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们该交卷了

第二天的府学诗考如期举行,正如莫娘子所说,满堂学子似乎都胸有成竹,叶行远坐在堂中,没有感受到周围同窗有半点紧张感,大概诗作都已经提前做好了。

不过以叶行远的底气,根本不屑去想别人都准备了什么样的诗词。人家就算请金榜题名的进士来作诗,能敌得过他腹中精彩华章?

训导进门,拜了课堂中悬挂的文圣画像,在画像面前的香炉插上一支线香,转身正色道:“以一炷香为限,出塞为题,不限韵,赋七绝一首,完成者即拿来我看!”

出塞?叶行远笑了,题目出来之前,他尚在闭目沉思,细细回想上辈子因为爱好背下的几千首诗。担心训导出个偏题,自己还得搜索枯肠来寻找对口的诗句,甚或要裁剪拼接。但这“出塞”一题,名言警句就在嘴边,简直是信手拈来。

其实不奇怪,以后的科举也会考诗,但国家抡才大典,出题总部不能是风花雪情情爱爱的,而出塞这种题目就是比较合适的了。

本朝疆域广阔,比之历史上的强汉盛唐还要大一些。毕竟是处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异变世界。疆界上的边患有两种,一是吃人的妖族,二是崇拜异神的蛮族,统称为不服王化之地。

自文圣降世,人、妖之战就一直不绝,如今朝廷气运旺盛,压得外域妖族喘不过气来,蛮族也多是俯首称臣。但历史上也曾互有攻守,出塞面对的敌人虽然不同,心情却并无二致,诗句自然也是相通。

叶行远所要琢磨的,是需不需要“写”一首震惊四座的“好”诗——那太简单了;或者是“写”一首不那么过分嚣张,稍微低调些的诗,够用就好——这反而有难度。

毕竟他记忆里还是流传千古的好诗多,对叶行远而言,如何“写”烂诗的难度,远远大于写“好”诗。

稍加思索,叶行远腹中已有定案。

自己这个外来者、乡下人、新生太桀骜不驯,不受老人们以及府城土著的欢迎,但他不用在乎,不过是一群府学学生和老师而已,或许只算人生中的过客!

自己当然有自负的本钱!他们或许不明白自己的深浅,但那是他们的错误!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写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喊出“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他们不知道,叶行远是与众不同的,是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的!

与追寻天命、探索天机的科举大道比起来,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越是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里,越是要拿出几分真功夫!

愚蠢的人,为什么总是占多数?不知不觉,连日遭遇激起了叶行远心中的一股狂意。

他提笔就写,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一首绝句出现在纸面上。“独乐峰前沙似雪,万妖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独乐峰乃是妖族圣山,万妖城曾经是外域妖族首府,古时出塞军士曾势如破竹,席卷大半个沙漠,一直杀到万妖城下,几乎将外域妖族一网打尽。

这首诗想象当日情景,怜悯征夫思乡之情,情真意挚,叶行远自觉已经足够了。瞧周围诸人还要假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状,不敢提前交卷,心中便有些不屑。

他抖了抖考卷,双手捧起,貌似恭敬的送到训导面前的书案上,“先生,学生之诗已成。”

训导还在闭目养神,听到有人交卷倒是略感惊讶,睁眼看去,竟然是叶行远,更觉惊讶。别人提前知道题目,也没这么早交卷的,怎么叶行远反而是第一个?

训导接过考卷,忍不住先看了几眼,手腕轻轻抖了抖。

莫非这小子也提前得到题目,请人代做了?平心而论,卷上这诗乃上上之作,尤其是最后“一夜征人尽望乡”一句,画面宛如跃然纸上。

其中悲悯之意,极有大家气度!莫说是他们这种府学考试,便是翰林诗会上,若以出塞为题,拿出这首诗来也能压轴!

这可怎么把他贬斥下去?训导顿时觉得袖中两锭纹银变得比泰山还重。他倒不是尽数为了钱而要给这叶行远一个下马威,也是兼为了同僚的面子。朱训导昨天受了气,上蹿下跳要串联一众训导将叶行远赶出府学,他不好驳了老同僚面子。

再加上有心人刻意挑唆,还有金主付账,这位训导也乐见其成,所以才突然安排了这诗才考试,就是想先折辱叶行远一下。

思前想后,训导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伸手将这卷面覆了,怒道:“这诗不好,立意不妥!征人为国而战,攻到万妖城下,正是一鼓作气灭此朝食的时候,哪来这么多离人之思?”

府学内部考试而已,反正流传范围有限,再说今日考试唯一的评价标准就是自己。只要他昧了良心,就算是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这叶行远又能奈何?

