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复社

当然周延儒不可能知道在那个没有穿越者的世界里,他实际上才做了四个月的首辅就因为形势不利而被温体仁所排挤告病还乡了,而由于刘成在西北赢得的一次次胜利,明帝国的形势要比没有刘成的那个世界好得多,无意之间刘成也替这位容貌俊秀,少年得志的首辅大人的政治生命延了不短的寿。但延命药总有失效的时候,这次皇太极在山西的破口终于让崇祯无法对这个以敷衍为己任的首辅忍耐下去了,在崇祯的心里有了更合适的人选——杨嗣昌。

当然,按照帝国的政治潜规则,崇祯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本官还只是个兵部侍郎的杨嗣昌一下子升到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通常来说崇祯会采取两步走的的策略:首先让杨嗣昌做兵部尚书并加一个大学士的衔,让其参与机要,成为阁臣的一员;然后再让其改为礼部尚书,成为首辅。当然自己这个前首辅自然也要让出位置来,通常的理由是“生病”。因此今天在周延儒听到崇祯流露出等到杨嗣昌结束督师之后回京入阁,主持增兵添饷的意思后,立刻就警惕了起来。

周延儒做出了机敏的回答,他首先称赞了杨嗣昌的才能和对大明、对天子的忠诚,然后表示自己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同僚来分担重负,不过他接下来用委婉的语言提醒崇祯眼下山西那边重新整顿军事的事务还很繁重,离不开杨嗣昌这样一位干练的督臣,他建议等到那边的情况完全稳定下来,再让杨嗣昌回京。面对自己的首辅的回答,崇祯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让周延儒不寒而栗的是,他分明从天子的双眼里看到了怀疑。一个首辅居然得不到天子的信任,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呢?

轿子突然停住了,正想着心事的周延儒向前一扑,脑袋险些撞到轿顶的木杠上。他扶正自己的纱帽,恼怒的骂道:“怎么回事?连轿子都不会抬了?”

“老爷,方才小的已经禀告回府了!”轿外传来管家委屈的声音,周延儒一愣,想必是刚才自己正在想事情没有听见。他走出轿外,冷冷的看了管家一眼,管家赶忙低下头去,道:“老爷,老家有人来了,是陈家少爷,我让他在书房等候了!”

“哦?是定生来了?”周延儒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你让他在书房等候,好,做得好!”

“是,老爷!”

管家赶忙让婢女取了家中穿的宽衣替周延儒换上,又略微梳洗了下,周延儒便朝书房快步而去。原来那管家口中说的陈家少爷便是“明末四公子”中的陈贞慧,此人的父亲陈于廷乃是著名的东林党人,曾经官至左都御史,也是宜兴人,与周延儒有同乡之谊。陈贞慧乃是著名的“复社”的重要成员,又素来以文采风流而闻名江南,周延儒对这个小同乡颇为喜爱,以子侄相视,管家将其安排在书房里,是不当外人看待,他自然十分高兴。

“玉绳先生!”看到杨嗣昌推门进来,陈贞慧赶忙站起身来,便要行跪拜大礼,周延儒赶忙伸手将其扶住,笑道:“起来,起来,有一年多没见了,快让我看看!”

“是,先生!”陈贞慧躬身拜了一拜,才站直了身体,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按照明末江南儒生的风俗,擦了脂粉,身着熏香的锦袍,更显得肌肤白皙,面目俊秀,尤胜女子。周延儒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孔子说不识子都之姣者,无目也!我看那定生你便是当今的子都呀!”

“先生谬赞了!”陈贞慧笑道:“若论风仪,我如何能及先生万一!只是先生如今一心国事,才将这小道让给我等后辈来。”说话间,陈贞慧扶着周延儒坐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先生,我这次来京师,是受了二位张先生之托,来向您道谢的!”

“两位张先生?”周延儒听到这里,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娄东二张?”

“不错,正是这两位!”陈贞慧笑道:“他们托我向您道谢,说您在圣上面前仗义执言,免去了江南士林的一场大祸,复社上下,无比感铭在心!”原来陈贞慧方才口中提到的“娄东二张“便是明末复社的两位主要领导人张溥、张采,他们都是太仓人,又曾同窗共读,时人称为“娄东二张”。明代以八股取士,读书人为了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师交友,结社成风,而以江浙一带尤其。而复社便是其中的典范。万历末年,张溥等人痛感“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戈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所以联络四方人士,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虽然复社建立的初衷不过是揣摩八股,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但由于参加者是青年士子,官僚阶层的预备队,因此又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其成员又多以东林后继自许,提出“蠲逋租,举废籍,撤中使,止内操”的主张。由于复社的主张反映了当时“吴兴大姓”的江南地主、商人的利益,因此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而且声势极大,甚至操纵科举,当时江南的科举几乎被复社成员所垄断,自崇祯二年成立后,许多复社成员相继登第,声动朝野,而许多文武将吏及朝中士大夫、学校中生员,都自称是张溥门下。因此身为浙党的温体仁便上疏参劾二张“倡导复社以乱天下”。于是朝廷下严旨察治。幸有周延儒出言搭救,此案才未酿成大狱。

“原来是此事!“周延儒矜持的笑了笑:“你替我转告二位先生,江南士林精粹汇于复社,周某岂能容人摧残?”

“是,是!”陈贞慧激动得了连连点头:“我这次来京师,听说朝廷还要加税,这分明是残民自肥,先生您乃是江南士林泰斗,可不能听任奸臣蛊惑圣上呀!”

