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清水村尾声

Ryan沿水库的小道往横断山脉撤离了,大坝上只剩秦岭一人。

他静听雨声,听到不远处那股越来越强劲的泥石流往山脚下涌,夜空中一声惊雷炸响,骤然将盲山照亮起来。

秦岭将摩托车推起来,骑上去,打了两下火,发动。

这个冬季,盲山的雨水很旺盛,或者说,整个西部正被这种大雨滂沱的天气笼罩着。

秦岭从车上取下一杆猎枪,滑开弹膛看一眼,还剩一发子弹。

他静静挂上扳机,双脚蹬地推摩托车离开大坝二十米远的距离,随后坐稳车身,举枪瞄准大坝结构梁上的炸药包。

……

……

云衡跟石头在村里紧急疏散群众,妇女儿童基本离开,村里还剩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因为腿脚不利索落在后面。

云衡跟石头各自扶着一个老人往村外走,山顶的泥石流越来越猛烈,冲断树木石头席卷而下,带有越发不可阻挡之势。

石头抬头看一眼山上,语气有些不乐观:“照这个速度,再有五分钟就到山脚了啊,咱们得加快速度!”

云衡点点头,刚想说什么,恍惚听到从不远处山峰传来沉闷的响声。

石头停下来往那边眺望,村里的老人们也都驻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半晌,不知是谁喃喃说一句:“那地方……是水库啊……”

紧接着,石头突然指着那片山峰喊一声:“是老秦!”

半明半暗的天光间,传来轰鸣的引擎声,伴随着响声,山谷里轰轰隆隆震起来,火光、爆炸声,不绝于耳,像点燃了大年夜的炮仗。

云衡感受到更加心悸的地表晃动,地面的砂砾开始颤栗起来,村庄里的吊脚楼隐隐约约在摇晃。

隔几秒种,山谷里传来什么东西塌陷的巨大响声,随后便是一股白浪冲断山林出现在视野里,一同出现的,还有山坡上一束快速移动的暖黄灯光。

秦岭骑摩托车在山野间快速移动,他身上被爆炸气浪撕开了好几个口子,束头发的布条也被冲散,看上去十分狼狈。

身下是汹涌而出的水流,白色水花瞬间冲断山脚下那些树木,秦岭拧紧车把,把油门档踩到最大,与山下的洪水以及滑至山腰的泥石流竞速。

云衡死死盯住山上那道快速移动的影子,为他捏紧了拳头:“加油啊,你能行的!”

六六跟三名便衣护送完妇女儿童折返回清水村,远处的姜波叫所有人过去。

姜波站在田埂上,说道:“待会儿秦队长会骑摩托从这里经过,咱们在这里设置拦截锁,万一秦队长没能从车上下来,也好有个照应。”

云衡默了会儿,问:“拦截锁从洪水里拦下人的几率有多大?”

石头沉声说:“只有三成。”

……

……

黎数带领武警部队乘车赶往盲山,根据扎兴绘制的一份简易地图,大部队来到雅丹群边停下。

约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防爆武警与刑警持枪下车,黎数跳下车,把雨衣帽子摘下来,抬头看看头顶密集的雨点,喃喃道:“这鬼天气,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这时,从雅丹群跑出来的便衣警察看见外面闪烁的车灯,立即跑过来,找到黎数说:“黎指挥,不好了,山里落泥石流,村民们正在往外逃,秦队长他们被困住了。”

黎数忙问:“多久的事情了?”

便衣回答:“半个小时了。”

黎数朝所有警员挥手:“武警一队原地警戒,二队三队以及刑警同志跟我进山!”

黎数带着警察跟随便衣进入一线天,刚走出几步,迎面碰上仓皇出逃的村民们,领头的几名男子手里还提着猎枪。

黎数一挥手,防爆武警立即举着盾牌围上去,喇叭里大喊:“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过来!”

上百杆枪瞄着一脸惊恐的村民们,领头的几个村民扑通跪在地上,把猎枪丢在一边,一面抱头一面求饶:“警察同志啊,我是好人,不要开枪打我啊。”

所有村民都老老实实抱着头喊:“警察同志,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啊。”

便衣对黎数说:“刚刚这群暴民集体打死村里一个妇人,那妇人救了秦队长和云衡。”

黎数瞳孔猛缩,随后散出精光:“把他们全部铐出去,一个都别放走,二队跟我走,三队帮刑警处理完这些犯罪嫌疑人后进山找我。”

这时,山里又是轰隆大响,所有人脚下晃了晃,一线天峭壁上有碎石屑哗啦往下落。

黎数抬起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下命令:“二队全体都在,进山搜救!”

