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新生（二十六）
日过正午，战场之上，狂欢已经结束，满目仓夷又再映入战士们的眼中。同伴们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这流满鲜血的地狱场景里。胜利的喜悦一消退，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了。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战争，是从不会有任何幸福可言的。
小兵也记起了传说的离世，他悄悄地从那些蜀兵身边离开，准备去找到月灵，他猜想一定是月灵保管着传说的尸体，他们要一起将传说安葬。
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兵将身上破烂不堪被血染红的长袍脱了下来。多亏了这长袍，他才能顶替传说的身份这么久。而现在，已经不需要这长袍了。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传说，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小兵静静地盯着长袍。他又想起传说临死前表露出来的对战争的痛恨，那种无比痛苦与悔恨的样子，让小兵已经无法再憧憬传说的身份了。他曾经也想要成为战场上的传说，可当他真的当了一回传说后，他却发现，这固然是一条充满荣耀的道路，可是却也是一条艰难而充满痛苦的道路，而且，从传说临死前的样子来看，这也，并不快乐吧！
也许，自己该将这长袍丢掉，再也不要穿上它。
这样想着，小兵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将长袍叠起来，收进了怀里。
先找到传说的尸体，将他好好安葬吧。
小兵找到一个蜀兵询问了一下，就向着远处的山坡走去。据那个蜀兵说，那里就是三军统帅黄月英所在之地，而月灵，想必也和她的姐姐在一起吧。
山坡上，黄月英静立在边缘处，脸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背后，月灵抱着传说的尸体，小心地靠近了过来。黄月英那娇美却带着武将特有威势的背影，让月灵有些忐忑不安。
靠得近了，月灵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开口，那边黄月英突然说话了。
“你还知道回来了？”
冷冷的声音带着些责怪的味道。
月灵立马做出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道：“姐姐，我知错了！”
“知错？你可知道，你之前被魏军擒住，对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黄月英的声音丝毫不见缓和。
“我知道啊！”月灵委屈道，“可是，我不是被小兵救出来了吗？而且，姐夫送给我的‘空城’也保护了我，我才没有给我们蜀军添麻烦呢！”
黄月英猛地回头，惊声道：“你用了‘空城’了？”
她几步来到月灵面前，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月灵，确认了月灵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语气中却多了一丝寒意，道：“是谁，谁敢对你动手？”
“是……”月灵道，“魏国虎豹骑中的一员，叫作凶狼！”
黄月英眼中光芒一闪，道：“他死定了！”
“嗯，姐姐，那个人好可恶，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教训他！”月灵挥舞起小拳头道。
“闭嘴！”黄月英没好气地道，她扫了一眼月灵怀中传说的尸体，又皱眉问道，“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月灵脸色不由黯淡了下来，她轻轻道：“我抱的是……传说……我们的传说……”
“传说？”黄月英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刚才不是打了胜仗，和那些蜀兵在一起庆祝吗？怎么会突然死了？”
月灵道：“传说……早就不行了……姐姐你看到的那个‘传说’，其实是小兵穿着传说的袍子，假扮的！”
黄月英这下真的震惊了：“传说早不行了？你说的小兵……又是谁？”
“是之前见到你，然后去救我的那个小兵。”
“原来是他啊！”黄月英惊叹了起来，“竟然是他，他才是那个人啊！”
“那个人？”月灵疑道。
“没什么。”黄月英突然平静了下来，道，“既然传说死去了，我们蜀军就给他厚葬吧！”
“嗯。”月灵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道，“姐姐，传说临死前，说他想要回去，还想要见某个人，你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吗？我想他一定希望自己能被安葬在自己的故乡。”
“家？传说是属于我们蜀国的，哪有什么家？”黄月英道。
“可是，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家啊！”月灵道，“而且，传说临死前，还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战争了！我想，他可能一点也不想当这个传说吧？他最希望的，好像就是能够回家！”
黄月英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她沉吟片刻，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也许他最想的，就是能够回去吧！”
“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传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那么想回去？为什么他明明讨厌战争，却还要来到战场上成为一个传说？姐姐，你能告诉我吗？”月灵道。
黄月英有些伤感地将目光投向天边，过了半响，才轻轻道——
“是我们对不起他……他本来，不应该成为一个传说的……”
小兵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黄月英和月灵的所在。他远远看到两人的身影，刚要上前打招呼，却突然听到了黄月英说出的那句话。
小兵不由停下了脚步。他隐隐感到，他心里关于传说的那些疑惑，似乎马上要得到解答了。而发生在传说身上的真相，似乎会无比的残酷。
