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愿作明烛

“呜……我好害怕……我想回家,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地下十几米深处,一座圆形水潭燃起了篝火,陈教授、蒋汶、骆欣、唐红歌以及胡缨五名师生互相依偎着烤火。

地底的温度很低,几个人从水潭游出来,躲开那些要命的尸蛛,用固体酒精生了火,衣服却久久烤不干,始终湿漉漉的。

一名警卫牺牲在刚才的逃难中,剩余两名警卫则各自盯住水潭以及更远处的未知黑暗,十二人整编的保安队到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

骆欣哭得不能自已,一路走来,遇见各种危险,在陈教授带领下,他们深入洞窟险地,一直走到暗无天日的地底。

有时遇见危险,所有人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胆子大的蒋汶跟曹维维就会给大伙打气,要克服万难,为祖国的考古事业伟大发展发挥不服输、不怕牺牲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精神。

每当这个时候,陈教授看着学生们脸上坚毅的表情,手臂一挥,继续前进。

保安队共一十二名警卫员,防弹衣、霰弹枪以及各种装备齐全,但为了保护这些学生以及权威教授,已牺牲十人。

学生马瑙也在刚才的尸蛛风波中惨死,所有人头顶均笼着一片阴霾。

骆欣哽咽着看向陈教授:“老师,咱们发现的已经够多了,死了十一个人了,我们该离开了吧。”

陈教授手指轻轻摩挲大合影上马瑙的头像,擦擦有些发红的眼眶:“是时候走了,是老师的错,老师不该带你们进入这么危险的地方。”

蒋汶看看映着火光的水潭,道:“现在原路返回肯定行不通,除了尸蛛,咱们一路遇到的危险还要再经历一次,我们经不起那样的折腾。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继续走下去,看看前面有没有其他什么出路,或者就在这里等救援到来,但我觉得坐以待毙不是个好办法,我们的食物跟水不多,这样等不现实。”

唐红歌挥挥手里的卫星电话,有些懊丧的垂下头道:“卫星电话没有信号,112也打不出去,不是说就算没有信号覆盖没有插卡也可以随时紧急呼叫吗,这是什么情况?”

蒋汶说:“罗布泊本来就地形诡异,况且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受地磁场的干扰,当然不会有信号。”

骆欣有些害怕的把自己抱住,靠近火堆说:“那现在怎么办,我好害怕啊,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胡缨朝骆欣靠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还有我们在呢,就算真的有危险,我顶在前面,帮你们拖到救援赶来。”

说完,他挽起袖子,露出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给骆欣看。

骆欣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唐红歌拿树枝捅捅胡缨:“行啦,都知道你有肌肉了,不就是参加全运会拿了举重奖牌嘛,不过这次真得靠你罩着了哦。”

胡缨挠挠后脑勺:“没问题,我保护你们。”

蒋汶抬头向角落不停发送电报的曹维维看一眼,她独自一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电报还发不出去。

地底有莫名的冷风从皮肤掠过,篝火堆的火焰在轻轻摇动,很有节奏感。

所有人都没了话说,很有默契的互相依偎着,久久看着眼前明亮的火光。

每个人看似平静,但内心已经被恐惧填满,越是宣泄不出来,藏在心底的那份死亡气息就越发强烈。

他们的弦绷得紧紧地,不想因为自己的怯懦在群体内引发慌乱,可一旦某一个人坚持不住了,这种铺天盖地的恐惧,便会泛滥成灾。

陈教授抬头看一眼黑漆漆的地洞,目光所及,却是笼罩在身边的巨大黑暗。

每个人身边都有黑暗,每个人都在竭力控制住恐惧,他们恐惧接下来还会遇见什么危险,恐惧下一个死掉的人会是谁。

胡缨看到骆欣正死死捂着耳朵缩起身子,有些担忧地摇摇她:“骆欣,你怎么了,没事吧?”

骆欣摇头:“我……没事……我只是,害怕这种声音……不想听到它。”

蒋汶动动耳朵,说:“你是说电台声?”

骆欣嗯了声。

这时,曹维维忽然失控地从电台旁站起身,惊慌失措跑过来,像见了鬼一样。

陈教授关切的问道:“怎么了维维?”

