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观星楼(壹)

歌尽繁华酒余温,舞罢盛世惊天人。愿祁善行九十世,来生生作长安人。

这首长安叹,不知是何人所作,千百多年来,几乎流传在大唐的每一个人迹所致的角落。长安,又称天都,不知是巨城外多少人一世所渴盼的梦想,又不知道有多少在各自州郡惊才绝艳的天才,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座神话巨城后,自惭形愧,感叹前半生的虚名不过是碌碌虚度。这个世界上仿佛所有的文字,所有的繁荣,所有的天才,来到这里都会黯然失色。哪怕是大秦传闻中建造在苍穹之上的悬空机关巨城咸阳,在长安的大气象面前,也似乎少了几分文采。

长安的内城,虽然不如大秦有十二金人镇守,却依旧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存在,也是传闻中天下神阶高手最多的地方。自从太祖皇帝开创科举制,建造凌虚阁,设立九卿之司,天下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称臣效死,心甘情愿入了君王之觳。

然而,长安城最高的建筑,却不是皇宫大殿,而是内城东南角,一幢高参日月的观星楼。根据官方史料记载,此楼距今已有一万载,上下九十九层,高逾万丈,内含九宫八卦,阴阳变换,为万年前的绝代奇才姜棋寒所筑,有万载不朽的大阵,至今仍在运转,非六阶以上实力无法靠近,是整个十方大陆阴阳家一脉的圣地,据说藏有阴阳阵法数术一脉最终极的奥秘,神秘无比。

姜棋寒,生卒年不明,为大唐建国初期阴阳家代表人物。阴阳家一脉,可以追溯到太古时期,祖师何人已不可考,传至姜棋寒一脉发展至鼎盛,后世弟子多拜姜棋寒为祖师。姜棋寒,被称为十方大陆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以来罕见的奇才,一身实力九阶巅峰,为最接近神灵的几人之一。世人传闻,此人可以倒转阴阳,夺天地之造化,越轮回,度生死,与鬼神相通,更有传闻,如今十方大陆的传送大阵理论,便是由此人开创完善,改变了整个天地。不过传闻终归是传闻,纵使是姜棋寒这般光耀万年的人物,终究也躲不过天道轮回,早早化为了黄土,只留下这所观星楼,供后人凭吊唏嘘。有人说,若非姜棋寒一生窥测天机过多,遭天妒早夭,也许如今的十方大陆,已经尽归大唐一统了。

被历史尘埃掩盖的观星楼,越过万载光阴,已是物是人非,虽然后来唐皇设立九卿之司之一的移星寺,管辖阴阳家一脉的传人,并恩准历代的移星寺卿,以观星楼为居所,继续为朝廷效力。但一万年以来,尽管移星寺一脉天才辈出,却终究无人可以参透观星楼真正的秘密。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哪怕身死道消,跨越万载,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有资格参透他的智慧。

夜晚的长安是个不夜之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欢声笑语凸显出这座城市的不甘寂寞,连天的灯火将整片夜空映得普通白昼,灯影差叠下,更是多了一份白昼没有的风味。唯有内城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与外界的喧嚣和光明格格不入。如果有人站在观星楼顶,可以仰头就看见清澈的满天的繁星,而不是外城那灯火映照的红云,黑暗神秘的观星楼,如同一个饱经沧桑孤独的老人,冷眼看着外面的纸醉金迷,只披上黑暗寂静的外衣,遗世而独立。

一轮清冷的圆月,静静地挂在观星楼顶,似乎努力像给这片黑暗的大地带上最后一缕清晖,却最终只是给这座古老的建筑平添了几分冰冷。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为鬼节,在阴阳家的说法中,这一天阴气翻滚,鬼门大开,诸事不宜,就连这本该象征着美好和团圆的十五圆月,也在巨大的黑暗建筑和古老传说映衬下,平添了几分阴森。

