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夕阳无限好
秦岭被暴徒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来,他稍微挣扎反抗一下,却只是徒劳,像砧板上的鱼,任人宰杀。
无名踱步到他身前,笑着,酒庄墙上破碎的窗户里投下一簇斜斜的霞光,将整个酒庄分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区间。
无名站在光线里,明暗的分界线刚好从他脸上穿过,俊厉清瘦的脸廓一会儿潜出光明,一会儿遁入黑暗,整个人在光点跳跃的夕阳里,染了淡淡金光。
秦岭倚在离他不远的墙壁上,同样站定在一簇光下,阳光生机勃勃,两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却如阴冷的建筑物,无声无息的默着。
无名先开口了:“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秦岭垂眼,半晌,回道:“没有。”
无名很古怪的笑了笑,朝身边人挥手,自己转过了身去。
暴徒从腰间拔枪,黑洞洞的枪口抵在秦岭脑门上,一刹那的冰凉从头顶灌到脚心。
秦岭将背脊挺直,立在半分明暗的天光里,表情从容不迫。
枪管冰凉凉的贴在肌肤上,他也会害怕,害怕子弹一瞬间穿透太阳穴的刺痛,害怕死亡的到临。
枪口幽暗深邃,里面透着诡异的死亡气息,他浑身似被坚冰僵住,却无能为力。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的事情,他累了,他打不动了,他想休息。
当死亡即将到来的一刻,人们会忘记自己的心跳、呼吸,脑海中会涌现过往的每一幕画面,他们会逐渐释然,继而感慨死神到来时挥舞起长镰刀的果断与决绝。
秦岭想,当年那个人眼睁睁看着子弹朝自己打过去,大概也是这样充满绝望吧。
他突然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随之而来是内心更加深切的遗憾。
这件事情他做了整整十年,却还是折戟在此刻。
后悔吗?
不后悔,只是遗憾啊。
暴徒扣紧扳机的食指逐渐压紧,秦岭听见枪膛里的弹簧一点点拨动,火药下一秒就要爆炸。
他阖了眼,此生的得失,没什么再好计较。
他静静等待死亡的宣判,心跳仿佛提前停滞,他摒了呼吸。
砰——
耳边一声炸裂的枪响,秦岭倏的睁开眼,他听见身边暴徒哀嚎一声,握枪的手腕血淋淋一片。
他还活着!
枪响回荡在酒庄里久久回转,死一片的寂静里只有那名暴徒的惨叫,他感受到心脏传来强健有力的跳动,无名跟另一名暴徒不可置信地朝门口看过去。
天光下,火红的夕阳洒在女人肩头,照亮了她绝美的一张脸,她的脸白皙透明,近乎神明一般地散着淡淡的光。
云衡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极凶狠,她双手握枪指着两人,说:“放了他,不然,下一枪打得就是你们脑袋!”
秦岭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吸一口气,挣扎着从墙上起来。
无名立刻回头盯他,另一名暴徒枪口瞬间指过来。
砰!
无名脚下爆出一个弹坑,云衡从牙缝里挤出来话:“你们真以为我不敢杀人?”
秦岭冲两人无奈地耸耸肩膀,故作轻松的走了出去。
他大大方方向云衡走过来,乱发下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那里很深邃,像口阴沉的井。
无名跟暴徒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岭往门口走,暴徒的枪口紧紧跟随秦岭,两人也在往一边的掩体挪动。
秦岭背影挺拔,额头上却出了汗,他攥紧拳头,脖颈上青筋暴出来,几乎是咬着牙在前进。
云衡握住枪,她看出来秦岭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在硬撑,不让无名看出来他已毫无战斗力。
她心头仿佛在滴血,看着眼前血迹斑斑的男人,忍不住要过去扶他。
可秦岭下一秒抬起头望她,眼翳下黑漆漆的瞳仁,在警告她不许过来。
云衡咬牙,立在原地。
两人就这样表情肃穆,十分默契看着对方。
后边,无名跟暴徒一面挪动步子一面说着话,另一人已经被剧痛疼晕过去。
无名说:“云家果然是将门虎女,云小姐枪法十分了得。”
云衡空漠的看他一眼:“开枪打条野狗而已。”
无名面容一凝,十分僵冷的扯扯嘴皮:“云小姐,如果今天你也死在这里,云家可就绝后了。”
秦岭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拳头捏得咯吱响,还有十几步距离了。
云衡说:“我不会死,但你会。”
无名笑了起来:“你以为今天能逃得出去?外面全是我的人,难不成你妄想着云司令会派支特种部队救你?”
云衡眼神微凉,比刚才更加漆黑,握枪的指慢慢拉紧。
无名自顾自的说着:“当年你哥哥也是这样,那么优秀的狙击手来救,最后还不是死了?”
秦岭看到云衡脸色瞬间煞白,刚要劝止,云衡突然大吼起来:“你他妈给我住口!”
砰、砰、砰、砰、砰
云衡疯了一样扣动扳机,子弹朝着无名他们激射,无名跟暴徒早有防备,翻滚着身子躲进废墟。
子弹打空,挂膛空响。
秦岭慌忙冲过去,云衡脸色涨红,清净的小脸上凶狠毕现,她扔掉枪,甚至打算冲过去打他们,却被秦岭揪着脖子拖到门口混乱的塑料桶旁。
秦岭使劲摇她:“云衡!云衡你给我清醒清醒,别在这种时候冲动!”
