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无间下

阿桂抬起头,看了看妻子,张了张嘴话却没说出口,最后他低声道:“阿碧,不是我故意瞒着你,只是这件事情你知道了也没用,反而平白担惊受怕,家里不得安宁。>”

“我明白了!”阿碧微微一笑:“你若是觉得不说我更好,那便不说吧。只是你觉得我是那种寻常庸妇,会遇到一点事情就手忙脚乱,扯你的后腿吗?”

“这个——”听到妻子的反驳,阿桂不禁哑然,正如阿碧所言,她与阿桂算得上是患难夫妻,相识便是在危城之中,外面是凶神恶煞的后金大军;城内是各怀异心的关宁诸将,有想死战的,有想投降的,还有鼠两端、想待价而沽的,俗话说:“将是军中胆”,将领们心思乱了,下面的士卒更是各怀自保之心,阿碧身为城中富户的一个弱女子,被掳去做了祖家的歌姬,旋即又被赐给了有功的将士。自身的命运便如那水上的浮萍,随风浪漂移,不能自主。可当阿桂离开祖府,表示愿意放她离开时,她并没有像绝大多数深闺里长大的小姐那样茫然不知所措,而是紧紧的抓住了阿桂这棵乔木。她很清楚,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乱世,过去那些惹人艳羡的财富、学识、美貌不但不会带来幸福,反而会带来灾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委身下嫁,成为了阿桂的贤内助,保住了自己的贞洁与性命,也替阿桂撑起了一个家。阿桂也明白自己的妻子绝非寻常庸碌女子,见识过人,许多事情都与其商量,在外面还得了个“怕老婆”的诨号。可这次的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不但自己性命不保,家人也会跟着倒霉,可若是不说,今天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的。他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便说了吧,反正我与你已是夫妻,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吧!”接着,他便将自己在大昭寺的遭遇一一讲述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道:“我也是无可奈何,现在便便好似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阿碧听了不由得莞尔一笑:“我看着倒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阿桂听了一愣,问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怎么会不是坏事?”

“你做的本来就是掉脑袋的行当呀!”阿碧笑了起来:“让女真人知道你要掉脑袋不假,可若不是那切桑喇嘛要用你,你的脑袋早就让明国人砍了吧?”

“这倒是!“听了妻子的话,阿桂不由得一愣,旋即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还赚了!“

“可不是嘛!”阿碧笑颜如花:“再说那切桑喇嘛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力,别人拼了性命也未必能得来的消息,他却仔仔细细的写好了让你背熟了带回来,肯定是对你寄有深望的。就好比做生意,你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货物,肯定不会以低于五十两的价格卖出去。”

“这倒是!”阿桂苦笑了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过是货物罢了。”

“货物又怎么了?当今世上除了大汗、大明天子又有谁不是货物,便是你那上司范文程范先生又何尝不是件货物?无非是值钱不值钱罢了,能做五十两银子的货物总比做一个铜板的货物强。你看,这不女真人不是还升了你的官、还赏了你庄子、仆役吗?这么说吧,你官当得越大,可以知道的东西越多,那个切桑喇嘛就越看重你,越会想方设法不让你暴露出来,甚至还会想法子让你立些功好升的快些,好将来有大用。“

“这倒是,娘子说的不错!“阿桂看了看放在一旁桌子上的木箱,里面放着是刚刚送来的地契、令箭什么的,不要说是当时在大凌河一同投向的关宁军同袍,就算是皇太极直统的正白旗,寻常的牛录额真也时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待遇,更不要说享受双俸,那都是在努尔哈赤时候就已经从龙,百战余生,立下无数战功的将士才能获得待遇。这才是为何那几个正白旗的护兵为何对阿桂这么亲热的真正原因,整日奔走于皇太极身边的他们消息最是灵通,知道这个蒙古降人最近在大汗面前十分走红,才如此相待。

这时,外间传来一声轻响,倒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倒了,听在阿桂夫妻两人耳朵里便像是平地一声惊雷,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不待阿桂跳下床,阿碧便已经快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只见婢女站在门口,地上摔碎了两个碗,脸色清白,也不知道是因为阿碧突兀的行动还是刚刚听到了什么。

“怎么了?”阿碧问道。

“夫人,婢子送了热汤水过来给老爷河,不小心打破了碗碟,还请夫人责罚!”那婢女双膝一弯,已经跪在了地上。

此时阿桂也到了门口,看着地上的婢女,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随即他便听到妻子的声音:“罢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下吧,小心些,别扎着手!”

“多谢夫人!”那婢女磕了个头,便蹲在地上捡起碎片来,阿桂见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仿佛妻子替自己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突然,阿碧从拿起门旁悬挂的一条鞭子,便从背后正在蹲在地上捡瓷片的婢女,用力一勒。那婢女被勒住了脖子,赶忙用手抓住鞭子,奋力挣扎,阿碧虽然年岁大些,又是突然袭击,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想那婢女平日里做惯了事情,力气要小一些,一时间竟然相持不下起来。阿桂被突然生的变故吓呆了,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阿碧见状,不由得厉声喝道:“快来帮我一把手,这贱婢力气倒是不小!”

“娘子,为何要如此?“

“夫君你好糊涂,若不杀她,让她将方才说的泄露出去,你我的性命都难保,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忍心让咱们孩子当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吗?”

