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客人

虽是深秋,但是已经下起了大雪。

雪花纷飞,却还积得不厚。

天色阴暗,黑云滚滚,呼啸的风震得窗户要破了一般嗡嗡作响。

烛影摇曳。

顾子安端着茶,坐在书案前,茶叶的清香让他可以沉静下来思考。

屋内点着灯,他一身象牙白的长袍倒显得十分柔和。

顾子安面色淡然的捧着一本诗书,只是脑中翻涌着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情。

巷中遇刺,懿宁中毒,下一次会是什么

正巧春夏从外面回来,头上身上都是雪花,这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白了头。

“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顾子安头也没抬,小声说道。

春夏嗯了一句,“没人看见,一会儿雪也会盖住痕迹的。”

顾子安笑了笑,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意味:“那就好。”

他放下书,起身去找景池,想问问究竟有何头绪,能不能找到下毒的人。

却看到了景池踏雪径直向他走来,他披着一件玄青色浣花锦的斗篷,腰间苍蓝蝠纹金缕带随着风飘了起来。

头上落了软绵绵的雪,书生模样,温润如玉。

烟霏霏,雪靡靡,云淡日光寒。

“殿下。”顾子安靠在门框上,轻轻一笑,白色的长袍于苍茫天地融为一体。

景池也笑了起来,神情爽朗,暖阳下的他好似裹覆着一团温暖的光:“我刚好要去找你。”

二人一进屋,也顾不得多闲聊,开头句句不离孟懿宁。

她毒素已解,需要静养,负责厨房的老妈子失踪了一个,据别人说前些天没有发月钱的时候,此人突然变得花钱大手大脚,买了好些上好的绸缎,说是儿子结婚要拿回家做被子去。

两天前天寒,泼在地上的水结冰了,有人看见她摔了一跤,从衣服里掉出来好些金饰,看起来虽然不想府里的那样精雕细琢,但也是十足的金子。

大家当时只当是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可能过段时间就要接老妈子回家享福去了。

谁知道,如今看来却和懿宁的中毒有所联系。

顾子安听了,许久不说话,看来对方经过了很久的部署了,连王府都被渗透了,身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相信。

懿宁,春夏可以,景池呢?

是朋友,但是立场不同。

两人对坐着饮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门外的侍卫毕恭毕敬:“殿下,门口一直有一个人徘徊了一个多时辰,不知道是要拜访谁,我们便下去询问。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清楚,我们正要赶走,他却说自己是来找顾世子的。”

顾子安疑惑的放下手中的青玉茶杯,哦?

离开北阳七年多,应该不会有故人来。但是在大夏,不过只有景池一个朋友。

隐隐不安。

景池也在疑惑,起身说:“走,一起去看看。”

日光掠过玉阶,荒草被掩埋在茫茫大雪中。

顾子安透过缕缕光茫,看到了背对着他的人影,有些消瘦,有些佝偻。

穿着棕红色的暗纹袍子,正欣赏着挂在墙壁上的百花争艳图。

那人正巧听到门外的人声,背着手回过头去。顾子安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与他沧桑的目光相对,怔了怔,欣喜若狂却也悲从中来。

八年不见,恍如隔世。

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在朝堂上与百官争辩,四处奔波与邻国往来。

曾经佩相印,出使四方。

曾经也是他的老师,日日不歇的教他识兵法,读百家。

只是这再一相见,目光灼灼之间,顾子安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少年,而他也已经变老,岁月在脸上平添了很多痕迹。

唯一不变的是炙热的眼神。

他见二人款款走来,淡然一揖:“瑞王,殿下。”

顾子安内心欣喜,却也不敢表现在脸上,只是快走了两步,双手扶起年过七旬的老师。

“微臣北阳当朝宰相,张霁,见过瑞王殿下。”张霁淡淡的转身。

“早就听说过霁老大名,三十年前,出访大夏,促成北夏同盟,一齐抵御淳宁的二十万大军,父王经常提到。”景池说着,眼睛里尽是崇拜。

张霁笑了笑:“过奖了。”

