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将明

云衡换上了刘寡妇给的一身衣服,是某年香奈儿的限定款洋装。

她里面套着白色短领毛衣,下半身是海蓝色的百褶阔脚裤,头发又梳成小脏辫的样式。

刘寡妇绕着她看个不停,不停地夸好看。

云衡伸开手臂在镜子前转了两圈,也觉得这身洋装很漂亮,更重要的是这身衣服比较宽松,方便活动开四肢。

她别了刘寡妇出门,刘寡妇深深看她一眼,叮嘱了好几句一定小心。

村里的大小巷子都热热闹闹,扎西和西琳的婚礼准备得很隆重,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村口的风马旗也在碉楼上随风飘扬,粉粉绿绿一片的丝带缠绕在树枝上,从树下往头顶看,好像整片天空都是彩色的,被丝带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彩虹石。

临近傍晚的时候,婚礼马上要开始了。

扎西家在村东头,因为传统习俗要有迎亲这个环节,扎西必须到村西头等着。

云衡溜达到扎西家,看见门口挂两盏红双喜字的大灯笼。

伴娘们给西琳收拾好妆容,正从屋里出来,看了云衡一眼。

云衡扯开大大的笑容说:“过来沾沾新娘的喜气。”

伴娘们对视一眼,也没多想,各自走开了。

云衡推门进去,屋里只有西琳一个人,凤冠霞帔,橘红色的婚服,身上挂满珊瑚与绿松石,打扮得十分漂亮。

可云衡明显能看到西琳眼底的一抹落寞,带着失望与决绝。

下一秒,她看到了西琳手上攥着什么东西。

云衡大步冲过去,一把抓起西琳的手腕,把她手指捏住的剃须刀片夺下来。

“你疯了?”云衡把剃须刀片收好,气愤地质问她。

西琳眼睛瞬间红了,她流下眼泪,不停摇着头说:“不、我没疯、我就是不想活了……让我嫁给这样的人、我还不如死了……”

云衡叹一口气,看她:“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西琳吸着鼻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种事,我做不来。扎西还没娶我就已经动手打我,以后还不知道怎么侮辱我。”

云衡说:“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难道觉得这样就能甘心?”

西琳没有说话。

云衡继续说:“先好好活着,你会离开这里的。”

西琳拼命摇头:“不,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云衡手里拈着那枚剃须刀片玩,说:“这村子没有哪个女人是心甘情愿待下去的,如果能选择离开,我想她们都会毫不犹豫。可她们无法离开,她们也没有自寻短见。”

西琳眼神微讽的看了外面一眼,说:“那是她们想通了,可我没有,我也不打算想通。”

云衡眼光一闪,说道:“万一有哪天你的亲人找来了,而你已经不在,你让活在阳间的他们如何自处?谁来为他们养老送终?”

西琳眼里流露出一丝难过,瘪着嘴说:“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该贪图一点钱就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我还对他们说我会赚到大钱的,可是现在、现在……”

云衡心里感到些刺痛,走过去把埋头哭的西琳扶起来,晃一晃她的脑袋微微笑着:“那你再忍受一段时间好吗,等我出去找人来,嗯?”

西琳却耷拉下肩膀,盯着她看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你来,我怕你给不了我希望,我也不相信自己能有多么大的毅力。”

云衡坐在床边看她,想了很久,转头对她说:“我带你一起离开。”

西琳眼睛亮了亮,忙问:“真的吗?什么时候带我走?”

云衡说:“今晚就走。”

……

……

村西头的扎西骑在马上,身后一帮闹腾的小孩子叽叽喳喳跟着,唢呐锣鼓一齐奏起来,喜庆的气氛要突破天际。

迎亲的队伍一路往东走,马屁股一扭一扭,哒哒的马蹄声走进扎西家,孩子们都很有默契的闪开了。

下一秒,哗啦几桶水从四周泼过来,扎西眯眼笑着,不闪不避,任由水泼在身上浇成落汤鸡,然后四散开的孩子们又重新围上来,蹦蹦跳跳着在扎西身边唱歌跳舞。

扎西跳下马,也牵起孩子们的手,一起跟着跳,四周敲锣打鼓的人都跟着跳,所有人热热闹闹。

唯独中间的小屋寂静一片。

云衡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喜庆的迎亲队伍,看着那个胸前戴大红花的新郎扎西,对方也看到了她。