似乎是心情有些激荡，黄月英并没有发现远处来到的小兵，继续说道：“传说本来不该成为传说，只是因为我们蜀国需要一个传说，我们才让他当这个传说的！”
月灵也为黄月英的话吃了一惊，她确认道：“是你们，让他当上传说的？”
黄月英点点头，又叹一口气道：“这事得从头说起。你知道我们蜀魏吴三国争霸，各有各坚持的道路。魏国是称霸万物的‘霸道’，吴国是专注提升个人武力极致的‘极道’，而我蜀国，则是与万民相近的‘仁道’。三种道路各有优劣，谈不上谁好谁坏，但我们都是坚持自己的道路，才能在这残酷的世道上取得立足之地。”
“可是，后来，我们却慢慢发现，我们蜀国的‘仁道’，虽然在治理国家方面最占优势，能让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却在战役当中有些无力。比起注重称霸的‘霸道’和注重武力的‘极道’，我们的士兵并没有那么高的战斗欲望，战斗力也有所不足，往往会在势的较量上处于下风，有时候我们的武将已经很努力，却也会因为势所不及，而输掉战役。”
“那些年，由于我们经常失败，我们蜀国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三国当中最为孱弱的一方。我和夫君想了很多方法来扭转大局，却因为我们的君主刘备大人始终是这副温和的性格而无法成功。直到后来的某场关键的战役，我们才终于看到了一点我们蜀国的出路。”
“那场战役，名叫——赤壁之战！”
“那是一场三方都投入大量兵力的超大型会战，在那场战役上，一颗我们蜀国的新星横空出世，带领我们蜀军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颗新星，就是当时的传说！他以一个小兵的身份，冲在最前线，带领大军冲散了敌人的阵型，并以火攻破掉了魏军的铁索连环大阵。多亏了他，我们蜀军士气大振，每一个士兵都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猛气概，第一次在同敌军的正面对抗中占据了上风！”
“我们就是从那时起，才意识到有一个英雄存在，对我们蜀国来说是多么重要！而紧接那之后的几场战役，传说虽然没再现身，但他的威名早已留在了每个蜀兵的心中，成了所有蜀兵敬仰与模仿的偶像，他成了我们蜀国的传说！而蜀兵们在有了榜样的作用下，继续勇猛杀敌，完全不像之前那种软弱的样子，竟然连战连胜！我和夫君都为当时的形势感到高兴，都觉得在传说的影响下，我们蜀军的战力会就此强盛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传说的出现竟仿若昙花一现。从那赤壁之战以后，传说，竟然再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过！”
“啊？”月灵此时已完全被黄月英的讲述所吸引，急忙追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黄月英叹了口气道，“……那时的传说，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什么？”月灵震惊道。
黄月英露出略带低落的神色，继续说道：“那是我们一直以来都觉得遗憾的一件事。为了让传说继续存在于战场上，我们做了万万不该去做的一个决定！”
“那时的传说，其实只是一个运气非常好的普通小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武功也不超群。在赤壁之战上，他只是被那庞大的阵势吓昏了头脑，糊里糊涂地冲在了最前方，然后又碰巧撞翻一支火把，而那火把竟然将魏国的铁索连环大船给点着了，这才让他立了大功。而蜀军们跟着他冲锋，打赢了那场战役，他们就把这个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小兵，认作了传说。所以，传说虽然激励了无数人，可他的这场威名，终究也不过是巧合而已。”
“获得了传说的名号，成为无数蜀兵心目中的偶像，传说却再也没有回到过战场。一方面是他确实没有与传说相符合的实力，另一方面，当我们找到他时，我们发现，他竟然在一个小村庄里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相恋了！他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也难怪他不再想要上战场了。”
“传说到头来只是一个泡沫般的幻影，可是，我们却从那些蜀兵们身上发生的转变，确定了，我们蜀国，确实需要一个传说，需要一个让所有人崇拜的战场上的大英雄。只要有传说存在，那些蜀兵心目当中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他们就有了战斗的魂，他们的战斗力，就终于可以同魏国和吴国的兵士们相抗衡了。于是，为了让传说继续出现在战场上，我们做出了那个残酷的决定！”
“那个决定，虽然残酷，虽然不该去做，但是，为了我们蜀国的强盛，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黄月英深吸一口气，道：“那就是，我们……拆散了他们！”
“拆散了他们？”月灵瞪大了眼道。
“没错。”黄月英点点头道，“为了让传说重返战场，我们拆散了……传说和他深爱的那个女子！”
“我们找到了那个女子。那是一个很美很恬静也很聪明的女子，我们本来以为那个女子一定能很快就明白传说对于蜀国的重要性，帮助我们让传说重返战场，可是我们却低估了她对传说的感情。我们甚至告诉她传说其实没有那么伟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可她却还是坚持不愿意让传说离开她，前往战场。她不想和传说分开，而且，她更加不想，传说去到战场上受伤！”
“于是，迫不得已，我们威胁了她。毕竟我们代表着蜀国，我们有很多种方式可以逼她就范。最终，那个女子答应了我们。她同传说分开了。而在那之后，传说心灰意冷下，终于回到了战场，慢慢地创造出了现在这个我们所熟知的真正的传说！”
说到这里，所有真相都水落石出了。谁能想到，传说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个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远处，小兵握紧双拳，浑身颤抖了起来，牙齿紧咬着嘴唇，竟然都咬出血了。
月灵难以置信地看着黄月英道：“所以，竟然是姐姐和姐夫……让传说临死前都这么痛苦的吗”
“为了蜀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黄月英沉声道，顿了顿，又轻轻问道，“他死之前，真的很痛苦吗？”