……

……

秦岭骑摩托直接从山坡飞出去,落到下面一处山岩,滑行一段距离又往前飞出去,车子高度逐渐下降,距离山脚那些澎湃的水流也越来越近。

他耳畔全是哗哗的水声,摩托车引擎突然剧烈响两下,速度慢下来。

秦岭脸一白,使劲拍了拍摩托车仪表盘,油量已经不多,即将见底。

秦岭心里暗骂,不停地给摩托车打气:“坚持住啊,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到了,别撂挑子啊!”

前方出现一片绵延数百米的田埂,秦岭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猛然发现前面山坡上的泥石流已经迅速滚落,脱缰的野马一样撞进田埂,并持续加速着向村子冲去。

秦岭看到站在村子不远处等待救援自己的姜波等人,云衡站在一块石头上,焦急地向他摆手,然后指着村子方向。

村口的一条小道上,十几名老头老太太正艰难走着,他们速度缓慢,显然很难躲过这场浩劫。

泥石流汹涌的涌入村子,并以惊人之势迅速掀翻几栋吊脚楼,吊脚楼承受不住巨大压力,渐渐扭曲、坍塌,最后被卷入洪流。

秦岭眼看着那些泥石流往村子越逼越近,距离老人们只有几百米远,直骂可恶。

这时候,摩托车引擎突然剧烈跳动起来,熄火了。

骤然刹车带来的惯性瞬间将秦岭从车座掀飞出去,他整个人从半空中往山脚的水流落下去。

俯瞰着被山洪冲撞得面目全非的盲山,俯瞰着那片逼近村民的泥石流,他大喊起来:“往前冲啊,让它们停下来!”

停下来!!!

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恍惚又真实,云衡眼睁睁看着秦岭被卷入激烈水流中,眼睛红起来。

她身子被姜波往后一拉,下一秒,原地被涌下来的大水盖过去,大水疯狂激烈,当即搅断几棵粗壮的树木,冲断田埂附近的山丘,冲开了那股稠密淤黑的泥石流。

泥石流被大水缓缓冲开,追在村民屁股后面的大团泥浆速度减缓,最后凝固在道路上,像筋疲力竭的兽一样。

这时,石头看到前方涌下来的水里伸出一只手,是秦岭!

石头冲所有人吆喝一声,姜波丢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看准时机,牢牢套住了伸出水面那只手臂。

绳索顿时绷直起来,姜波被水流的巨大力道拽得一趔趄,险些要栽进去,石头赶紧跑来拉他,两个人拉住绳索仍是不稳,云衡也跑过来、六六、三个便衣……

拉住秦岭手臂的绳索终于逐渐稳固下来,秦岭从汹涌的水浪里冒出脑袋换一口气,但很快又被淹过头顶。

水面一起一伏,几个人排成长队死死拉着绳子,努力想要往岸上拉,却发现水流的冲力大得很,若不是秦岭脚踩着拦截锁分担了一部分力道,他们早就被带入水中。

几个人环环抱在一起,像个球一样,虽然被绳子晃得不停抖动,好像下一秒就会立刻跌入水中,但每次摇晃半天,他们都能勉强稳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姜波等人抓紧了绳子,额头上布满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东西,水面下的拦截锁摇摇欲坠,似乎快被冲断,秦岭也渐渐没了力气反握绳子,只任由姜波他们拉着。

水位越涨越高,流速也越来越快,已经漫过田埂到达姜波他们站立的石头附近,并且涨势明显。

云衡几乎含了泪,她又冷又累,却不敢放松,咬死了牙关撑住,因为一旦松手了,秦岭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往滚滚水流里看一眼,秦岭的脑袋在水面上上下下的冒着,好几度淹进水里消失,但隔上两分钟秦岭又突然睁眼浮出水面喘气,休息一会儿没有力气了,就又沉下去。