“阎镇,你又要输了。”观星楼的脚下,隐约可以看见有两个男子在盘膝相对而坐,摆桌对弈。一大群萤火虫带着冰冷的光芒,围绕着两人飞舞,聚而不散,两人面前的棋盘旗子也在荧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弱的光芒,如同摆着一盘星辰。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慵懒地一手托腮,一手捉着一颗微微发光的棋子,在经纬纵横的棋盘上斟酌着位置,一身浅色的道袍在荧光照耀下看不出是各种色泽,袍上泛着蓝光的丝线绣着星辰飞舞,若是有人定睛观察,又会觉得道袍上隐约浮现出一副璀璨无比的巨大星图。男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半睁,漫不经心的瞳仁里隐约有星辰变换,摄人心魄,仿佛满天的繁星都比不上他半个眸子的风华。

“你们阴阳家的人,都精通推演之法,和你们下棋,真是没意思。”男子的对面,被称为阎镇的人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如同穿越过悠长的岁月,一身白袍胜雪,胸前栩栩如生地绣着一只血红色的獬豸,带着一股肃杀的血腥味,仿佛要从衣袍上一跃而出,择人而噬。哪怕是萤火虫的光芒最盛的时候,外界依旧无法阎镇的面容,仿佛他的脸部被一股朦胧的黑雾包裹住一般,与其对视,如同凝望无尽的深渊。阎镇的左手边随意地放着一顶黑色的官帽和一把细长的唐刀,右手提着一枚黑棋,似乎是在等待着对面的青年男子做决定。

“哈哈哈,对着司命发誓,天地良心,我可没用推演之法。”青年男子秀气的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带着一股笑意,右手轻轻将泛着荧光的白棋落在盘上,对手立刻溃不成军,“我早说过,阎镇你的杀气太重了,只攻不守的套路固然可以轻易击溃一些不会招架的敌人,但是遇到我这以柔克刚的招式,你便完蛋咯。”

“呵,不下了。”阎镇倒也随意,将白色的衣袖用力一拂,又抬起头仰望观星楼上那一轮玉盘也似的明月,道:“辰御,今天是中元节,按照民间的说法,百鬼出行。不知道在你们阴阳家的说法里,是不是真的存在阴界和冥间,十方大陆的亿万生灵,又是从何处来,归往何处?”

“怎么,堂堂九卿,难道还怕鬼?”辰御的身体往后一仰,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又摆头戏谑地看着阎镇脸上那团隔绝世界的黑雾,揶揄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阴界和冥间,那一定是在你的身体里了。”

阎镇沉默不语,布满老茧的右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一阵沉闷的链条活动声突兀地响起,无数条黑色粗大的铁链不知从何处猛地出现在身体四周,如同灵蛇飞舞一般,在阎镇四周上下缠绕,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惊得四周的萤火虫四处飞散。

随着无数有生命般的铁链诡异地飞舞,阎镇右手捂住的胸口出突然出来无数声凄厉的哀嚎,咒骂声,求饶声,咆哮声,呻吟声,此起彼伏,更有无数刑具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如同阎镇的身体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监狱,关押着无数恶鬼,想要挣笼而出。

阎镇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胸口处的獬豸图案猛地红光大作,独角神兽似乎复活了一般,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四周的铁链围绕着阎镇更加疯狂地飞舞起来,而阎镇身体里的群鬼哀嚎之声也随之逐渐减弱,直至和胸前的獬豸一同归于沉寂,飞舞的铁链也如同尘埃般,随着夜风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剩下阎镇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沉重的喘息声。

辰御静静地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道:“监天一脉的秘术血狱镇魔功,果然可怕,这就是你强大的代价吗,所有死在你手上的亡魂,都被你强行镇压在体内,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人们常说,历代的监天寺卿,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地狱,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呵,一刀杀六阶,如同屠狗,就算以身化地狱,又有何妨?”仿佛看到了辰御眼中的怜悯,阎镇有些虚弱地轻笑了一声,洒脱道。