阿碧这番话一下子触动了阿桂的要害,他赶忙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那鞭子的两头,用力一勒,他力气可比妻子的大多了,只用了两个呼吸,婢女的舌头便伸出来了,整个人软了下去。阿桂又用力了好一会儿,直到婢女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方才松了手。

看着地上的尸体,阿桂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他自从小束从军,手头的人命没有百条也有七八十,但从没有过像现在这么疲倦,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的肩膀压塌了。

啪!

阿桂惊讶的抬起头,看到妻子举起一旁柜子上的一个精致的花瓶狠狠的向地上摔去,旁边的那只已经化为地上的这堆碎片了,这对青瓷花瓶那是她娘家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纪念品了。阿桂赶忙上前抢过花瓶,厉声道:“阿碧,你疯了吗?干嘛要摔了这个,你平日里最喜欢这对花瓶的!”

“正是因为喜欢才要摔了,这时已经顾不得了!”阿碧伸手想要夺回花瓶,阿桂赶忙将花瓶高高举起,柔声劝道:“阿碧,你累了,先去好好休息下吧,这里有我收拾就好了!”

“快拿给我!”阿碧急道:“你当我摔花瓶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她?”说到这里,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婢女尸体。

“为了她?这花瓶与她有什么关系?”

“家里死了个人,虽然就是个婢女,左邻右舍的岂会没人说闲话?女真人知道了追查起来你怎么应对?”说到这里,阿碧从阿桂手中抢回花瓶,狠狠的往地上一摔:“待会你在这贱婢尸体上抽几鞭子,便说是她不小心摔了我心爱的花瓶,我便在她脸上抽了几鞭子,她气急之下便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自然无人猜疑!“

“这——”阿桂又是佩服又有几分害怕的看着妻子,悬梁自尽与被外人勒死的痕迹几乎无法区别,自己还没回过神来,阿碧竟然一下子将诸事头尾想的明白。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阿碧,在你面前我当真是没脸做个男人了!”

阿碧听了,也猜出了几分阿桂的心思,心知这个时候如果自己不把这根刺去了,将来必留后患,便上前一步,靠在阿桂的胸口,柔声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她若是不死,你我一家三口都要死,最多将来我们供奉神主时加上她,与她些香火就是了!“

“也只能如此了!“阿桂点了点头,搂着妻子柔软的身躯,心中的柔情顿生,轻声道:”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阿碧点了点头,她也的确有些累了,走到火炕旁躺下。阿桂依照妻子的叮嘱,不一会儿便将诸事办得妥当了。夫妻两人合被躺下,一夜无事不提。

次日清晨,阿碧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跑到街坊邻居家喊出“死人了”,众人进了阿桂家中,便看到婢女住的耳房里一具尸体悬空挂着,正是他们家的婢女,尸体早就硬了。里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何悬梁自尽?”

“都怪我!”阿碧泣声道:“昨天官人与几个正白旗的护兵差爷出外饮酒,喝多了回来我便让她烧些热汤给官人解酒,却不想她笨手笨脚的,将我娘家留给我的两只青瓷花瓶都打碎了,恼怒之下我便抽了她几鞭子,不想她竟然如此硬气,竟然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

“你那两只青瓷花瓶被她打碎了?“那个里正倒是知道阿碧家里那两只花瓶的,不由得咋舌道:“那还了得,这贱婢子抽她两鞭子怎么了,剁了按斤卖了也不止你那一只花瓶。阿碧你放心,差人老爷来了,我替你作证便是了!”

“可,可花瓶只是物,她毕竟是条人命呀!”

“话不能这么说,又不是你打杀了她,不过轻轻地抽了几鞭子,又值得什么?”那里正又劝慰了几句,问道:“额真老爷呢?他去哪儿呢?”

“阿桂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应该是有公事!要不我马上叫人唤他回来?“

“不,不用了!”那里正笑着拍了拍胸脯:“我都听说了,额真老爷可是大汗眼前的红人,岂能耽搁了公事。阿碧夫人您放心,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先回屋休息,差人来了自有我应付!”

“多亏了里正老爷了!”阿碧朝里正盈盈的福了一福,柔声道:“待到阿桂他回来,定然让他来您府上登门道谢!”

“那怎么敢当!”里正闻言大喜,赶忙笑道:“夫人您快进去便是,这里有我!”

那里正得了阿碧几声赞,顿时觉得气壮了许多,转过身来便将闲杂人等驱散了,自己拿了条长凳,横在阿桂家门前坐下,又叫了个口齿伶俐的少年去官府报信,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便看到一队差人挺胸凸肚的来了,他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将阿桂的身份与生的事情叙说了一番,那当头的差人回头对仵作道:“老刘,你去验下尸,动作快些,莫要耽搁放的久了,让主人家沾了晦气!“

那仵作也是个灵醒的,带着两个差人进那婢女的房间了不过片刻,便抬着尸出来了,对当头的禀告道:“确系上吊而死,脖子上有勒痕,脸上留有鞭痕。”

那头目正要说话,屋内传出阿碧的声音:“里正老爷,差人来的辛苦,你替我取五贯钱来,请诸位喝杯茶水,待到阿桂他回来了,再行奉上,妾身身子有些不适,见谅了!”

“夫人放心!”里正应了一声,让差人稍待,回自家屋里取了钱来,双手奉上笑道:“屋里只有个妇道人家,见谅了!”

“好说,好说!”那头目得了钱,拱了拱手道:“那这件事情便了解了,告辞了!”说罢便领着手下抬着尸离去不提。

就这般过了几日,阿桂也没有看到各种麻烦,原本心中的担心也渐渐去了。这天早上他洗漱完毕,正准备出门,却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推门一看,却看到一个少年,恭声道:“范先生有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