叶行远闻言,不由得气极反笑,这一首出塞诗都能以政治不正确来打压,这位训导的脸皮也真够厚的。

但叶行远却不着急,面上只从容道:“先生既说不好,那这炷香尚未燃尽,学生再做就是。”

他也不拿回刚呈上去的试卷,转身下了讲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刷刷几笔,不过一眨眼工夫,又写了一首,再度奉到训导面前。

你还有?待训导低头看完叶行远的新诗,脑中像是猛然被炸了一下,双眼瞪如铜铃,然而脸色强行抑制、阴晴不定。底下学生看到,直觉先生神态极其怪异。

卷上照例不过二十八字,却气势汹涌,如要破纸飞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雄浑大气,壮怀激烈,果然没了离人之思,只剩下男儿豪情。叶行远微笑道:“方才听了先生教诲,略有心得,这首诗可还使得!”

训导瞠目结舌,先前他想叶行远再写一首,气势已衰,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刚才那一首“征人望乡”的水准。就算是这姓叶的重金托人作诗,也总不至于浪费钱钞作两首好诗备用吧?

“不好!”训导眼冒金星,强词夺理,“这诗失之于刚硬,宛如粗野武夫,没有半点文人风雅气!不好!”

叶行远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仍然没有动气,淡定的点了点头,答道:“时间还有,那么容学生再写就是。”

训导瞧着叶行远施施然返回座位,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不妙的预感。又望见叶行远提笔一勾,轻描淡写地又写了四句,训导不觉额头冒汗,有点发虚。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诗纯以出塞游宦口吻,只写回马相逢,却意蕴深远。若不是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童生,光看这诗,只觉得是朝廷西域使节大员才能有的意境。

训导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然后近乎咬牙切齿的否定道:“不好!一股子儿女情长的酸腐气!哪有慷慨磊落的丈夫豪气!我辈读书人,胸怀四方,何必效楚囚对泣儿女沾巾!”

叶行远依旧镇静,面无表情,半点波动。这次他干脆把纸笔都带到了讲台上,听训导驳斥,甚至连回一句话都懒得,只取笔低头再写。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要豪气?我就给你豪气!醉卧沙场,酣畅大笑,何人能写出如此豪情万丈的英雄气?

又来一首?竟然还一首比一首强!主考官似乎有点懵了,感觉活见鬼了!

连连看到顶级诗句不算什么,但是要连连否定批判顶级诗句,那对读书人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除非极端偏激狂妄到神经病的地步,还真干不了这事儿。

主考的这位训导只能算普通人,此刻压力已然大到双目泛红,被冲击的丧失理智了,机械般疯狂的否定着叶行远的诗。“不好!狂生之态,无文采蕴藉之意。”

叶行远终于笑了,不再是古井无波。落笔如狂风暴雨,俄而又飞出纸卷,掷于训导面前,还是一首绝句!“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时候他也不等训导评价了,眼看文圣面前香炉的线香不过点了一半,微微点头,边写边吟,刹那间又得一首。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训导两眼发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出不了口,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底下的一众学子,原本都准备好了诗作。如今看看时间差不多,正要装模作样的交卷,但是见此情景,又有哪个人能站得起来?

虽然在讲台上,叶行远不吵不闹,训导也没说话,看似很平静,但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感受不到那种无形的风雷激荡?好像自己卷进去,就会被粉身碎骨似的。

大家好歹都是读书人,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这诗词小道,虽然不能引起天机共鸣,但是对情、对美的描绘与歌颂,乃是全人类共通的感觉。叶行远的诗句,已经到了让他们害怕的地步......

“哈哈哈哈!”看看时间就要到了,而训导已经傻了,满堂同窗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叶行远突然感到心怀激荡不可抑制,兴之所至的仰天大笑。

不过他仰头的动作猛了点,方巾掉在了地上,顿时青丝散开,颇有几分“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气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当年明月旧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事到如今,叶行远哪里还有什么保留的心思,今日你不是要挑我的不好么?我就让你挑,我就堂堂正正书写,将辉煌出塞七绝,尽写于你这庸碌小人面前,看你敢说多少个不好!看你能说多少个不好!

诗词终究小道,非圣人天机,叶行远也摸出了门道,诗词之名,不至于引起天机的重视和反馈。既是如此,今日便奢侈一回、挥霍一回,又能如何?

今日之诗,任何一首,都可传于后世,叶行远如今写的兴起,狂态大发不顾一切,连珠炮般一首接一首抛出来,就如同是响鼓重锤,一声声回荡在训导面前。

尤其是这三首最后的连击,单独拿出来都是千古之作,气势恢弘,浩浩荡荡,恰如惊雷降世,足以震慑魑魅魍魉,振聋发聩!

训导情绪极其不稳,心里又气又憋,又羞又愧,忽然哇的一声大叫,竟是喷出一口鲜血!

“世上焉能有此人?世上焉能有此诗?不可能!不可能!”他放声狂叫,竟是完全失了读书人的体面,踉踉跄跄夺门而出。仿佛是害怕叶行远再写诗句一般,连头也不敢再回!

整个课堂的学子,除了叶行远之外,都痴痴呆呆如泥塑木雕一般,一片死寂。

只有被训导疯狂掀起的试卷散落空中,纷纷扬扬下落。白纸上的墨字,仿佛变成了金色,光芒灿烂让人睁不开眼。

“时辰已到,你们该交卷了。”叶行远好心的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