曹维维脸色有些苍白,她捋一捋鬓角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声音有些颤抖:“回……回来了……信号又回来了……”

蒋汶忙问:“什么信号?”

曹维维抬起头,那双眼睛失神一样:“我们发出去的求救信号,被我们自己的电台重新接收到了!”

所有人都怔住,过了半晌,唐红歌有些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无线电波难道出不去?”

曹维维重重出了口气,说道:“早在两天前电台信号就不太稳定,前天晚上我调试电台,无意中把调频扭过头,接收到一阵知啦知啦类似求救的信号。后来才发现是我们前不久发出的,但我以为只是错频问题,修理好后信号成功发出去了。现在却又出现这种状况,我怎么调整频道都能接收到它,对外界的信号却一点收不到。”

曹维维越想越害怕,她咬着嘴唇,喃喃解释说:“按常理讲,地球是圆形的,无线电波先发射到大气层中,经由大气层中的电离层折射回地面设备被接收。而大气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笼罩地球,随着季节和气候的变化,无线电波除了小概率会穿透大气层发射到茫茫宇宙失踪外,大部分都会按照既定频轨到达接收方位,怎么可能回到原来位置?”

蒋汶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问:“我地理不是太好,我猜想,会不会有可能是宇宙其它星球也存在着大气层,那些少数发射进宇宙的无线电经由这些大气层折射,再回到地球上,恰巧回到原来位置有没有可能?”

曹维维摇头:“这根本做不到,地球上的距离与宇宙中的光年距离是有天壤之别的,无线电发射进宇宙要想折射回来,我们起码要等几十年光景。”

蒋汶又问:“那有没有可能我们接收的是几十年前,陆地上某人发射进宇宙的无线电信号呢?”

曹维维仍是摇头。

一旁沉默不语的胡缨插嘴:“那只有一种可能,我们所在的地底其实是一个密闭空间,任何信号都发射不出去,哪怕是无线电或卫星信号。”

骆欣一下难过起来,有些委屈的瘪着嘴角:“这不就是……牢笼吗?”

曹维维跟蒋汶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过了会儿,曹维维拍拍大腿站起来,朝众人笑笑:“大家饿了吧,都别愣着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不能饿死吧?”

蒋汶抬起头看她,头一次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胆的女生,眼睛里闪着红幽幽的光。

很快,曹维维从旅行包里取出携带的各类食材,削皮、分拣、用潭水冲洗。

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她从容不迫的拿出那口小铁锅,脸庞因为忙碌有些泛红,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鬓间调皮的碎发不时落下来,又被她随手掀到耳后。

蒋汶也站起身,来到曹维维身侧,笑道:“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都是小意思。”曹维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们先休息着,紧张了一天,等我把吃的做好就成。”

二十分钟后,越来越浓重的香味从篝火堆传出去,所有人忍不住吸吸鼻子睁开了眼睛,就连一直难过的骆欣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两名警卫员被唐红歌勾肩搭背的拉过来吃菜,随后就见到他从自己背包宝贝似的摸出三瓶白酒,笑嘻嘻问:“喝不喝酒?”

所有人都看向陈教授,陈教授愣了下,明白过来,挥挥手,笑了:“喝吧喝吧,难得大家还能再聚这么一次,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男生女生们各自捧着手里的一次性纸杯倒酒,八个人一分就没剩多少酒了,但心境一到,酒不醉人自醉。

陈教授借着酒劲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还是个刚从考古系毕业的毛头小子,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跟着西域调查局进罗布泊探秘。

“那时候调查局的局长是我在大学时候的老师,也就是你们的祖师爷,”陈教授笑呵呵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继续道,“那时候局长刚抱上儿子,还没捂热乎呢,就被上级指示领队进罗布泊。

当时的条件太恶劣了,我们也没有先进的设备与技术支持,无论是建基地还是勘探地形,全都是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填进去的……”

骆欣小口喝着白酒,吐着舌头回味刚才浓烈的辛辣味道,其余人也或端纸杯或夹着锅里的土豆吃。

学生们都听陈教授讲过,局长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他的提点就没有陈教授今日的成就。