“当然痛苦！”月灵叫道，“他可是，都哭了啊！”
想起传说临死前的样子，月灵的眼圈也不由红了。怀中那个瘦小的身体，此刻却是那么的沉重，月灵拼尽了全力，才能把他抱在怀里。
黄月英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蜀国，对不起他啊！”
“对不起就有用了吗？”月灵不禁大喊了起来，“他临死前，说他想要回去，想要见某人一面！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人，一定就是他深爱的那个女子！他在战场上奋战了五十年，却还没有忘掉他爱的人！”
眼泪，终究滴落，落在传说的身体上。月灵为传说那悲哀的一生而伤心不已。
黄月英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不过，传说的存在确实保证了我们蜀军五十年的强盛，所以，虽然很遗憾，但我对我所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
月灵流着泪，只是拼命地摇着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国家，与个人，到底孰轻孰重，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难题。
黄月英也沉默了。就如同她所说的，她也会感到遗憾，为传说而觉得难过，她并不是铁石心肠，甚至她所做的事，都并不符合蜀国的“仁道”，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得这么做。即使身为武将，她的选择也并不多。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良久……
直到黄月英开口道：“我叫人来把他厚葬吧，无论如何，他是蜀国的大英雄，是我们的……传说！”
“不用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月灵听着耳熟，连忙抬起头看去，那边站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身影，身上带着不同寻常的沉静，正是小兵。
“小兵……”月灵感到小兵的样子有些不正常，轻声叫道。
小兵却看都不看月灵一眼，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黄月英，继续说道：“他最后的愿望是回到他心爱人的身边，看那个人一眼，所以他不能随随便便地葬在这里。我会带着他，去到他想回去的那个地方，将他安葬在那里的！”
黄月英静静地看着小兵，她多少有些惊讶。之前她心情激荡，一直没发现旁边竟还有一个人在，而这个人，居然还是那个小兵，那个在月灵口中顶替了传说身份的那个人！
黄月英问道：“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呵……”小兵冷笑一声，面带讥讽，“怎么？做出来的事，还怕人听见吗？”
黄月英轻轻道：“我怕什么？我做出来的事，我问心无愧！”
“哈哈哈！”小兵惨笑了起来，“好一个问心无愧！你们给自己找一个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操纵别人的命运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就算你们是武将，我们是普普通通的小兵，我们的命运，又凭什么由你们来做主？！！”
黄月英再次沉默了。
小兵指着黄月英大骂了起来：“你们这些武将，就是一群高高在上，把我们小兵当作蚂蚁一样肆意杀害玩弄的混蛋！”
月灵忍不住叫了起来：“小兵，你冷静点！”
“你也闭嘴！”小兵怒叫着看向月灵，然后看到月灵哭红的双眼，他不由一愣，总算深吸一口气，缓和下来道，“总之，将传说——不，他应该很讨厌别人叫他传说吧——将老骗子的尸体给我，我要带着他去那个小村庄安葬！”
黄月英叹口气道：“把尸体交给他吧！”
月灵站了起来，将小老头的尸体送到了小兵的怀里。
小兵抱住那具瘦小的尸体，向黄月英点点头，然后又深深看了月灵一眼，转身就走。
黄月英在后面叫道：“等等！”
小兵停了下来。
黄月英道：“你应该不知道村庄的位置吧，我来告诉你吧。”
小兵点点头：“好。”
“……”
小兵静静地听着，听完道：“我知道了，但不要指望我会因此而感谢你，这是你应该做的！”
“哦，对了！”小兵又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染满鲜血的长袍，丢在地上，“这是传说穿过的长袍，上面都是他的鲜血，这是传说为了蜀国拼上性命的证明，现在交给你们了！传说，已经死了！”
“恩。”黄月英点点头。
小兵又道：“还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应该也听月灵说了，传说死后，是由我顶替他的身份，打赢了最后的战役的。所以你可能会想让我成为新的传说吧。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当什么传说了！我才不会让你们肆意操控我的人生！我今后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然后传宗接代！”
说完，小兵再转身。这一次，他彻底地走掉了。让老骗子痛苦一生的人，是黄月英，是诸葛亮，他并不能帮老骗子讨个公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后送老骗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一步步走着，小兵的拳头越握越紧，牙齿也紧咬了起来。
“可恶！”
小兵突然恨恨地骂了一句，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
后方，月灵和黄月英看着小兵的身影渐渐远去。
月灵突然问道：“姐姐，我们蜀国，真的就那么需要一个传说吗？”
“没错！”黄月英道，“我们蜀国贯彻的是‘仁道’，所以，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传说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
月灵点了点头，突然走到那被小兵丢在地上的血袍前，将它捡了起来。将这件染血长袍抱在怀里，月灵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