨了下眼睛,目光不再如刚才那般懒散浮躁,而是变得沉静,变得专注。

他紧紧盯住荆轲,慢声说道:“在这乱世,没有一个人的命在他自己手里,哪怕是周天子。”

“你说的对,”荆轲缓缓帮他斟酒,“但我不同。”

盖聂眯了下眼睛,伸手比比他:“一头四肢,五官齐全,哪里不同?”

荆轲笑了笑,指指脑袋:“这里。”

虽是笑说,但盖聂见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随意出口。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到底哪里来的自信,顿时好想打击他一下。

“若你执意学剑,”盖聂指指下巴上的疤,“这便是代价。”

荆轲看向那道疤,看起来应该伤得很深,老实说还挺帅的,不过……

是你自己剑术不敌,被人划了吧大叔。

他便问道:“敢问这是被何人所伤?什么人能伤的了盖兄?”

盖兄不会说,盖兄只会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他:“遍体鳞伤,到头来不过是胡闹一场。”

荆轲耸耸肩:“盖兄未免太悲观了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剑客游侠那样有条件周游列国、行走江湖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在耕战中草草一生,连这人间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推上战场,化为战火的余烬,在这身不由己的乱世,能按自己的想法随性而活该是多幸运的事。”

盖聂默默点头,他同意这种说法,但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单纯了些,缺乏阅历,空有一腔情怀,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盖聂生出一股说教之心:“要知道,剑客游侠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潇洒,我也是这几年才悟到的,我们这种人,不入行伍,也不耕种,会使剑却没有功业,也许会被世人追崇,但他们不会用你,还会写文章来骂你。”

他指向墙上的木牌,继续说道:“那个韩非,《五蠹》看了么?侠以武犯禁,我这种就是典型的蠹虫啊,呵呵,你只见我使剑威风,却不见我内心不得志的苦楚,你也看到了,我除了会些剑术,其他的,跟那些游手好闲之人并无二致,唉,空羡情怀,不务实地,年轻人啊。”

“我看你就是懒的。”荆轲直说。

“嗯?”盖聂挠挠胡茬,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荆轲严肃道:“我不怀疑盖兄是有志之人,但若真是有志,那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实现?有志之人太多,都会夸夸其谈抱负理想,可迈出第一步的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而能沿着自己选的路子坚定走下去的,就更是所剩无几。

“所以不管哪行哪业,投军或是游侠,入世还是出世,只要选定了,就该坚定地走下去,一生专一,而不在这里一边怨怼乱世,一边又恹恹地做着蠹虫,说到底,都是懒。”

盖聂本想教育他的,这会儿倒像是反过来被教育了,口气还这样毫不留情。

他觉得有点尴尬,但也在想荆轲的话,问道:“可自己的路要怎么选?我怎么看着哪条都不像我要走的那条呢?”

“一旦上了路,”荆轲垂下目光,“不走到最后就不会知道它的对错。”

盖聂叹了口气:“若是走了几十年、一辈子,到头来发现那条路是死路,是错的,该当如何?”

荆轲举杯到口边,停了下来。

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孩子们全都围在边上听这两人说话。

连苏嘉也从后厨出来,靠在柱边,等着听荆轲怎么回答。

荆轲想了片刻,放下酒杯,笃定道:

“那就是命。”

盖聂一时愕然,又有点恍然,低头思索起来。

那个叫“命”的东西,就像窗布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

明知它在那儿,可那究竟是什么,他还是不清楚,而在这番对话之前,他连这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对“命”的理解也是一团漆黑。

荆轲见他不说话,自己就吃了一口菜,随意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就像《五蠹》,什么蠹不蠹的,不要太在意,韩子他也只是站在法家的立场,怎么有效怎么来嘛。

“从当世治国效率来看,那五种不好管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然而对于个人来说,当然是要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去追求自己的意志、实现自己的理想,不然这一世啊,枉为人了。”

盖聂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闷头吃饭,边吃边想:

这个年轻人……是我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