“可是如此魔功,有伤天和,比之大越的邪术,丝毫不弱于下风,大唐九卿传承之术,怎会如此?”辰御一扫眼角的慵懒,一脸严肃,星光在其俊俏清秀的脸庞上掠过,如同奏起一曲哀歌。

“我不化地狱,谁化地狱?这也是我阎镇生在这大唐的使命。”阎镇苦笑道,“其实这天下功法,又哪有正邪之分?按照你们阴阳家的说法,这十方天地,有黑便有白,有光便有暗,你说是魔功,我们监天一脉却认为是镇魔之功,想要驱散黑暗,便只有深陷黑暗,只要心向光明,我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唐九卿,这便是我监天寺黑冠白袍的由来。”

“受教了。”辰御又是正色向着阎镇一施礼,但又随即忍俊不禁般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眼出又挂上了那一抹玩世不恭,“恐怕连陛下都想不到,素以冷酷残忍著称的阎镇,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想当年,我们两个还不是权倾天下的九卿,只是两个懵懂少年,又是何等逍遥自在。”

“是啊。”阎镇抬起头,轻轻一叹,仿佛想起来什么前尘往事,只是哪怕在在月光的倾泻下,他的脸庞上依旧被层层万年不散的黑暗所覆盖,让人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

“阎镇,你可曾听闻过观星楼的秘密?”辰御微微眯起了眼睛,身上的星图随风而动,仿佛斗转星移,整个天地都因为他一个人而变换,周身的萤火虫翩翩起舞,衬托得他如同谪仙人一般,随时要乘风归去。

“观星楼?”阎镇抬起头,仰望眼前那座黑暗中狰狞的巨楼,楼顶的一轮圆月,给这座历经史书沧桑的建筑又添上了几分妖气,如同一座幽冥的鬼楼,欲要吞噬进入的生人,“观星楼是你们阴阳家的圣地,相传是鬼才姜棋寒所筑,也是大唐历史最悠久的建筑物。一万年来,几度沧桑,哪怕是皇宫,也经历过无数次的移址和翻修,只有观星楼万年不变,见证整个大陆的万载沉浮。关于这座古楼的传说有很多,流传最广的,是楼里有鬼才姜棋寒的传承,阴阳家一脉最终极的秘密,不过除此之外,这还是你辰御办公和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你的府邸,似乎你才是对观星楼最了解的人吧,又何必来问我这个外人?”

辰御伸了一个懒腰,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眸子轻轻瞟了一眼那座古楼,道:“越是上了年头的东西,越是容易诞生阴气,更何况是这座用了祖师极致智慧所筑的万年古楼?又有谁知道,长安城凝聚了十方大陆无数的繁华,是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人文荟萃,阳气极盛,而这座与外界格格不的入观星楼,就是长安的一个阴极。如果把长安比作阴阳鱼中的阳鱼,观星楼就是阳极必反中的一点极阴,十分诡异。在这种鬼地方办公,实属无奈,居住的话还是免了吧,我宁愿多走几步路,去我那朱雀大道上的大宅院。”

“哈哈哈,陛下怎么就让你这个家伙当了正卿,我听闻历代的移星寺卿,莫不为探索观星楼的秘密穷尽一生心血,你倒好,居然另置了一所大宅逍遥自在。怎么,堂堂大唐国师,如今阴阳家的领袖,移星寺的最高长官,号称直追姜棋寒的绝代天才,居然害怕阴气?要论阴气,我那监天寺诏狱可比你这逊色不了多少啊。”阎镇好像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居然看着辰御,捂着肚子像小孩子一般大笑起来。

“一介武夫,你懂什么。”辰御白了阎镇一眼,又惹得后者一阵放肆地大笑,“历代的移星寺卿,不乏惊才绝艳者,为何都活不过四十岁?你真以为移星一脉有天妒英才的诅咒?根据我的研究,这古楼里的万年阴气,根本就是祖师用阴阳调和之法,用来镇压巩固国运的。能与大唐国运相持的阴气,除非是一国之君,否则活人根本难以长久承受,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一长,会严重损伤寿命,死亡时连医家都看不出缪端,只道是正常死亡,其实都成了这座妖楼的牺牲品。”

