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不相为谋
从并州南返的行程,异常的顺利。卫瓘的大军,仅用了半月的功夫便已到了司州附近。
这一路上,连一个匈奴乱军的影子,也看不到了。似乎那十数万的匈奴兵,都已经凭空消失了一般。
汉地的百姓,依旧循着古老的法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历来汉人的百姓都是最容易得到满足,只要眼前还有一口饭吃,还有一块地种,便觉日子能安稳的过下去。
什么边疆的战乱,朝堂的纷争,都不是平头小百姓关心的话题,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够不上,相比于国家大事,他们更关心的是邻里的长短和地里的收成。
眼下正是春季播种的节令,虽然连着三个月的春旱,冬麦无法灌浆,成片的干枯,春麦也种不下去。好在太康以来,连年丰收,官署富足,百姓尚有余粮。周围州郡的灾荒也还没有波及司州地区。
故而司州百姓们并没有太过恐慌,以为不过是暂时的天时失调,依旧是埋头于田畴之间,风淡云轻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但卫瓘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匈奴大军原已成燎原之势,若是边事失控,匈奴叛军铁蹄南下,饶是司州这样的锦绣江山,怕也会变成人间炼狱。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原本已势如破竹的匈奴叛军,为什么会突然率军西返,放弃大好的进攻机会呢?难道他们身后,真的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恐怖力量,连茹毛饮血的匈奴人也会避之不及吗?
卫瓘心中疑虑重重。
但眼下,更让他担心的是朝中的风雨。
杨家与贾家是晋庭中最大的两股势力,双方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全国,国舅杨骏与贾后不和已久,若真撕破了脸皮,必将在朝堂中掀起一场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若处置不当,只怕会动摇晋庭的国本。
此次卫瓘仓促的奉诏返京,双方都想将卫瓘这根军界的砥柱拉入己方阵营。卫瓘知道,自己这一去,必将两方不讨好,想要修复两方的嫌隙,势必比登天还难。届时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火上熬煎。
他一路心神不宁,苦思着破解之策。在离洛阳城两百里的时候,他终于记起了一个人。
镇南大将军、汝南王司马亮。
司马亮是晋宣帝司马懿之子,德高望重,也是晋武帝的托孤重臣,且长期执掌军政大权,处境与卫瓘类似。司马亮长期处在朝政垓心,对朝中局势应该更加洞若观火,卫瓘觉得自己可以先听听他的意见。
卫瓘向来雷厉风行,当即命令大军转向,径直向东奔去。
洛阳城东二百里,正是曹魏旧都许昌所在地,如今是汝南王司马亮的封地。
卫瓘命令大军在城外驻扎,自己只带了几个随从,下马朝城门走去。
汝南王司马亮早已得到了消息,惊疑不定,正带着麾下军士,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卫伯玉,朝廷对你不薄,你奉命戍边,不在并州平叛,竟敢无诏擅动,率领大军奔袭许昌,意欲何为!”
卫瓘还未及通报,便听得司马亮在城头色厉内荏的大声喝问道。
围观抬头一看,只见司马亮一袭戎装,披甲执剑,只是衣冠不整,神色慌张,显然是仓促备战。
他知道司马亮是误会自己了,忙向上一抱拳大声通报道:
“子翼公,您误会了!我卫瓘世受皇恩,向来忠心耿耿,怎敢无诏擅动,此次我正是奉今上密诏进京,因有要事,特意绕道来向子翼公请教。你看我大军还停在城外十里,只身匹马前来,怎么可能是要奔袭许昌。”
“原来如此,我说伯玉公忠心不贰,冠绝于内,怎会胡来。”那有点微胖的司马亮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气势顿时萎了下去,忙对左右说道。
“快,打开城门!请伯玉公入城。”
司马亮将卫瓘一路请进府中,又执手将他拉入客房。两人在军中时便有出生入死之情,在朝堂上又多年守望相助。关系非同小可,当明白卫瓘的兵变不过是虚惊一场后,司马亮对他的态度自然大变。
“哈哈哈,伯玉公,你这次可真是吓坏我了。”司马亮将卫瓘请上座,爽朗大笑道:“伯玉公请稍坐,我去换个便服就来。”
司马亮匆匆而去,卫瓘四下一看,这汝南王府布置高雅,几案用具皆十分考究。
客房四角放着栩栩如生的博炉宫灯,当中是一面华丽的人物山水屏风,绘制的正是晋文公寻访介子推的故事,四壁饰有帛画,正面墙上是一幅字帖。
卫瓘认出那竟是当年自己亲笔所书赠与司马亮的《顿首帖》,现被司马亮珍藏于此。
两人的情谊,由此也可见一斑。
不一会儿,司马亮从内室换了一身华丽的常服出来,后边还跟着一位美艳袅娜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低眉伏首,怀中抱着一只黑猫,态度很是恭谨,但卫瓘总觉得她眉眼间有一股异样的妖冶之色。
“伯玉公,久候了。”司马亮边行礼,边热情的招呼着。
“子翼兄,这?……”卫瓘起身回礼,瞟了一眼旁边的女子。
“哦,这是我的侍妾紫雩,素好笔墨,她对伯玉兄你仰慕非常,喏,就这幅《顿首州民帖》,她临摹了不下数十次,听闻你本尊到了,一定要来亲自瞻仰一番,哈哈哈。”
司马亮慷慨的大笑着。
“贱妾见过司空大人。”那女子将手中的黑猫放置一旁,款款行礼。
