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辗转反侧

京都城一战,若非法海从中算计,道门绝不至于会死那么多位高手,以至于京都道门在后来新帝登基之时也无法撼动法海在京都的影响,从而一蹶不振。

虽然天下间有一千个人不为己的道理可说,但是法海心中始终介怀,因此在见到铜镜中那一众惨死的怨魂之后,法海并没有第一时间的出手灭杀。

铜镜中的惨呼嚎叫越来越响,似乎其中的怨魂就要破镜而出,法海久久不语的沉默对视,好像激怒了镜中的怨魂,他们张开巨大的血口,齐声高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声音惶惶,好似一把尖刀狠狠的在自己太阳穴上捻动,法海皱眉停在原地不动,神色几经挣扎,身后传来那被附身的王家少女破壁而出后,将士的喝止与王家人的惊叫。

“天下之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对,但是也没有什么错处!”

法海缓缓放下了竖在胸前的手掌,冷声道:“我从来没有当自己是个真和尚!更没有想过成佛作祖!”

铜镜之中的血衣法海,此时已经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白衣法海再也不看铜镜一眼,径直转身离去,仓库之中隐约有若有若无的笑声散开,铜镜之中的一众影像就此缓缓消失无踪。

“大胆妖孽!”

守护在仓库外面的将士们,在见到破壁而出的王家少女之后,一个个鼓起勇气手握刀柄的靠近,这份胆敢以普通人的身份来喝令妖魔的勇敢,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在府衙入职前的训练,兵家的血勇煞气需要足够的胆色放次能够发挥作用,假如见到妖魔只知一味的逃遁,那么再多的人也只能沦为妖魔的血食。

士兵们私底下对这种传闻并不太相信,认为是那些官服的大老爷们编出来的谎言,可是事到临头,国师大人人都还在里头,他们又怎么能就此逃遁?

此时收了重伤的王家少女,在见到将士们握刀逼近的身影后,细长的双眸中有淡淡的忌惮之色闪过,她合并双腿扭动腰身,好似一条巨蟒在地面翻滚,将地上的一个花盆抽的爆散开来,干湿的泥土在空中飞散开来,遮人眼目。

借着这虚晃一枪的威势拖延,王家少女果断的直扑向一旁早就看傻的王家主人,细长的双眼紧紧盯着他血脉充沛的脖颈,嘴角露出嗜血的兴奋。

“我是你爹啊,我是爹啊!”

王家主人吓得连连后退,可是又哪里比得过被妖魔附身的少女动作快捷,眼睁睁的就要倒毙在少女的利齿之下时,一道沉重的风声在自己身前响过,而后脚下地面都为之颤了颤,好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

持刀的护卫们惊喜的叫道:“国师大人!”

王江源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待他看清楚眼前事物之时,整个人又愣在了原地。

一根沉重的镔铁禅杖直直的钉在一个形容怪异的女人身上,这女人虽然形容怪异不堪,几乎不像是个人,可是毕竟血浓于水,王江源还是能够从那眉眼容貌上分辨出来,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小女儿!

法海一只脚踩在禅杖之上,禅杖之下是面目狰狞嘶吼的的王家少女。

这一次,她在没有任何的手段和可能逃脱了,也不知是求生的本能使然,还是少女本人的人性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清明,死地之下的少女居然极力的扭头看向了一旁呆立的老父,目光凄然,好似诀别。

“王江源,你女儿入魔深重,妖魔的元神已经和肉身合一,本座只有施法让此妖魔形神俱灭了。”

法海手掐佛音,指间自有金色的佛门华光开始流转,一股无声的威严气息自他身上开始散发,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宝相庄严,和庙中泥塑的神佛一般无二。

这等威严的模样下,普通人自然是不敢开口有什么异议的,但是王江源却忽然鼓起了勇气,大喊了一声且慢。

整个院子中的人一时间都被这个普通的杂货铺老板吸引住,王江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站在禅杖上的法海不住的磕头,口中连连道:

“求法师,不不不,求国师大人绕过我的小女儿一命!小人愿意用全部身家来奉养佛祖,求国师大人高抬贵手!求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啊!”

法海淡淡的看着下方不住磕头的王江源,他修行到他这一步的修行者,无论心性还是见识都已经远超凡俗,早在扬州之时就深知世人愚钝,不止分不清真佛,甚至还分不清妖邪正神,于是他面色不辨喜怒的用自己被法力渲染的广大宏正的声音,问道:

“王江源,你再仔细的看看我法丈之下的东西,你真的以为她还是你的女儿吗?”

王江源看着面目几乎全非的小女儿半晌,忽然咬牙道:“是!”

“糊涂!”

法海冷斥一声,掌间佛印如期而下,可是王江源却飞身直接扑在那妖物的身上,急切的道: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啊!小人把她圈养在家也就是了,保证不放她出去祸害世人,小人保证,小人愿意用人头担保的!”

被王江源保护在身下的少女看着王江源的侧脸微微歪头,似乎是想不通这个刚才还是自己食物的家伙,为什么忽然间又要来保护自己。

这般纠缠下去,法海始终也不好落印除魔,于是他微微皱眉,喝令在王家看守的两名将士上前将王江源拉开,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将士硬是和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掰扯了半天,三人都是憋的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方才将这老家伙从地上拽了起来,死死的摁住不让他动作。

“住手!住手啊!贼秃,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啊!”

王江源大吼大叫,最后绝望的甚至哭了出来,被钉在禅杖之下的少女自王江源说话之时起就安静若斯,待察觉头顶法海的佛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之后,她蓦然的抬头裂开深长的大嘴长嘶出声,法海与她这双血红的竖瞳对视一眼,微微一愣。

因为少女的的兽瞳之中,没有拼死挣扎的恐惧和疯狂,有的只是愤怒。

为什么愤怒?

