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引力
——乔木先生一动不动。
他穿着珍宝馆总务的衣服，头发微卷，眼睛明亮，气色极好，活生生的一位绅士。
他坐在玲希对面，挑了个客人的位置，任由王玲希大大方方坐在【主位】的红棉纺长椅上。
他握住茶壶的样子恭恭敬敬，彬彬有礼。眼神中透露着旺盛的求知欲，领巾和衣襟一尘不染，白手套捏住茶壶耳的手势也非常有礼貌。
乔木问：“是茶还是牛奶？”
玲希不敢动，从对方身上渗出来的灵力潮汐宛如温暖的海洋。
——一阵阵铺天盖地的波浪拍打着沙滩，稍稍弱小一点的生物都会遭殃，被卷进深不见底的深海之中，葬身鱼腹。
这便是玲希的直观感受。
她捏着裙摆，额头上冒着冷汗，身后的棉纺长椅慢慢变形，快要因为重压而开裂。
“是茶还是牛奶？”乔木语气温柔，轻声向客人发问。
玲希：“牛奶。”
“真好呀……”乔木轻轻给玲希倒上牛奶，可是他压根就没换奶壶，从壶嘴里倒出的就是白白的牛奶。
玲希的压力更大了，完全搞不懂对方的意思。
如果选【茶】会怎么样？
她的小脑袋里，十六瓦供电的智慧人生小灯泡亮了起来。
“叶北在哪里……”
她想呀……
——任务目标罪犯头子就在自己面前，而且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伦敦塔珍宝馆，穿着工作人员的衣服，怎么想都像是得到了风帽的庇护，已经成功打入了风帽组织内部。
乔木是敌人，而敌人能请她喝茶喝牛奶，能和和气气地说话，证明玲希她对敌人来说，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不会第一时间遭受杀害。
那么，现在最危险的人是谁呢？
最厉害的人是谁呢？
乔木最想要除掉的人是谁呢？
是【茶】。
“不！”乔木放下茶壶，表情中有滑稽和无助，“别想太多！千万别想太多……”
他像是学会了读心术，给玲希做着心理辅导。
“如果你想喝茶，我可以扣这个钮。”
说罢，他捏着茶壶耳上的小按钮，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
乔木坦言：“我没有别的意思，王小姐，也不打算欺骗你，只是想和你说一些事情。是【真实】发生的事。”
“哈！”王玲希给自己壮胆：“就算你骗我，我也可以识破你的谎言！”
乔木惊讶：“真的吗？”
玲希果断地点头：“对！五老师教过我怎么分辨陌生人的谎言，你可给我老老实实说真话！”
“嘻……”乔木笑出酒窝来，给人的感觉非常温馨：“嗯，好的，听你的。”
玲希感觉心头压力渐轻，椅子的压力也变轻了。
“嗯！你说吧！只要你愿意洗心革面，我相信叶老板和星辰哥哥一定会好好教育你的。”
“哈哈哈……”乔木一边笑，一边揉着手背，像是干坏事被发现了，要缓解心中的局促与尴尬，“王小姐，你真的很有幽默感。”
玲希嘟着嘴，“废话少说。”
“好的。”乔木直入主题：“有三件事，我们一件件来讲。”
此时此刻，他们不像是什么敌人，反倒像一对阔别重逢的旧友。
乔木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对吗？”
玲希：“当然知道啦，伦敦塔珍宝馆，整个英国宝贝最多的地方！”
“Yes!”乔木为玲希的聪慧鼓掌：“它也是风帽猎人的本部，按照猎人的传统，他们会把古物带回夜莺本部的巢穴中，当做收集来的战利品，在更早的时候，猎人是英国情报机关的军人，在伦敦塔监狱里负责对付犯人。”
玲希：“原来是这样……”
“而我出现在这里……”乔木故意停顿了那么一下，“你应该明白其中的含义。”
“不明白哦！”玲希天真无邪地看着乔木。
乔木无可奈何，要把话说明白：“我的人类之身，已经没有了【故乡】。”
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在接受风帽的庇护时，犯下了【叛国罪】，接受帝江的馈赠时，犯下了【反人类罪】。
乔木接着说：“王小姐，这是第一件事。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束手就擒，更不会心甘情愿地伏法。”
玲希不解：“为什么呀……”
“理由很简单，我想活下去。”乔木将牛奶杯子推向玲希，“这个世上有人认得是非对错，要来除掉我，也有人是非不分，要来包庇我。而我犯下的罪行，在人类的法律中，已经够上刑场死三次，但我的所作所为，皆为正义！”
玲希怒道：“难道你就没有羞耻心吗？”
“不会喔……”乔木故作【羞耻】的样子，捂住了双眼，“只要看不到，就不会觉得羞耻。”
他两手离开面庞时，眼睛已经不见了。