陈教授有些伤感的看着学生们,说:“我啊老了,当年调查局失踪的真相始终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我解不开心中的结,于是就移居到国外,本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没想到后来偶然在报纸看到一篇古丝绸之路重启的报道,我忽然就想回来看看了。

我从DV里看见当年的老局长惨死在矿坑,脑子一热就带着你们进来,连累了这么多人,我对不起你们啊。”

骆欣想起那个大眼睛爱笑的马瑙,忍不住捂面哭起来,难过得气儿都不顺了。

其他人眼睛也湿了,蒋汶对陈教授说:“老师,我们是您的学生,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来罗布泊之前您就告知过我们其中的利害,既然来了,就不能畏首畏尾,什么困难也得硬着头皮解决它。”

陈教授看着这个刚收下不久的学生,满面酒红的举起纸杯:“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敬陈教授。

骆欣酒量小,喝了半杯白酒就有些不省人事了,她斜斜靠在身旁胡缨肩膀上,语无伦次说着梦话。

胡缨侧头看着她,她半睁着眼睛直直与他对视,脸蛋红扑扑的。

胡缨心里一热,像被什么撞了下。

他把骆欣脑袋正过来,扶起来说:“骆欣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会儿。”

胡缨把手伸到骆欣腋窝下,骆欣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好……我们都好好地……回去……回去喝酒……我们谁都不要……有事。”

胡缨手一抖,心里像被谁划一刀。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看着两人,看见胡缨轻轻把骆欣平放在地上。

他眼里闪着亮光,像装满了水:“放心,我们会走出去的,我们八个人,一个都不少的离开这鬼地方。”

骆欣闭着眼睛,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流下来。

所有人都哭了。

……

……

冬季的罗布泊禁区,天是海蓝的,沙漠是橘黄的,冷风肆虐着刮过去,满视野的萧索与荒凉。

路途颠簸,无名感到有些头昏眼花,早上吃过的饭也开始在胃里使劲翻腾。

他强忍住难受,把车窗打开透气,临近傍晚的罗布泊,头顶的天色已经沉下去,风声在窗边呼啸。

天气并不好,有大块的铅云已经从南边过来,聚集成一条黑直的线,隐隐能看到雷电咆哮。

车队在前面停下,那里有一块灰色的墓碑,墓碑伫立在荒无人烟的罗布泊深处,上面刻有‘余纯顺之墓’五个大字。

1996年6月17日,著名探险家余纯顺徒步穿越罗布泊,不幸遇难。

库尔班·鸣海难得的让所有人下车休息,近两百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停在沙漠里生火做饭。

阿猜下了车过去,站在墓碑前静静看着。

只一看碑上的字,便红了眼眶。

他的背影已经没有那天的沉重,挺拔的身躯在熹微的霞光中,像是雕刻成一幅血染的醒目画像。

这座墓碑似乎已经立了很多年,灰色的石皮剥落,露出里面苍白的岩石。

经过二十余年风吹雨打,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最上面的‘余’字隐约可辨。

阿猜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上面的‘余’字,布满胡茬的憔悴脸庞头一次露出笑容,像是悲戚,又像是回忆,更像是淡忘了一切。

他轻轻说了一句:“好巧,你也姓余。”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他的耳畔只有风声,像是缱绻不舍的呼唤。

他的姑娘也姓余啊,余紫。

风吹得他的脸颊疼,阿猜将冲锋衣拉链拉到头,在所有人或有意或无意的目光中坐到了墓碑前。

他从兜里摸出烟平静地抽着。

以前的他是没有信念的,他只以为无名说的都是对的,他不争不抢,默默做着一颗棋子应当做的事情。

可现在他有了信念,信念已经化作执念,牢牢扎根在心底,不张扬、不刻意,只等有一天,爆发。

远处沙脊线的胡杨林投下一排昏暗的阴影,一望无际的天边,风起云涌。

头顶的天光被这种奇异的景象渐渐分割为两部分,南部天空阴云密布、雷电破空,北部天空霞光落日、色彩斑斓。

阿猜丢掉烟头,张开双臂,忽然向后卧倒在松软的沙土里,紧紧拥抱着土地。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气息,渐渐笑起来。

他依稀想,但愿万事胜意,但愿她在天空保佑他,但愿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