法海手中佛印华光流转,但是却不在印下,而是转头去看了一下不停咒骂自己,痛哭流涕的王江源。

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所见不同,见性不变。

法海似有所悟,缓缓散去了佛印中流转的佛光,轻身从禅杖上下来,没了他这位当朝大法师镇压的妖魔自然震身而起,而后少女身躯蜿蜒,轻易的掀飞了两名压制王江源的将士,扭动着腰身挺立在王江源的面前,好奇的看着这老人脸上的眼泪,甚至还伸出手来轻轻接了一滴,似乎是想要放在嘴里尝尝。

王江源还以为是女儿意识未泯,在替自己擦眼泪,当下情绪激动的老泪纵横,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欣慰的哭道:

“女儿啊!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被王江源抱了个满怀的少女先是一惊,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极力的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凭着她能够一头将仓库墙壁都撞破的怪力,摆脱一个半百老人的怀抱自然是轻而易举,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明明轻易就能挣开的怀抱却是异常的温暖厚实,少女扭动的身子开始渐渐微弱,直至最后一动不动。

法海将两名被少女甩飞的将士接住,看着父女两人‘相认’的场景,忽然对王江源道:“本座在幽州有一座镇妖塔,把这女子送进去炼化妖性,来日你们父女或有一日可以重逢见面。”

王江源闻言略有迟疑,喃喃道:“幽州啊....是不是有点...太远了?”

法海摇了摇头:“送去镇妖塔是为了能够炼化你女儿身上的妖性,你别看现在你们两个相安无事,没发现那小家伙一直在盯着你的脖子看呢!”

王江源这才发现果然如法海所说,这丫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脖颈看呢!讪讪的放开了怀抱,却见少女直视着自己的脖子,缓缓又向自己靠了过来,吓得他连忙用手捂住脖子:

“不好吃,不能吃的,我是你爹啊!”

少女看着王江源微微歪头,似乎在思考‘爹’是什么东西,一旁的法海看戏般的双手抄于袖中,淡淡道:“你不愿意也没事,等她饿了把你吃了,我在出手度灭了她。”

“镇压镇压,小人愿意把她送去镇压!”

王江源连连点头,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不知小人日后还能不能在见到她?”

法海想了想,道:“塔中没有吃食,你可以每天过去送饭。”

“多谢国师大人,多谢国师大人!”

在一旁的两名将士闻言奇道:“王老头,你不在京都开杂货铺了?”

王江源苦笑道:“我这个年纪,有口吃的饿不死就成,指望都在儿女身上了。”

法海听的暗暗点头,心中暗想这王江源或许也是个有后福之人,王家先祖命中本无余财,偏偏却用命理阴德用来蓄财,时间一长不仅自己遭了横祸,后世子孙都险些因为这个丢了性命,这么一走,无形之中也是一件好事。

法海伸手出袖,五指间各有华光流转,彼此相互隐有呼应,正是金山寺的一项绝技,锁清秋。

这般号称可以凭借修行之人道行,而无限拔高的功法,修行到法海这种高深的境界之后,甚至都有在短时间内拘拿妖魔的能力。

手掌当空虚抓,凭空而起的一道吸力直接将少女的身形拉扯到半空之中,突遭变故的少女身体来回在空中扭动挣扎,可是却根本无法与这无形之力做抗衡,须臾间就被法海收摄了身形,被放入到自己的僧袍长袖之中。

“我回去会准备一个锁妖用的坛子,明天的这个时候交给官府人员,他们会押送妖魔去往幽州的雷峰塔,到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一声,你尽可随官兵同往,眼下就可以准备停当了。”

法海双手抄袖,大步而去,身后传来王江源噗通一声跪地磕头的声音。

“草民恭送国师大人!”

法海回到住所之后又利索的处理了几件琐事,然后就跟下面的官兵要了一个陶制的坛子,着手制作锁妖坛。

放过这只附身少女的妖魔,并非全然是法海的是一念之仁,其中还有很多原因。

比如现在的法海在京都站稳了脚跟,可是苦于没有什么帮手,每天忙的都好像是陀螺一样,于是就想着把幽州的金山寺僧人接过来,好能帮自己处理那些琐事,分担一些压力,同时还能锻炼寺中弟子。

所以就算不送这只妖魔去往雷峰塔,法海自己也要想办法联系金山寺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真正叫法海动了放过这少女念头,还是因为一个人。

南宫。

同样都是被妖魔的元神附身,方才在王家院落之中,法海分明发现这个少女在肉身与妖魔元神高度融合之后,神志和举止之中甚至还曾保留了一份人性,或者说是亲情,在父亲王江源的苦苦哀求之下,她的举止神态都与往日大有不同。

这一点发现让法海决定,将这只妖魔少女放入到雷峰塔中,以佛门功法炼化去除掉她身上的妖性,看看能否让她本来的人性回来。

如果可以成功的话,那么意味着已经和自己渐行渐远的南宫,还有挽救的机会。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法海都在自己的房中忙碌着。

锁妖坛的制作其实并没有那么繁琐,它脱胎于道家茅山收鬼降妖的一道法术,分属外道功法,就算是一个不懂法力的人也可以用来收束元神妖鬼。

法海之所以忙了这么久,主要还是因为他在写信。

写给林府老父,写给金山寺老和尚,写给....

笔锋在宣纸上悬停许久,可是关于南绮容这三个字,笔下却始终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巨力在阻隔着他落笔,那是眉心白毫相又开始作怪发痛。

明月高悬,星光熹微,法海搁笔于案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