“妖楼……作为阴阳家领袖的你,居然这样评价自家的圣地。”阎镇的右手隐进脸庞的无尽黑暗内,似乎是在抚摸自己的下巴,“你我虽然多年之交,但如今也已各自位列九卿。今晚深夜约我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下棋叙旧那么简单吧。”

“的确如此。”辰御点点头,一双眸子里似乎有无数淡蓝色的星光流转,“根据古籍记载,如果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是‘阳界’,观星楼内似乎封印有一个相对应的‘阴界’。当然,阴界的说法,太过虚无缥缈,我更愿意相信这其实是祖师布下的一个阵法结界,在每年的中元节,可以使用秘法开启。今夜我邀你至此,就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探寻观星楼阴界的秘密。”

“呵,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是你们阴阳家的老本行,又何必叫上我。再者说,我和你进去,能获得什么好处?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过了脑子一热就随心所欲冒险的年纪。”阎镇冷静地注视着辰御,让旁人看不清面目的他,此时似乎也想努力看穿辰御那俊美的脸庞下隐藏的真实想法。

“如果我说,阴界里面,可能会有让你突破到八阶的机遇呢?”辰御不甘示弱地直视阎镇,布满星光的眼睛似乎可以刺穿黑暗。

“七阶……你说什么?此事,可开不得玩笑。”阎镇浑身一颤,虽然看不见面目,身体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无数锁链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声突兀地出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上去,似乎要极力压制一只想要破体而出的魔鬼。

“我们都知道,修炼一途,越到后面,差距越是天差地别。从圣阶巅峰到神阶的跨越,六阶与七阶的区别,甚至远远超过了一阶与六阶的差距,哪怕是雄视天下的大唐,传承万年的监天寺,也不可能提供给你突破到七阶的机遇。我有把握,阴界里的东西,绝对可以让你突破到七阶,更多的秘密,现在我还不能说,你如果选择相信我,就和我进去。”配合上那张过分俊美的脸,辰御狭长如狐狸的眼睛一下子多了几分邪气,带着不容拒绝的魔鬼邀请,死死地注视着胸口剧烈起伏的阎镇。

“好,我可以和你进去,但是在里面,你要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慢慢告诉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阎镇猛地站起身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身为杀戮无数的监天寺卿,他本来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否则也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还是那个我认识的阎镇,我还以为你身居高位久了,羁绊多了,连你的刀都会变得迟疑呢。”辰御大袖一拂,也站了起来,对着阎镇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众所周知,观星楼的顶楼,是移星寺为大唐观测星象,占卜吉凶的地方,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观星楼真正的入口,在顶楼,而不是底楼。”辰御信手往顶楼一指,古香古色的楼檐,正被满月照耀出岁月的颜色,“进入观星楼时,需要使用移星寺卿的官印,开启特殊的传送阵,进入顶楼。而从顶楼往下,楼层越低,隐藏的秘密就越多,而阴界的所在,就在底楼。”

“你们移星寺的祖师,真是无聊,明明从地面就可以进入底楼,非得搞那些稀奇古怪的门道,先进顶楼,再慢慢往下探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阎镇颇有些无奈地望了一眼圆月,又低头看了看这座四周围连门都没有的建筑,忍不住啧啧了几声。

“老实说,我也觉得挺无聊的。”辰御耸耸肩,翻了一个白眼,“但这是祖师定下的规矩,身为后世弟子,我只能遵守。再者说,观星楼到处都是禁制和阵法,你我二人并没有从底楼打个洞进去的能力。”

一边说着,辰御一边从宽大的道袍袖内掏出一个刻有北斗七星的白色绶印,轻轻往虚空中一放,绶印便宛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一般,静静地悬浮在空中,散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