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画像
郑彩的喊声引起了一个骑兵的注意,他看到一个骑兵踏着积水,手中高举长柄斧,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郑彩赶忙跳上帐篷旁边的战马,拔刀迎了上去。他奋力拨开敌人的第一下劈砍,随即反手一带,刀刃在那人背后划了一下,但那只是割开了盔甲外面的罩袍,露出下面的铁甲来。那骑兵冲出去十余步远,调转马头又冲了过来,郑彩却无法调转马头,因为仓促之间他的马没有上鞍,只得奋力踢了两下坐骑,想要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却不想那马儿发了性子,人立而起,将郑彩摔落马背。郑彩跌了个七荤八素,刚刚爬起身来,脑后便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藤五郎再次看到杜固与林河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了。杜固与林河水两人坐在火堆旁,上面的铁钎上插着半边剥好皮的鹿,肥美的鹿肉在火焰的炙烤下露出诱人的金黄色,看到被亲兵押来的后藤五郎,杜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后藤先生没有事,当真是太好了,来,这是刚刚打的鹿,一起吃吧!”
“郑彩郑大人呢?”后藤五郎停下脚步问道。
“郑彩?”杜固的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还是先别提他了,倒了我们的胃口。”
“在下还是想先知道郑彩郑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后藤五郎坚持道。
“好吧!”杜固无奈的摇了摇头:“昨天晚上他脑袋挨了一斧子,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依我看还是先吃完鹿肉再提他吧!”
“在下有一个请求!”后藤五郎突然跪在了地上:“还请杜将军应允!”
“请求?什么事?”
“请将军您将郑彩郑大人的尸体好生清洗,在下想要将其运回安平安葬!”还没等杜固回答,后藤五郎继续说道:“杜将军,您不是想要和一官大人为大员的事情商议一番吗?将郑彩大人的尸体送回去,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始吧?”
“也好,那便劳烦后藤先生了!”杜固与林河水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后藤先生,昨日的事情还请见谅!”
后藤五郎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杜固说的是昨日借用自己的嘴欺骗郑彩使其麻痹,然后乘机夜袭大获全胜的事情,他虽然心中颇为难受,脸上还是强笑道:“沙场上尔虞我诈本是寻常,在下与杜将军分属敌我,又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后藤先生果然是豁达之人!”林河水笑道:“来人,给后藤先生倒酒!”
后藤五郎接过倒满酒的牛角杯,一旁的亲兵又将烤好的鹿肉切好送了上来,殷勤之处便宛若对待上宾一般,一时间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道:“杜将军,林先生,二位愿意赐回郑大人的尸首,又放在下回安平,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可否将我那些士卒也一同放回呢?”
听到后藤五郎这般说,杜固的脸色一沉,起身离去,一旁的林河水笑道:“后藤先生,只怕这就碍难从命了!眼下我等与郑芝龙敌友未定,贵属都是精兵,岂有将其放回的道理?”说到这里,林河水微微一笑:“其实后藤先生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等与郑芝龙皆是大明的臣子,为我家大人效力与为郑芝龙效力又有什么不同,在我家大人麾下也有一队倭人,您若是有意,大可也来我家大人麾下,以后藤先生的才略,前途不可限量!”
后藤五郎如何听不出林河水话语中的招揽之意?只是这次他已经没有底气再严词拒绝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些什么。林河水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数,他也不再提招揽的事情,只是劝酒布菜。那后藤五郎本来心中有几分郁结,酒入愁肠又添了几分力气,不一会儿便喝的酩酊大醉。林河水吩咐将其扶到帐内休息。不一会儿杜固走了过来,问道:“林先生,你觉得此事有几分把握?”
“原先看只有三四分把握,现在看来倒有六七分把握了?”
“此话怎讲?”
“我们先前劝说,这位后藤五郎严词拒绝,而这次我提了一下,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不言。显然郑彩被杀这件事情对他也触动很大,说到底郑芝龙是个海商,在他手下不是闽南人、甚至不是泉州人,是怎么也没法升至高位的。他这次丢了郑彩的性命,回去只怕有不少麻烦!他即便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自己的家人部属考虑吧!”
“林先生说的是!”杜固闻言大喜:“我看这厮排兵布阵颇有独到之处,咱们在这大员可谓是百废待兴,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对了,林先生,你马上将这里的事情写一封信,我用快船送到浙江,让赵先生尽快送到大人那儿,郑芝龙知道郑彩死后肯定会向朝廷告状,咱们先得禀告大人,让大人有个准备!”
“是!”
京师。
崇祯坐在御案后面,脸上满是兴奋的期待,对于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事情。自从登基以来吗,后金与流寇的沉重压力就好像一副巨大的担子,将他压得直不起腰来。虽然他呕心沥血,一心想要中兴大明,但国事却日渐败坏,对外与后金的战争形势越发不利,大明在大凌河的筑垒前进遭到惨败,数万大军被消灭,被俘的将领文官数十人,大明的势力已经被赶出了辽中平原,只能退守辽西走廊,而且后金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两次破边入寇;对内则在陕西爆发了流寇,糜烂数省,在山东登莱编练的新军兵变,不但山东一省糜烂,而且还给后金送去了善于使用火器的汉军。面对糜烂的国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崇祯也忍不住问自己:为何我如此辛劳,国事却丝毫没有起色?为何我一心求贤,却用袁崇焕却托付不效;用杨鹤就怯图苟安;拜周延儒为首辅,以天下相托,却弄出个首辅派人殴伤次辅的事情来,简直是为天下笑。难道自己当真是个薄德之人,不配这九五之尊之位?若是如此,到了九泉之下自己有何颜面去见二祖列宗?
