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都是命
起风了,吐鲁番整座城都被翻滚的乌云笼罩着,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此刻凉风骤起,公路两旁的防护林随风而动,不时有落叶被疾驰而过的车轮卷起、碾碎。在交替掩映的树影中,一条灰白色的高架桥若隐若现。
在看不到边际的地平线上,路人埋头奔跑着,头发被风掀起,耳边全是呼呼的声音。路灯投射在漆黑的路面上,静静地拉出一道长影。
城市里霓虹闪烁的招牌交错纵横,电杆上缠绕着无数管线,令人联想到人体器官那些错综复杂的血管,而这些光斑便如萤火虫光芒一般,晕出一股特殊美感。
一家菜馆里,晚上的饭点热闹非常,本就不大的店面里,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不停吃喝的顾客。几口滚开的铜锅冒着浓烈的热气,在木框玻璃窗上凝成薄薄的水雾。
面前是几瓶啤酒,桌子上堆满了毛豆皮和花生壳,除了铁盘子里密密麻麻的羊肉签子外,一碟碟炒菜也被扫空。
秦岭跟黎数和夏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往事,云衡坐在一旁大口吃着炒豆角,看上去心不在焉。
黎数大笑:“哎,还记得当年咱们在营地后山下套捉兔子不,那时候的烧烤,什么佐料没有,味儿就是比现在还正。”
秦岭端着酒杯拆他台:“套都是我下的,肉全叫你吃了。”
黎数大声申辩:“你还好意思说?你偷偷藏起来的两条兔腿拿去给夏岚了,还真当我傻呢。”
云衡咬了下舌头,看着夏岚,她眼睛大大地,一眨不眨盯住秦岭看。
夏岚哼了一声,说:“覃岭捉的兔子,你吃得倒痛快,都不知道给我们俩留两块。”
黎数讷讷狡辩:“实在是那时候特训管得太严,我都半个月没见过肉的了。”
吃了几口菜,云衡拿出烟闷闷吸起来。
夏岚侧头看她,不时在她和秦岭的脸上来回扫视,过了半晌,忽然开口问:“覃岭你结婚了?”
云衡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起来,秦岭抓紧给她轻拍后背,把烟夺过去掐了:“你激动什么?”
他扭头回答夏岚的话:“还单着。”
夏岚舒了口气,似乎一个纠结的问题被解开,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云衡接过话去:“什么样子?”
黎数笑着说:“还能什么样,情商为负数呗,当年老覃追夏岚的时候傻得……”
黎数抬头看到秦岭幽幽的目光,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夏岚没说话,只是起身去拿了瓶白酒回来,把秦岭身前的玻璃杯倒满,然后举杯敬酒。
夏岚说:“覃岭,这杯酒我敬你。”
秦岭看着眼前这杯高浓度白酒,疑惑:“怎么喝起白的了?”
夏岚举着酒杯,似笑非笑:“覃岭,躲了我这么多年,不该喝杯酒赔罪?”
“还是别了。”秦岭把杯子推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
夏岚瞪起眼睛,定定看着他:“覃岭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是我头一回敬你酒,你连这个面子现在也不肯给了?”
她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砸,白酒溅出一些,落在她手上,她咬着牙说:“十年了,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当年是怎么说的?你他妈让我十年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以为留下一封信,我就能放下了?”
这话说得很气愤,秦岭有些为难,思索一下,他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刚要举起来,坐在一旁的云衡一把将酒杯夺过去。
“我替秦岭喝。”
云衡面无表情地说着,一仰脖,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秦岭想要制止,根本来不及。
云衡呛了一下,咳得满面红晕,眼里也呛出来泪花。
夏岚的脸涨红起来,更生气。
“你凭什么替他喝?”