顾子安心中突然升起来了一种家的感觉,他扶着霁老,眼神还瞟过了房顶两个黑色的人影。

是影卫吧。

三人坐下,沏好了茶,金光色的茶汤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倒是可以看得出来波光,青烟屡屡升起。

桌上摆着三两盘小食,豆沙团子,藕粉山楂卷,还有一小碟豌豆桂花糕。

顾子安沉了沉,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师生关系全盘托出,只能说:“舟车劳顿,跋山涉水,又是深秋时节……”

顾子安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张霁对视着他有些慌措的眼神开口:“先王仙逝,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您是世子,必定要回去主持大局。”

张霁一句话,言语镇定,毫无波澜。

但是顾子安听在耳里,顿时感到一阵血雨腥风袭来。

一字一语,不悲不喜。

顾子安没有说话,看着张霁灰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一片寂静。

景池愣了愣,嘴角牵出一丝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那是最好的,你离开北阳这么多年,终于能回家了。我也进宫去向父王求情,让你回去。”

顾子安和景池相处四年,多有不舍,但也是个好消息,只是他也知道当初让世子前往大夏不过就是为了稳住北阳。

你的世子在我这里,不可轻举妄动。所以景池并不知道父王心中想法如何。

他第一次见到顾子安的时候,是在一场晚宴上。顾子安身后跟着孟懿宁和春夏两个人。

小姑娘灰头土脸地有些胆怯,只有他不卑不亢,目空一切。淡如止水的眼眸中,让人一眼望不尽。

顾子安最初被安排在了皇宫很偏远的寝店内,虽说是囚禁,但是也没有太过于苛责。

他那时十五岁,在花园里见到十六岁的顾子安坐在亭子里翻着书卷。那卷书已经十分老旧了,要散架了一般。

景池十分爱看书,爱惜书,也惜爱书之人。

便向父王央求着让顾子安给自己当个陪读。

顾子安文文弱弱的,看起来激不起什么风浪,夏王又宠溺四皇子,当时就允了。

于是,顾子安就在瑞王府里平安度过了四个春秋,外界都快忘记了这个他国世子。

其实,景池也很害怕放虎归山,日后兵戎相见。

但是多年相处,顾子安性情温和,都不曾杀生,连杀鱼杀兔都不敢。

原来春猎的时候,也不开弓,这是在一旁喝彩。别人在一旁烤鹿的时候,他也离得远远地,坐在湖边石头上看书。心里便放下心来。

张霁稳稳的开口,微微一躬:“老臣替先王谢过殿下了。可否让老臣与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景池答应了一句站起身,叫出去了一干人等。

红木门静悄悄的关上,顾子安冰凉的手捧着茶盏,沉了口气。

犹豫了很久,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小声问道:“老师?”

“这两日北阳的使团就会过来,会向夏王求情。”张霁看着这个长大的少年,年少时就沉默寡言,这样子到现在也一点都没变。

“最近可有大事发生?”

顾子安默然,缓缓道:“三日前,燕戎使者觐见。晚宴过后,我和懿宁一齐回瑞王府,途中遇到了五名刺客,不料最后有一人跑了。”

张霁目光晦暗:“你拔剑了?”

“是。”

冷冷的空气凝结了一声叹气。

顾子安知道,在八年前临行前,张霁来看过他,告诉他去了大夏之后不可暴露自己从小练武,但是又要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勤加练习。身体不可太过强壮,头脑不可太过聪颖,安安心心的当个病秧子就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拔剑。

也多亏了通晓医理的春夏,不伤心脉的情况下让顾子安生了好几场大病,让从未生过病的顾子安坐实了这个体弱多病的名头。

张霁叹了口气:“无妨,人没伤着就好。”

