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于是只答道:

“确实好了些。”

淳月颇宽慰:“如此甚好。去年她说要入宫,我也没多问,此事姐姐有责任。还好她来了只是使性子,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犹有余悸,叹气道:“她那时候钻牛角尖,若真要做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顾星朗拍拍她手臂安慰道:“晚苓一向识大体,不会冲动行事。你弟弟也不是普通人,懂得保护自己。姐姐无须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三哥离世已经七年,想来她也渐渐接受,不会继续偏激下去。无论如何,少年绮梦,得偿所愿,姐姐替你高兴。你耐心些,多给她点时间。”

顾星朗淡淡一笑:“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有多少得偿所愿,不过是尽人事,但求心安。”

淳月怔了怔,柔声道:“这几年你又沉稳了不少,似乎,也冷淡了不少。”她心情复杂,不知是喜是悲,“你对晚苓,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顾星朗缓缓道:“有人告诉我,人生有一项重要功课叫作去执。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是哪位老人家告诉你的?你才二十岁,等到六十岁再说这话不迟。”

顾星朗心想是啊,这么老成的话,怎会从一个二十岁姑娘口中讲出来。比自己还老成。

顾淳月瞧着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一惊。都有过少年时代,都是过来人,她太熟悉那种笑意。

“看来是一位姑娘告诉你的。不是晚苓。瑾夫人?珍夫人?”

顾星朗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淳月了然一笑:“因为姐姐也这样笑过,姐姐还看很多人这样笑过。大部分人的一生中,都这样笑过。”

毕竟只是少年,顾星朗让她绕得糊涂:“啊?”

顾淳月如释重负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刚至弱冠,后宫便突然这般热闹,你会不习惯。现在看来,多两个人陪你也是好的。我虽未与她们怎样相处,几次宫宴下来也看得差不多,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大毛病,毕竟出身摆在那里,模样也都是拔尖儿的。”

顾星朗微笑,并不接话。

淳月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快正午了,想来涤砚也准备要传膳,姐姐先走了。”

顾星朗意外:“不用完午膳再走?”

“我今日去披霜殿用午膳,上次晚苓回府便说好了。”

顾星朗蹙眉:“姐姐可别去胡乱说话。”

淳月笑道:“姐姐在世为人二十三年,自问从未说错过一句话。”

顾星朗无奈笑道:“淳月长公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祁宫谁人不知。”

“你放心,你们的事情我以前不掺和,现在亦不会多嘴。但我是你姐姐,有些事情,总要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