终于,后方黎数带着几十名武警队员赶来,帮忙拉起绳子,岸上人齐齐使力,将秦岭从水里拖了上来。

一行人背起秦岭赶到村子里的小广场,刚把秦岭平放在地上,云衡扑上来,拍拍他的脸一摸,心里凉了一大截。

她双掌交叉在秦岭胸前按压,嘴里喃喃道:“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怎么会呢,不该这样的……”

黎数蹲身试了下秦岭的呼吸,手指颤抖一下,脑子像轰然炸开,怔在原地。

石头看他俩的表情,脸色也白起来,不敢上前。

六六更是在一旁红着眼睛,泪水挂在眼眶上快要坠下来。

秦岭的胸腔跟随云衡的按压一下一下颤动,他身体冰冰凉凉的,像冰块一样,云衡一边施救一边发抖,眼泪不争气往他身上掉。

“秦岭,你快醒过来啊,你不要睡,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就是睡着了,对吗?”

一次,两次,三次,云衡一下又一下机械似的十指交叠给秦岭做胸外按压,秦岭却丝毫反应没有,脸色比纸还白。

云衡很伤心地瘪着嘴,泪水连成一串珠子,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秦岭,你不赶紧活过来的话,我以后可就嫁别的男人了。”

“云衡……”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传过来。

云衡泪蒙着双眼,眼见着秦岭朝她笑起来。

这一笑,她哭得更厉害了,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抬手往他胸口上不停拍打。

秦岭轻轻吸一口气,抓住她不停拍打的手腕,嘴角微微上扬:“云衡,你刚才说要嫁谁,再给我重复一遍。”

云衡被他漆黑的眼睛盯着,身子往后缩了缩,有些害怕的摇头:“我……我没说什么呀。”

秦岭瞪起眼睛:“嗯?”

云衡有些委屈的弯下嘴角,像做错事情的孩子:“我说……”

秦岭平静听着,握紧了她的手。

云衡吸一口气,很大声,很大声的说:“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我这辈子,非你不嫁!”

说完,两人都大大笑起来。

……

……

一夜的闹剧过去,整座盲山安静下来,清水村一片狼藉。

村子角落一间房里,逐渐凝固的泥浆里,砰地砸出来一只手,村长从里面艰难爬出来。

原本他跟着村民往一线天跑,看见武警出现的那一刻他就掉头逃了,他咬死牙关,决定从后山离开,哪怕是跑进魔鬼山,也比落到警察手里强。

没想到跑过扎西家附近,泥石流瞬间冲下来,村长甚至来不及呼救,立即被卷入滚滚泥浆中。

村长的一条腿被泥浆里的石头砸断,他有些艰难的爬起来,发现自己被冲进扎西家的婚房里,当初死去一对新人的那间房。

他看到窗外朦胧的天光,一晚上时间,整座清水村天翻地覆,像被远古巨兽踩过一般,满目疮痍。

村长敛紧目光,摸了摸背在身上的包袱,里面沉甸甸的,装满金条。

他呵呵一笑,喃喃道:“等着吧,等我回来,把你们全部给杀了!”

房屋有些摇晃,似乎快要塌了,头顶不时落下大片的石屑。

村长拖着重伤的右腿往房间外走,路过壁龛,看见里面那尊金光闪闪的大佛。

悲喜幸祸,是由天定,还是人定?

村长朝着金佛啐一口:“你他娘就知道笑笑笑,管个屁用,扎西整天拜你,不还是被个娘们害死了,老子从来不信佛,不照样活到今天?”

说完,他哈哈大笑两声,往门口走。

突然间,房梁猛晃,尘土飞溅下来,村长脚下趔趄,仓皇躲避前面砸落下来的柱子,一滑,栽进泥浆里。

紧跟着,壁龛被屋顶砸落的房梁一抡,几十斤重的鎏金佛从里面飞出来,砸在村长太阳穴上。

汩汩黑血溅在金佛上,村长瞪大了双眼,至死也不敢相信这件事。

他的脑壳被金佛砸凹下去一块,右手紧紧抓着一包金条,像是抓着眼前的希望。

可惜金条不能买回他的命。

屋子里似乎有淡淡的香气,那是西琳生前最喜欢涂的雪花膏。

金佛高高立在尸体上,它依旧眯着双眼微笑,俯视人间。

渐渐地,金佛越来越亮,亮到整间房都光明起来。

这一瞬,佛光普照。

清晨的盲山,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天空已经大亮。

火红的朝霞遥遥挂在山边,像是盛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