顾子安的手握紧了茶盏,温热入喉,继续说道:“后来第二天,有人下毒。那日我只喝了白粥,没有吃有毒的小菜,逃过一劫。懿宁当时觉得味道不对,吃了一口便放下了,所幸中毒不深。”

顿了顿,想起孟懿宁喷涌而出的鲜血,不禁皱了皱眉。

张霁缓缓地点了点头,站到窗边,垂首沉思:“那就好。你所想不差,燕戎与北阳内部勾结,肯定是要杀你的。”

顾子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又点了点头,思索着。

窗外北风呼啸,接下来的话,让顾子安不寒而栗,呼吸不安。

张霁眼睛直盯着窗棂的祥云雕花:“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通知你。”

顾子安看着老师的严肃的背影,心口有些发凉。

张霁默然了半响,终于缓缓地开口:“先王去世后,我命赵太医偷偷去看过,手指尖黑紫,嘴角乌青。”

顾子安愣了一下,愕然地看着张霁。

风突然间猛烈的刮起,轰的吹开了大门,冷风席卷而入,连衣服都散发着深秋的味道。门外丫鬟恭敬的又把门合上。

顾子安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全身僵硬了起来,气血凝滞。

五天前得知父王病逝的消息,虽八年未见,但也难免悲伤。如今得知是中毒身亡,错愕之中,是惶恐不安。

张霁回过头看着顾子安僵直抗拒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袅袅青烟从香炉升起,梨香弥漫在房间中。

顾子安低垂着眼,锁着眉,喑哑道:“可知,是谁?”

“不知。”

一阵心悸。

“母亲呢?”

“一切安好。”张霁安慰似的看着他。

顾子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你走这七年有余,朝堂诡谲,混乱不堪。你父王自四年前大病一场之后,身子每况愈下,如此想来,也可能是中毒的征兆。”

“朝中可有人与燕戎勾结?”顾子安追问。

“有。”张霁断了断,“这些时日赵王后临朝,其兄弟二人赵彦,赵启执掌公众一切大事。这些年北阳与燕戎交好,双方使者络绎不绝。其中有一燕戎文臣名叫苏豫的,是宫中的贵客。”

顾子安记得赵王后,更记得赵王后的儿子,大皇子——顾崇武。性格暴戾且残忍,曾经因为茶凉了,宫女沏得慢了些,便扬手把暖炉掀了过去,碳灰扬了宫女一脸,整张脸烫出泡来。这还不够,又听闻被拖下去打死了。

顾崇合仗着嫡皇子的身份和母后的爱护,经常在宫中为非作歹,若是他当上了皇帝,一朝一夕,北阳将荡然无存。

“而且,他们盯上了风华郡主。你走后的第五年,风华郡主的父亲去世,她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手握两万兵马镇守西面疆土。一直未嫁,听说赵皇后三番五次邀请她回到阳上,但是都以有小股敌人骚扰为由拒绝了。”

“胡闹!”顾子安生了气。

她与夏风华一同长大,在大夏的这些年里,也听闻她成长为一个英姿勃勃的女将军。只是赵皇后恐怕觉得她有二心,所以急于收回她手中的兵权。

顾子安又把信件的事情告诉了张霁。

张霁听完,思考了良久:“这事儿,我得帮你一把。”

深夜。

无边无垠的黑暗里,点点烛火,随风摇曳。

“报——”

马蹄声撕裂皇城寂静的夜空,一个人影快马加鞭飞驰而入。

御书房灯火通明,夏王景成看在紫檀雕花桌案上一封有些折皱的信件,一字一句细细看着,眉头深锁。

旁边站着的是这些年为景成南征北战的文臣武将,张仲和廉覃。

良久,景成把信递给二人,长叹一声,神情犹豫。

桌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封今中午调查行刺北阳世子的街巷时候,发现送来的纸条。

纸条的内容与信笺不谋而合,事成后,告之北阳。

什么事?

刺杀北阳世子。

为何?