火红的晚霞映在天边,晚风拂面,光线稀薄,衬得她的脸愈发白皙,百褶阔脚裤在风里肆无忌惮摆动着,就像海上的波涛。

闹婚的男人女人们围着扎西嘻嘻哈哈讲着什么,人头攒动间,扎西却失神看着她,然后云衡嫣然笑起来,比村头陶瓶插的腊梅花还美。

一晃神的功夫,扎西被闹婚的孩子们一拽,视线里没了云衡的影子,他四处去找,视野里只剩起哄的、打鼓的、敲锣的、鼓掌的。

扎西在一阵欢笑声中被簇拥到门前,新娘西琳被伴娘们拉出来,两人面对面看着,扎西抓起西琳的手,暗暗使力拉她,去了堂屋。

新郎新娘牵手,气氛更是鼎盛到沸点,所有人吹着口哨,又喊又叫的看着扎西跟西琳进去。

扎西的父母坐在堂屋正前方两把椅子上,扎西叔叔作为婚礼的主持人,让他们跪拜了天地,跪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

扎西的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喜悦的从兜里掏出个盒子,是一枚玉镯,给西琳戴在了手腕上,然后又摸着西琳的额头给她传递祝福的话语。

村里的长辈们一一从新郎新娘身前走过去,对他们或祝福或训诫,说完话都会抓一把瓜子花生。

最后扎西与西琳面对着村里的所有长辈,捧起手中的马奶酒,洒在地上,以示他们白头偕老的虔诚之心。

扎西紧紧抓着西琳的手,看着格外恩爱。

仪式结束,西琳被送进洞房,扎西则是留在酒席上与村里人敬酒。

扎西手里举着酒杯在人群中搜索什么,正心不在焉时,后背被人拍了下。

“嘿,看什么呢?”

扎西回过头看,对方眸光清亮,脸颊上笑容大大的,红润有光。

他说:“没、没什么,你也来了啊,真是太高兴了。”

云衡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啊?”

扎西喃喃说:“就是很高兴啊……呃,可能今天我结婚,什么事情都觉得高兴吧,哈哈。”

云衡嗔怪道:“你怎么跟个傻瓜一样。既然今天你高兴,来,咱俩喝杯酒助助兴,也没白认识一场。”

扎西一愣,咧嘴笑起来:“好,喝酒啊。”

两个人举起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周围人声鼎沸,云衡又倒满一杯酒说:“再喝一杯。”

扎西逗她说:“酒量可以嘛,可别醉了。”

云衡不服,抬起下巴瞪他:“我酒量可好着呢,来,继续喝!”

扎西又举杯跟她碰了下。

喝完第二杯,第三杯酒端起来。

云衡脸色有些红,大着舌头说:“来来来,继续喝,今天不醉不归!”

扎西扶着云衡说:“你醉了,别喝了。”

他的指尖触到对方柔软的身体,隔着衣服是一种绵绵的触感,让他身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骨头都酥了。

云衡惺忪着眼,满身酒气冲扎西嚷:“咋啦,你喝不过我啦?”

扎西眉毛一竖,举起酒杯就喝:“大男人还能怕了女人?喝就喝嘛。”

连喝三杯酒,云衡拉着扎西的衣服晃了晃:“你家有厕所没,我借个厕所。”

扎西看着胳膊上细小的手指有些心猿意马,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说:“从屋子东边走到头就是了。”

人群吵吵闹闹,又有人拉扎西过去敬酒。

云衡去了厕所。

刚一进去,确定没有人,云衡原本泛红的桃花脸立即清醒过来,她摸了摸衣兜,是刘寡妇给她的醒酒药。

这种醒酒药在盲山村里稍有些资历的人都懂得如何制作,但今夜是扎西大喜的日子,他就算喝得烂醉如泥,总不可能去吃醒酒药。

云衡囫囵咽下去,在厕所里待了会儿,重新推门出去。

她找到正在酒席上举着酒杯来回游走的扎西,拉了拉他,笑得极温纯,说:“来来来,我们继续喝呀。”