帝江已经完全与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时此刻，他就是凶兽。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从来不觉得一头野兽应该有羞耻心，在野兽的世界里！没有【国境线】……也没有【国家】，对我混沌来说，天下皆为一家！是什么将你我划分为两种人？是你们口中的正义与邪恶吗？是肤色和语言吗？不……都不是，是【国境线】。”
失去了双眼的乔木气质在一瞬间变了！
变得冷酷绝情，怪异又浮夸。
他夸张地笑着，嘴巴像是一轮尖尖的月牙。
“我还是人类的时，你们可以用人类的标准来限制我，给我套上绳索，让我规规矩矩的低头做人。但是现在，我要将【国境线】从心中抹去，用野兽的视角来看世界，再用野兽的心为你们抹去国境线，让万事万物重归混沌一体，此为【大爱】与【和平】——你们用人类的标准来要求野兽？未免也太自私！太【混沌】了！”
玲希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恐惧。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任务目标】还是可以沟通的。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种天真的想法都是无稽之谈。
乔木两手比着八字，手势如枪。
一手指直玲希。
另一手则是指他自己的太阳穴。
“你听好了……
——星辰将我当做朋友，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潘小娟将我当做学生，但我看上的只有天枢的生物科研部门。
——当帝江飞到我的面前，要褪去我的凡人之身，赐我超凡入圣的神力时……我不会拒绝这份嗟来之食。弱者自然要有弱者的自觉，深陷泥泞的肉体凡胎，要向天上的星辰抬头仰望！
从我的人生旅途开始时，直至今时今日，内心没有丝毫悔恨和羞愧。
这是我的【兽性】，也是我的【天性】。
如果有人要来泯灭我的天性，我会对他开枪，如果我开始怀疑我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开始怀疑我的【兽性】，我就会对自己开枪!”
啪——
乔木指向玲希的手打了个响指。
【子弹】已经射出。
玲希吓得体重骤增，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小姐，天枢选择了你，让你成为杀死我的道具，你的犀角能够为我凿出七窍，可是……你忍心吗？你能做到吗？你会杀死我吗？”乔木佝着身，蹲在玲希身边，附耳轻语：“这是我要向你诉说的第三件事。”
玲希两眼失神，乔木附耳低语。
“把你的手机给我——和我做朋友吧。”
玲希在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大脑中，那一枚十六瓦供电的小灯泡忽明忽暗，仿佛只要开口答应了乔木，她会迎来一段如梦似幻的崭新人生。
确实，这个男人的行动力、觉悟与古怪的人格魅力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只要心中稍稍动摇那么半点，极有可能就会偏向混沌一侧。
一杯牛奶放在玲希手边。
乔木问：“要【茶】还是【牛奶】？”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很乱，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心。
幼犀镇水兽躲在小桌下，它感受到凶兽神威，不敢冒头。
玲希唯唯诺诺地问：“是什么意思？”
乔木重新睁开双眼，变成了邻家大哥哥的温柔气质。
“你听过圣餐礼吗？”紧接着，乔木为玲希倒上一杯红茶。
玲希点点头，挪着身子一点点后退，她知道任务说明里的东西，圣餐礼——通过使用圣饼与圣杯里的葡萄酒，接触神灵的血肉与灵魂，完成平凡到超凡的仪式。
乔木解释道：“圣饼是用普通的小麦面粉做出来的麸饼，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血，一直都有人认为，吃到红色的圣饼馅，就是吃到了神血，其实这是错的。”
他捏住红茶杯和牛奶杯，将玲希逼到墙角。
“决定圣饼是否变红的因素，是小麦的多酚氧化酶，也就是茶红素，是【茶】。而牛奶对你来说毫无用处，只能用来拉肚子，世界上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体内有乳糖酶，这种人类天生就高人一等，如果你愿意，来试试吧，做出你的选择，和我一起消除这种【不平等】，消除种族与国境线。”
茶杯中只是普普通通的红茶，用来给王小姐提神舒心所用。
牛奶里则蕴含着乔木的猎人之血。