但此时在崇祯的心中这些阴霾已经一扫而空,大破东虏,斩首六百余级,生俘一千余人,生擒虏酋岳托,炮毙孔有德、埋杀耿精忠,这样的大功虽说无法与高祖、成祖时候的武功相比,可与以武功著称的思宗皇帝比起来也不逊色了,尤其是数十年来大明与东虏未尝一胜,这次不但击退虏骑,而且还生俘了像岳托这等身份的虏酋,这简直是足以在太庙前献俘的奇功了。
此时崇祯深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中兴大明的相才,因此他在看完报捷文书后就立即下诏,升杨嗣昌为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并让其处理完山西的事情后立即回京。为了确保这位心中的相才不会遭到其他人的掣肘,崇祯甚至还特地派曹化淳带着御医去了一趟温体仁府上,查看对方的伤情,他甚至通过曹化淳告诉这位名义上的首辅:安心养病,毋庸担心国事。言下之意很清楚,你最好就在家里呆着养伤,别来扯杨嗣昌的后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崇祯这种违背大明高层政治惯例的做法立即在京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京师的高层甚至流传着一个政治笑话,当今天子用人像是堆柴火,后来者反居其上。这种政治流言自然逃不过崇祯的耳朵,不过当崇祯从王承恩的口中听到这流言的时候,不但没有发火,反而笑道:“当真是迂腐之辈,像杨文弱这等奇才,自然应当破格提拔,难道也要像过去那样磨到六七十岁,老眼昏花了再入阁?”
“传兵部尚书,东哥大学士杨嗣昌!”殿外传来传事太监清亮的通传声将崇祯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表现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片刻之后,杨嗣昌便在鸿胪寺官的引领下进得殿来,向崇祯行了常朝礼。杨嗣昌看到殿中摆了两桌酒席,一席摆在御案上,崇祯面南而坐;一席摆在下边,杨嗣昌心知这是崇祯赐宴,赶忙又一次跪下磕头谢宴,然后入席,面北而坐。
崇祯拿起自己面前的玉杯象征性的举了一举,以示向凯旋归来的督师敬酒。杨嗣昌赶忙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走到一旁跪下,双手捧着自己的酒杯,毕恭毕敬的送到嘴边,轻轻的抿了一口,却不敢喝下去,将酒洒在地上说:“谢万岁皇恩!”
“先生起来吧!”崇祯笑道:“此番先生前往山西,督领各镇兵马,大破东虏,生擒虏酋岳托,朕心甚慰!”
“多谢陛下!”杨嗣昌又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席前坐下:“此番侥幸得胜,实乃陛下鸿福,将士用命,微臣不过是尽了本分,不敢居功!”
“先生也不必过谦了!”崇祯笑道:“朕只恨没有早日重用卿家,不然国事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哎!”说到这里,崇祯叹了口气,旋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朕今后将以国家托付先生,还望先生切勿推脱!”说到这里,崇祯站起身来,向杨嗣昌微微的拱了拱手,杨嗣昌赶忙离开座位跪下,哽咽着说:“圣上如此信重,微臣便是肝脑涂地,亦难报得万一!”
崇祯向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会意的王承恩赶忙上前轻轻将杨嗣昌扶起,笑道:“皇爷求贤之心何等迫切,先生何必如此多礼?”
杨嗣昌不敢劳烦王承恩,赶忙自己站起身来,回到座位上,崇祯又询问了几句山西的事情,突然问道:“先生,此番大破东虏,诸将中何人功绩最高?”
杨嗣昌听了一愣,稍一思忖后答道:“此番破虏,功绩第一的便是宁夏总兵刘成,其次便是杜如虎、曹文诏、杜国英等人。”
“刘成,杜如虎,曹文诏!”崇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名字,突然回头对王承恩道:“王伴伴,你待会从内廷供奉里挑几个得力的画工,让他们去将杨先生还有这几位武臣的仪容绘下等身画卷,放在朕的书房之中!像这等忠臣的仪容朕要时常看看,记在心里!等到慈烺到了读书的年纪,也要往钟粹宫送一份,让他看看大明的功臣!”
“奴才遵旨!”王承恩赶忙下跪,崇祯口中的慈烺便是他的长子朱慈烺,也就是大明的太子,当时住在钟粹宫中,崇祯这种做法显然是效仿唐太宗李世民将二十四位功臣画像置于凌烟阁中,以供怀念的做法,只是凌烟阁不过是皇宫里一座不起眼的小楼,而崇祯是挂在自家的书房之中,亲厚之处自然是更胜了一筹,至于让太子年长后看,更是向杨嗣昌暗示,他立下的大功不但自己会记得,未来的皇帝也会记在心上。杨嗣昌赶忙跪在地上,道:“万万使不得呀!臣这点微功如何当得起陛下的厚恩!”
“朕说当得起便当得起!”崇祯笑道:“自从显宗皇帝以来,朝廷丧师数十万,失土千里,何尝有过这等胜绩!杨先生,你替朕带一句话给刘将军,好生做,讨平东虏,朕不吝裂土分茅!”
“是,是!”杨嗣昌赶忙应道,心中却是暗自心惊,崇祯口中的裂土分茅乃是古代天子分封诸侯的仪式,即用白茅包裹着土块赐予分封者,象征着赐予土地和权力,依照明的惯例,武臣除去开国那几位之外,顶峰也不过是公侯而已,并无田土人民,只不过在京师坐食爵禄而已,崇祯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难道是如同沐国公那样世镇辽东?
杨嗣昌想着心事,回到席前,崇祯向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会意的挥了一下手拂尘,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们无声的退下,小心的将门带上,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崇祯、杨嗣昌、王承恩三人。杨嗣昌看在眼里,心知崇祯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询问自己,赶忙打起精神,准备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