张仲看过信笺,暖暖的开口:“殿下,老臣还听说了一件事。”

“请讲。”

“臣听闻,北阳先王顾章死的时候口鼻黑紫,耳中有血。但是后来都被当朝王后赵氏抹去了,只是青紫色的指尖没有做处理。”张仲思虑了很久,小心翼翼的说道。

廉覃一听,还没等景成开口便问了起来:“消息属实?毒杀自家君王,能得什么好处?顾子安虽是世子,但是在我大夏,赵王后的孩子若是想当皇帝,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微臣看,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张仲说:“现如今燕戎与北阳勾结,还刺杀北阳世子,只怕日后两国合力对我大夏不利。”

“北阳在北,燕戎在西,若两国勾结,必定形成钳氏合为我大夏的态势。仗之天险,也十分不利啊。”廉覃感叹道。

景成沉静道:“寡人派人跟着燕戎使团的人,信件是侍卫从城外密林的小路上截到的。燕戎与北阳有瓜葛,北阳先王中毒而死,与燕戎脱不了干系。两国同盟,对大夏不利,必须从中瓦解他们的同盟关系。”

张仲一声叹息,静静的散在空荡荡的宫殿中。

“臣以为,这些年不曾亏待北阳世子顾子安,他性情温和,体弱多病,加以利用,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不过还有些疑问。”张仲一边缕着花白的胡须,一边说道。

廉覃也随之附和,多年征战,粗旷的声音说:“那顾子安,咱们盯了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大篓子。身旁那个小丫头,虽然有点功夫,但我总觉脑子笨,受过刺激似的,板着个脸,见谁都不笑。”

张仲听着大将军五十多岁还关注如此事情,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北阳内部都乱得像一锅粥,咱们可以趁机布局一番。赵王后的儿子不可信,但是顾子安就可信了吗?七年没有任何疏漏,要么是他真没有,要么是他绝顶聪明。况且赵王后的儿子顾崇武听闻喜爱美人美玉,又生性残暴。这样的人当君王,对于我们来说想必比顾子安更为合适吧。”张仲说出了利弊。

廉覃反问道:“我可听说当年顾子安并不是受宠的皇子,临时封了世子前往我大夏。他要是聪明,怎么不能逃过一劫?顾崇武若当了王,多半会被赵王后和燕戎控制,到时候两国一联合,咱们怎么办?春耕秋收怎么办?让种地的都去战场吗?”

张仲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张仲,廉覃”夏王威严的开口,“我这里还有一封信,北阳的使团这三四日就到承平了。”

廉覃神色一凝:“臣派人死盯北阳和燕戎使团。”

张仲叹了一句:“不知是来寻顾子安的,还是来杀顾子安的。”

景成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廉覃和张仲说得都对,若顾子安回国,他这些年可能是养虎为患,放虎归山。但是顾子安为人淡泊,这些年对他不薄。燕戎此番刺杀他,他也必定不同燕戎站在一边,如此也好,所以必护顾子安周全。如果赵王后儿子顾崇武当上了北阳的君王,北阳燕戎沆瀣一气,形成夹击态势,大夏将危如累卵。

景成不断的搓揉着手里的檀香木珠,面色阴沉,良久点了点头,招侍卫进来,说了一句:“都安排下去吧,盯紧燕戎和北阳使团。”

夏王在顾子安和顾崇武之间犹豫不决,是因为他无法判定顾子安一定会向着大夏,而夏王也不知道顾子安是否知晓刺客就是燕戎的人,所以他需要推波助澜。

“最近,你盯着鹤家如何了?”

“鹤家总管失踪后,钱财一直没有动向。可能是卷钱跑了,鹤家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报关,确实有所蹊跷。”张仲捋了捋胡须。

夏王听闻鹤家卖官一事,奉张仲调查,本来查到了大批金银,却又因为管家失踪被迫终止。大夏清明,不不允许百官贪赃枉法,而二十年前的傅家一案,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