“听上去好像没毛病……你是个学识渊博的人……”王玲希伸出手，眼神在两杯饮品间来回游离。
乔木：“对，就是这样，是【茶】？还是【牛奶】？是叶北？还是我？”
玲希低下了头，默默地看着洋装裙摆上的印花，也看到了餐桌下小犀牛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将手收了回来。
“但是，我拒绝。”
乔木略有失望，不在他意料之中——毕竟王小姐的智力水平看起来不高，不能理解他的话中深意也理所当然。
“哦……你打算丢下伙伴逃跑了？也对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只是个外聘人员，没必要为天枢卖命，也没必要和我这种凶兽做对，你还年轻，大把的幸福时光在等着你，还有很多小裙子和小哥哥在等你呢……对吗？”
“不。”玲希咬牙反驳道：“不对，不是为了叶老板……也不是为了什么【茶】。”
乔木一点点退后，他能感觉到这女人身上的灵力潮汐隐隐暴乱的迹象。
“那是为了你的正义感？”
她亮出了手机，短信传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小五哥的脖子绑着绷带，笑嘻嘻地朝镜头比着【V】字手。
短信上有叶老板的文字备注。
【我们暂时没事，放心！】
玲希：“为了我的缘分。”
叱——
乔木只觉面庞生寒，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痛感袭来。
一枚黑漆漆的剑指着天花板。
两杯饮品落在地上，化作红白二色。
玲希一手扯着裙摆，一手握着阔剑。
乔木退得一步比一步快，从对方灵兽之身感受到的灵力潮汐，已经能与凶兽分庭抗礼。
“你相信缘分吗？就和地心引力一样，我看不见它，却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玲希扯开了妨碍行动的裙摆，将过长的头发割断，免得阻碍视线，梨花头变成了齐耳碎发。
布料和发丝落在地上，却发出沉重的轰隆声，将地板砸出裂缝来。
“对我来说，能遇上维哈老师和叶老板，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弹指轻敲剑柄，黑脊白刃的神锋阔剑像是通上了电，发出乳白色的荧光。
“我经常会苦于体重的烦恼，可是维哈老师告诉我，地心引力让我与神灵结缘，万事万物也有它们的引力，是万有引力。”
乔木刚想退出大门，可沉重的金装大门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关上！
凶兽凝视着那个古怪的女人。
她丢掉了【羞耻心】，撕开了裙摆，露出多肉的小粗腿，毁掉了心爱的洋装，割下了女人第二生命。
【勇气】在她的眼睛里熊熊燃烧。
“老师受了伤，看上去这伤口差点要了他的命，虽然他这个人很鲁莽，和你比差远了，一点都不懂【礼仪】，但他对我真的很好……”玲希眼中有泪，咄咄逼人：“在我从床上摔到地板时，身陷【地心引力】制造的尴尬麻烦时，他还会拍去我睡衣上的灰尘，要我好好站稳脚跟，学会控制【引力】和【缘分】，用【重量】来保护自己，是维哈！是他给了我无坚不摧的利剑！”
——维哈是谁？
乔木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个人。
嗖——
一抹漆黑的剑影闪过！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乔木的右臂多了个血窟窿，和星辰截肢的位置一模一样！
不过一息的功夫，右臂落在地上，伤口血流如柱。
乔木侧目看去，墙上插着一柄黑漆漆的剑，再看玲希振臂作力尽投掷之姿。
他口中吐露着难以置信之词。
“喂……帝江……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她确实能杀死我们，但方式和你说的不一样！”
冥冥中，乔木内心的野兽在低吼。
帝江：“她找到了她的【魂威】，一定有人在指导她。”
“魂威不是只有通过圣餐礼才能得到吗？”乔木仓促捡起手臂，要往窗边逃。“为什么这个女人也会有！为什么？”
帝江：“别惊慌，我的肉身，圣餐只是一种形式，是老师传授给弟子的勇气，而勇气本身，只不过是【安慰剂】，魂威即为灵魂与本性。如果只能通过传承来获得，第一猎人又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所见都是自然现象！”
乔木精神一振：“对！她只有一次机会……那把古怪的剑不会再来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出阵阵咔呲脆响，漆黑的锋刃缓缓从墙体中拔出。
乔木瞪大了双眼：“怎么会......”