……

……

半夜的时候,扎西已经醉成一滩烂泥,云衡扶着他朝洞房走过去,扎西嘴里还无意识的重复着继续喝。

酒席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扎西父母收拾完东西,目送着云衡把扎西扶进洞房,这才宽心笑了。

扎西母亲看着云衡,很是喜欢,说:“这姑娘长得漂亮哩,咱扎西要是娶了她可就有福了哦。”

扎西父亲插上房间的门,摆摆手说:“西琳那孩子也挺好的,你看上的这姑娘是有身份证的人,家里人还都是首都的,招惹不起。”

云衡扶扎西进屋的时候,西琳已经坐得腿要麻了。

她见云衡进来,忙过去帮着把扎西扶过来,然后一脸嫌弃的把扎西推在床上。

西琳把事先煮好的醒酒汤给云衡端过去,云衡咕咚喝干净,擦擦嘴说:“我给扎西灌了起码十几碗酒,再加上别人给他敬酒,怕是今晚都醒不过来了。”

西琳面露喜色,从床底下拾出包袱说:“那咱们赶紧逃吧?”

云衡摇摇头:“现在还早,村里人刚睡下不久,等夜深了再走。”

午夜零点整,两道人影摸黑出了门。

云衡在前面带路,西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走路都静悄悄的,宁可慢也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怕惊了村里的狗。

一路有惊无险来到村口,云衡最后看了眼身后的村子,这座深处盲山的孤村静静伫立在夜色中,看起来沉默又危险。

而在盲山更远的黑暗里,是传说中的魔鬼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又似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云衡曾一瞬间想要西琳自己离开,而她,要去黑暗的尽头揭开那谜底,她甚至肯定那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但又像着了魔一般对那片黑暗痴痴入迷。

两个人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往外走,走到一线天的时候,西琳指指旁边的一座白房子,里面黑着灯,看守的人也睡了。

两人悄无声息走过去,从一线天出来便是苍茫无边的沙漠。

云衡回忆来时的路线,再加上刘寡妇叮嘱自己要一路向西走,走直线,否则就会迷失在沙漠里。

两人在沙漠里走走停停,沙漠晚上的风冰凉彻骨,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但她们都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不知道厄运什么时候便会追来。

村子里,半夜起夜的扎西父亲看见被风吹开的房门,进去看了眼。

十分钟后,全村的人都被吵醒,扎西也被村长一巴掌打醒过来,这才发现出了大事。

很快,村里的骆驼、小货车,全体青壮年男子出山,寻人、抓人。

云衡跟西琳对此一无所知,尚以为起码天亮以前村里人是不会发现的,留给她们的时间足够抵达小镇,然后找车逃跑。

天快亮了,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云衡跟西琳两人实在走不动,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咬了两口包袱里的干饼。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头顶的天空还没有泛白的迹象,向着极远处望去,从村子过来的方向上,那里是更加深沉的灰色,像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黑布,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惧。

在黑夜与清晨交织的时刻,月亮西斜,星辉黯淡,但朝霞也同样迟迟未升起。

黑暗未褪,光明不至。

两人背靠背倚坐在冰凉沙地里,看着昏暗的视野下,光线一点一点亮起来。

天终于明了。

云衡拉起腿脚抽筋的西琳,咬着牙继续往西走。

地平线上,传来轰鸣的马达声,有路人从远处过来。

西琳眼睛一亮,欣喜地说:“终于看到人了,我们可以搭顺风车!”

云衡却眼皮一跳,拉起西琳就跑。

她分明看到副驾驶座男人那双阴鸷的眼睛,正是扎西。

沙漠的漫长脊线上,两个女人背起包袱惊恐的在前面跑,小货车紧紧跟在身后,拉起大片的烟尘。

好像狼群狩猎时,将羊溜到筋疲力竭无力反抗,然后更好地享用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