“可是我来拜访子翼公,实是有要事……”卫瓘一边局促回礼,一边有点犹疑的说着。
“无妨,伯玉兄,紫雩与我情义深长,实乃我心腹爱妾,最是可靠的,让她温酒添席,最好不过了。”司马亮安抚卫瓘道。
卫瓘想不到这司马亮戎马一生,到了胡须花白时竟好此豆蔻美人,也不便多言,只得尴尬落座。
那紫雩端出一壶精美的小酒,给两人斟上。那酒颜色清亮,带点陀红,煞是好看。
“伯玉兄,尝尝,这是紫雩去冬新酿的梅花酒,乃是吴国秘法所制,绝对让你口舌留香。”司马亮端起酒杯,热情的招呼道。
卫瓘端起酒杯小饮一口,果觉异香盈鼻,直冲脑门,竟是平生从未品过的味道。
卫瓘不敢多饮,忙放下酒杯直入主题道:“子翼公,我此次前来,实是为了朝堂之事,你也知如今两宫失和……”
“伯玉兄!”原本正意趣阑珊的与那美艳侍妾对饮的司马亮,听得卫瓘此言,不觉吓得一颤,手中的酒杯几乎撒了出去,急忙制止卫瓘道:
“今日美人在侧,你我老友重逢,何必又说那朝政琐事。”
“不瞒子翼兄,我此次回京,是接到了太后和中宫的密诏,国舅与如今皇后势同水火,朝堂上各不相让,事态已至一触即溃之态,我相信以你的资历威望,也定是两方拉拢的对象,我不信你没有收到朝堂的诏令,所以我是请子翼公一同入朝,共商国是的。”
卫瓘见司马亮顾左右而言他,忙进一步紧逼道。
“哎呀,我一个赋闲在家的王爷,无权无势,只想在此安度余生,哪敢揣摩朝政大事,伯玉兄你可别为难我了。”司马亮微胖的脸上已是冷汗连连,惊惧的说道。
“子翼兄,你怎么想不明白!如今大敌环伺,内乱不止,大晋已是危在旦夕,假若两宫龃龉,奸邪再乘机乱政,国事将一发不可收拾。届时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想你司马子翼当年是何等慷慨激昂之士,如今怎么这般瞻前顾后!”
卫瓘不觉满腔激愤,大声劝说道。
“是啊,翼郎,司空大人说得对,你乃宣帝之子,今上的叔公,和司空大人一般军功赫赫,乃是大晋的柱石,又手执符节军权,此时正是一鸣惊人、匡扶九鼎之时,为何要不思进取,甘愿在此碌碌无为呢。”
一旁斟酒的紫雩也忍不住插嘴解劝道。她的声音娇媚轻柔,有点扭捏作态。
“住口,妇道人家,你又知道些什么!”
听了紫雩的话,司马亮不知为何一反常态,竟对这爱妾怒目而视。
见司马亮勃然大怒,紫雩忙低顺的避至一旁俯首请罪。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瓘总觉她下拜时,嘴角露出了一丝异样的微笑。
“哎,起来吧。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呢,我本是个意在高山流水之人,只想效仿竹林遗风,酾酒长歌,从来都不像忝居高位。”
司马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情绪,红着脸苦恼的站了起来拉起紫雩。不知他是不是觉得闷得慌,走到一旁打开了窗子。
窗外是一株大槐树,已然繁花满枝,原本蹲伏在案旁闭目养神的黑猫见机从窗口奔了出去。
“诶,奴儿,不要出去!”紫雩忙一声轻呼,追了出去。
“子翼公,别人都可以志在山林,唯独你不可以。”虽经这么一插曲,卫瓘却并没有放弃初衷。
“你可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深受先帝和陛下器重,现在国有危难,正是报效之时,你怎可安居在家,赋闲观望。”
“休要和我提托孤之事,当年先帝有意托孤于我,让我分掌朝政,结果怎么样?”司马亮说到此处又是一阵气急。
“那杨骏,他竟擅自销毁先帝诏令,还要讨伐驱逐于我,若不是我情急中奔袭许昌,只怕此时已是刀下亡魂矣!”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子翼公,那杨太傅虽然跋扈专权,但本性儒弱,定不敢擅杀朝廷重臣……”卫瓘忙解劝道。
“我不管,反正当年是他们将我赶出了洛阳,现在又想让我回去往火海里跳,我才没这么傻!伯玉兄,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我劝你也不要趟这趟浑水,还是赶紧回并州观望避祸为上,免得引火焚身,祸事不远。”
司马亮看来是死了心,根本劝说不动。
“子翼兄,国有疑难,岂可顾忌个人祸福。看来你是在温柔乡里浸淫已久,哪还有半分当年叱咤风云的风采。”卫瓘惋惜叹道。
“伯玉兄,你我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不听我劝,也不用勉强我跟你入京。我这府邸还算宽敞,你要不嫌弃,就在这许昌暂且住下,等到朝中局势明朗了,再率军入京不迟……”
司马亮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卫瓘却已经起身了。
“子翼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深受先帝和陛下隆恩,此时正是报国之时,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卫瓘略一拱手,便不耐烦的朝外走去。
“哼,报国?你的报国之门在并州边疆,并不在这洛京城中,你不听我劝,将来总会后悔的!”司马亮在身后有点气急的大喊道。
卫瓘并不以为意,他走出客房,正见到紫雩怀抱黑猫,站在那繁花满枝的大槐树下,那黑猫眼中精光灼灼,口中竟叼着一只斑斓的大山雀。
“司空大人慢走,还请大人不要介怀,我一定好好解劝我家王爷。”紫雩对着卫瓘盈盈而拜。
可卫瓘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这女子的眼睛,竟与那黑猫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