玲希揨臂五指虚握，黑锋利刃应召而来。
叮——
大厅里弥留着血液的腥臭和钢铁的清鸣。
“【茶】和【牛奶】我都不要，我只要自己的【重量】，自己的【缘分】！自己的【引力】！”玲希握住飞剑，直指乔木的脑门。
“引力让我与它重逢。”
乔木踉跄地奔跑着，没了超凡神灵的风度，只想找出一条活路。
从王玲希身上暴露出来的战斗力已经超出他的认知。
前几个月，不，就在几个礼拜之前，这小丫头明明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傻白甜，可是如今——看看她，看看她凶悍的飞剑和凌厉的眼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木身体一滞，半个身子失去了平衡，他像是中了某种怪异的咒术，手中的断臂沉如顽石，陷在地板里。
帝江：“这就是她的能力！”
玲希松开了剑柄。
黑锋神剑失去了【重量】，飘在半空。
“引力，也让我与你相遇！”
她一拳猛击剑柄，利刃打着旋，要砍掉乔木的脑袋！
千钧一发之际。
金铁厉鸣响起！
叮——
侍应生手中捏着一柄伊丽莎白细剑，挡住了飞来的黑剑。
“抱歉，总务，我去展览馆取剑花了些时间。”
乔木眼神凌厉：“没关系，普拉克，你做得很好。杀死她！”
侍者撩起燕尾，站得笔直，一手藏于身后，一手持剑。
“一定要杀死吗？”
乔木：“没错！一定要杀死！”
侍者普拉克从身后掏出枪来，对着玲希的脑袋连开数枪。
玲希不避不让，子弹轰在她镇水兽的灵场上不痛不痒，与此同时，飞剑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普拉克卸下空弹匣：“看来没那么容易【杀死】。总务，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乔木捂着断肢的伤口，脸色苍白：“没关系，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在子弹轰上玲希的皮肤时，她几乎将镇水兽的灵力尽数用作防御。
地上的断臂已经不见了，沿着血迹看过去，它失去了镇水兽灵力的镇压，正握着玲希小姐的手机，以断臂的肘关节努力地蹦跶着，向本体跳去。
普拉克挽着剑花，将敌人的飞剑打落，其中巨力震得他虎口开裂。
等乔木拿到断肢和玲希的手机。
普拉克问：“总务，你都是这么泡妞的？要女人电话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为什么不试试让你的天使帮帮忙？”
“交给你了……”乔木不做过多解释，如果完完全全将身体交给帝江，失去五官七窍时，苏星辰必然能用四灾罗盘找到他的位置。他一头撞上窗户，身上被碎玻璃划出无数伤口，连翅膀都不敢张开，扑进了阳光下的花园中，摔了个半死。
现场只剩下了普拉克与王玲希。
丫头揭开破破烂烂的裙摆，露出安全裤旁的数十把凡铁短剑，它们原本是一扇裙撑。
普拉克一人一剑指敌，燕尾服在清晨的寒风中微微摇晃，他站在破碎的窗户旁，并不惧怕阳光，红发红眼的样貌，却不是吸血鬼。
“王小姐，恕我冒昧，此路不通。”
从玲希裙底飞出了数十枚利刃，悬于半空，发出阵阵嗡鸣。
“你变成了他的走狗吗？”
普拉克掀开眼侧的发丝，留着一片淤红的烫伤疤痕。
“总务是我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