“他身上有伤,喝不了白酒。”云衡放下酒杯,脸颊有些粉红,大着舌头,“要赔罪的话,我替他赔罪。以前无论你们之间有过什么,都是过去式了。他的以后,我替你接管。”
夏岚的脸更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举着酒杯,支支吾吾,最后也一饮而尽,把酒杯喝个底朝天。
秦岭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举杯的女人,黎数更是惊呆在位子上。
夏岚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眼睛泛着光,看秦岭:“覃岭,你……真是个混蛋!懦夫!”
面对夏岚突如其来的怒火,秦岭沉默了一会儿,也并没有发作出来,半晌后淡淡着说:“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但,你真的应该放下了。”
夏岚的愤怒僵在脸上,温暖湿润的夜晚,她感到慢慢渗进骨子里的绝望,她想他们可能真的已回不去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认,话说到这种地步,秦岭一点破,她便一触即溃。
想到这里夏岚便感到胸口发闷,像落入网中的鱼,爱情就像一根皮筋,抓得越紧的那人,最后往往伤得越深。
良久,夏岚开了口,声音低沉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覃岭,我恨你。”
云衡坐位子上看着两人,却眼神迷离,那杯高浓度白酒足以让她这个酒场白痴感到头晕目眩,她满脸绯红,像抹着大片红霞。
秦岭继续沉默着,夏岚又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一杯接一杯,最后她也无力地伏在桌子上,语调近乎梦呓:“十年……我都在想着你啊。”
云衡已经一声不吭趴在桌子上没了动静,一杯白酒醉得不省人事,特种兵出身的夏岚仍在喝酒。
秦岭起身扶起云衡的肩膀,将她抱起来,云衡眼睛迷离着,像是装了水,脸颊红扑扑的,很安静,像只乖巧的小动物。
他抱着她,从位子上起来,椅子吱剌剌响着,夏岚双臂扶住桌子边缘,看着两个人,眼眶里噙了泪。
秦岭说:“明早还要回部队,别再喝了。黎数,你送夏岚回去。”
说完,他抱云衡要走。
“覃岭!”夏岚眼睛里闪起水光,眉目刚烈,眼泪却突然开了闸似的哗哗流,她说:“你他妈的耍我啊!”
秦岭脚步一滞,背影僵硬,抿紧唇,看着怀里的人,不说话。
夏岚站在那里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我的整个青春都用在喜欢你了啊!”
她哭着,鼻腔因为哽咽而透不过气,瘪着嘴,像小女孩:“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我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很想你,你不是说,以后会娶我的吗,为什么要放弃?你说我哪里不好了,我可以去改,对不起,对不起……”
秦岭转过身,看着夏岚,嘴角极苦涩地扯了扯,云衡有点难受,皱着眉翻身,秦岭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她走了。
对话无疾而终。
身后的小饭馆里,夏岚一个人抱膝蹲在地上痛哭,黎数无措地等在一旁,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走在回去的路上,晚风微凉,吹得人心思往远方飘。
云衡突然箍紧了秦岭脖子,嘴巴贴在他耳边缓缓吹气,她说:“秦岭,你这辈子都摆不脱我了。”
秦岭垂眼看她,含笑:“你喝醉了,云衡。”
云衡缩缩脖子往他怀里挤,没再说话,她是醉了,意识却还清醒。
小饭馆里,秦岭转身说:“不是你不好,夏岚,是我太糟糕。”
夏岚说:“没有,你很好,只要你可以,我们能回到过去的……”
秦岭摇头:“我们回不去了。”
夏岚眼神有些绝望,望向他怀抱里的女孩,湿着眼眶问:“那她呢?我能看出来,这姑娘喜欢你。”
秦岭一只手捧着云衡的脸,揉揉,目光笔直又柔软:“我欠她一条命。如果她需要,我命都可以给她。”
喧闹的夜市上,乌云,闷雷,霓虹灯,烧烤摊,划拳声,酒瓶碰撞,汽车尾灯。
全都模糊成背景,只剩秦岭和云衡。
男人抱着女人,拖着长长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昏暗的路灯下,只剩蚊虫跳舞,轻轻摇,慢慢摇。
粉饰了时光,命运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