听了陈贞慧提到增税,周延儒神色黯然,他心中暗想哪里有什么奸臣蛊惑,最想增税的就是天子自己。他毕竟在京师为官多年,对帝国已经极其窘迫的财政很清楚,他低声咳嗽了一下:“定生,这件事情干系太大,你就莫要再说了。你年纪还轻,要把精力多花些在科道正途上,知道吗?”

“是,是!”陈贞慧也是聪明人,听到周延儒这般说,也不敢继续多说,他又闲扯了几句,突然语锋一转:“先生,我这次来京师,路上认识了一个异人,实在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

“朱家郭解?”

“不错,不瞒先生说,小侄这次在南都还遇到件麻烦事,都是这位异人帮我了结了!”陈贞慧越说越是得意,原来他不久前去南京科考,考完后便与几个社友去秦淮河游玩,不想一个同行的朋友被游舫上的妓女玩了仙人跳,坑了数百两银子去。本来像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这也不过是一张拜帖就能了解的事情,偏生当时因为复社的事情,正闹得风声很紧,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反倒坏了科名,那可是因小失大了。可他们几个少年意气,就这么算了,又咽不下这口气。正好陈贞慧他们在前往鸡鸣寺时气不过提到,旁边一人得知此事后便连拍胸脯,表示此事包在他身上。陈贞慧他们本以为不过是个妄人罢了,却不想两天后那妓女便自己带着被坑去的银两跪在他们的寓所门前请罪。

“哦?”周延儒听陈贞慧兴奋的说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几百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了,看来此人倒不像是冲着银钱来的!”

“不错!”陈贞慧笑道:“我们当时要拿钱谢他,他却说‘满口都是钱,说的倒像是咱家缺这几百两银子似得!你要真想谢我,便拿这些银子办个施粥摊,做些好事吧!’”

“哦?”周延儒脸色未变:“那结果呢?”

“就真的摆了个施粥摊子,舍了三四十天的粥,算来也救了千把条性命!”

“这么说来他是求名了?”

“那倒也不是,这施粥摊子是托鸡鸣寺的僧人办的,用的是我们几个人的名义,那人一个字的干系都没沾!”

“不求名,不求利,那就是求官啦?”

“也不像!”陈贞慧笑了笑:“小侄原先也是这么想,可看这人平日里过得放诞得很,若非是琴棋诗画一窍不通,倒有几分像是个狂生!对了,他总是说天下间有求于人的多,伸手助人者少,所以他便做个要多助人而少求人的!”

“这么说来,倒还真是个任侠之辈了!”此时周延儒一阵倦意上涌,打了个哈切,笑道:“时候不早了,今晚你便在我这里安歇吧!”

“不必了,小侄和几个朋友在崇福寺留宿,比起先生这儿,那边也方便些,改日再来拜会先生!”陈贞慧起身告辞。

“莫非你那位朱家郭解也在那崇福寺?”周延儒心中一动,随口问道。

“正是!我们几个正商量着,做一件大事呢!”陈贞慧笑道。

“大事?”周延儒本想开口询问,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儿小同乡乃是复社中人,他说的所谓大事应该是与复社相关的,自己虽然与东林党关系不错,但毕竟是在朝,与在野的一个士人集团搞得太过亲密反不为美,想到这里,周延儒便微微一笑:“也好,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自在些,老夫也就不勉强你们了,回去后代我向二位张先生问好!”

“是,先生!”

崇福寺。

陈贞慧进了大门,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边的一处小别院走去,前面是个寺中僧侣挑着灯笼替他引路。两人走了一段路,陈贞慧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建筑灯火通明,传来念经颂佛的声音,倒像是在做什么法事一般,便好奇的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陈贞慧父亲乃是当朝显宦,自己又少年得志,在吃穿用度上自然不会节省。这个引路的崇福寺僧人自然当他是个大主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赶忙赔笑着答道:“回禀公子,那边是悯忠阁!”

“悯忠阁?”

“不错,公子有所不知,本寺始建于唐太宗时,原名就叫悯忠寺,为的就是祭奠东征死于王师的士卒。本朝英宗时才改名为崇福寺,那悯忠阁乃是当朝御马监总管胡可鉴胡公公主持重修的,寺前佛塔供奉了戍边将士的骨灰亡灵,每月朔望日都会做法事超度亡灵的。”

“权阉!”陈贞慧恨恨的骂了一句:“此等非人之辈与武夫勾结,恐非国朝之幸!”

“公子慎言,京师里耳目众多,莫惹祸事!“那僧人没想到陈贞慧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赶忙看了看左右,仿佛在黑暗中隐藏着某个锦衣卫的番子,随时可能跳出来将他缉拿走一般。

陈贞慧看了看那满脸惊惶之色的带路僧人,心中不由得满是厌憎,他在江南之地,士子汇聚之所,哪里知道北地厂卫的威风,冷哼了一声道:“罢了,你把灯笼给我的随从,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就是了,你回去吧!”

那僧人本想着带路混几个赏钱,却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得罪了财主,只得期期艾艾的把灯笼给了陈贞慧的随从,眼看着两人在夜色中去了,不由得暗自切齿道:“你这般厉害为何不找那胡可鉴麻烦,偏生拿我一个小僧出气?”

陈贞慧回到住处,犹自恨恨不已。屋内一人正斜倚在罗汉床上,对着棋盘,打子为戏。他听到声响,抬头一看笑道:“陈大公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周首辅官当大了,便不认你这位小同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