云衡被晃得头发乱甩,她抬眼看他,眼睛里有薄薄的水雾,手脚还在下意识地挣扎。
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情绪失控着,不断慌乱站起来,又被秦岭使劲摁下去。
秦岭忽然一声大喝:“云衡!”
云衡泪眼蒙蒙地看他,秦岭半跪在她身前,一身的血,目光却很坚毅。
秦岭刚要开口,被云衡猛地扑过来抱住,她痛苦地哭着,嘴巴因为伤心而瘪着,使劲往下弯:“秦岭、哥哥、哥哥被坏人打死了。秦岭、那不是狙击手的错,是坏人太狡猾了,对吗?”
秦岭轻轻用手揽住她,拍打着她柔软的背脊,语调平静,目光却流散至远方,他说:“狙击手也有错,没能一招制敌,他就是一名失败的军人。那些坏人更有错,他们全该死,他们早晚会受到惩罚的。”
云衡抽泣着,肩膀猛颤,语不成句:“我再也没有、哥哥了,父母、不要我,没有人爱我了,我真的、好害怕、你也会死。”
秦岭望着远方被红霞晕染的天空,不动声色地咬一咬牙,身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衣服拧成一坨,极痛。
秦岭说:“别害怕,会有人爱你的,会有人珍爱你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
云衡哭得不能自已,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呜着不清晰的语句,却很温顺地任他扶着自己脑袋。
秦岭握住她的后脑勺,头发绒绒软软,像极了一条狼狈的小狗趴在狗妈妈怀里。
他听见门内脚步声追过来,不远处金黄色的地平线上又出现戴着面罩赶来的几人,他心一沉,一把将云衡拽起来。
他颓笑着说:“看来今天老天爷是非收我这条命不可,我拖住他们,你跑,不要回头,一路跑下去!”
云衡与他四目相对,突然勾了勾嘴唇:“回酒庄,我们上二楼。”
秦岭微怔,她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语速极快,可他却听懂了。
只是一瞬,秦岭便眼瞳紧敛,脸上带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说:“既然这样,待会儿会很危险。”
云衡盯着他,一字一句说:“自从选择来到这里,我就已经不要命了。”
两人相视笑起来。
下一秒,秦岭影子般从地上弹起来,冲到门口,将枪口探出来的手臂箍住,拖拽,回旋踢,身子从阳光下沐入黑暗,持枪的暴徒被折断手臂。
没等他惨叫,秦岭已经将对方肩膀搭上来,脚下一拧,把他扔出去。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秦岭脚下把手枪踢到云衡这边,侧身翻滚回来,门口的墙框留下一排弹孔,无名在里面开枪。
云衡动作也不慢,从地上拾起枪朝远处射击,赶过来的几名暴徒中发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过去拉他,大呼小叫,似乎打中了个领头的。
即便如此,对方仍是往这边包围,秦岭朝云衡使一个眼色,也不管她能否看懂,随即便不要命似的朝酒庄翻滚进去。
一路过境,弹丸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四处飞溅的弹壳打在秦岭伤口上,他痛得一滞身子。
弹夹打空,无名伸手摸弹夹,云衡从门外闪进来,枪口直指无名这边,一枪打中他肩头,另一枪打空。
无名埋下身子躲枪,肩头的伤口迅速将衣服染红。
云衡跑过去扶起秦岭,两个人飞快地往楼上跑,爬楼梯的时候,外面的人冲进酒庄,子弹悉数落空,钉在铁焊的楼梯板上。
云衡只开了一枪,打穿其中一人小腿,对方迅速分散开躲避,小心翼翼地抬头张望地形。
云衡扶着秦岭爬到二楼,这里梯间开阔,楼下的情况一览无遗。
她指指东南角那间密闭的屋子,朝秦岭点一点头。
秦岭了解。
楼下的敌人稀稀拉拉放上几枪便没有动静了,云衡悄悄探头去看,被秦岭猛一拽拉回来,云衡脑袋缩回来磕在地板上生疼,前面走廊扶手却被一楼密集的子弹打得近乎烂掉。
秦岭呵斥:“你不要命了?”
云衡吸吸鼻子,讷讷:“我看一下情况。”
她抬手看一眼表,又振奋地抬起头说:“再有五分钟就可以了!”
秦岭从她手上拿过手枪,卸下弹夹看一眼,还剩最后一发子弹。
他拍拍云衡脑袋,说:“干得不错。”
云衡缩着脑袋在他掌心里蹭蹭,很白痴的傻笑。
酒庄里安静几十秒,秦岭觉得不对劲,正要探头去看,
咣啷啷,
两颗黑乎乎的物什从楼下抛过来,像两截甘蔗。
秦岭眼瞳猛缩,怒吼着一把拉起云衡向后跑:“手榴弹!!!”
跑出去两步,一枚手榴弹爆了,另一枚臭弹。
骤然擦亮的火光,像极大年夜里灿烈的炮仗,火硝一点点膨胀、膨胀、膨胀,最后喷薄。
秦岭挡在云衡身后,身体像被疾速行驶的货车猛然撞击,瞬间飞起来。
两人灰头土脸地被气浪砸出十多米远,翻滚了几圈,楼梯板已经响起密集脚步声。
秦岭挣扎着咬牙爬起来,拽起云衡往走廊尽头的蓝玻璃窗户跑,他托起云衡的大腿根抬到窗户上,云衡扶着铁栅栏慢慢往下滑,秦岭一脚就从二楼跳下来,摔在地上。
云衡眼皮一跳,就见秦岭又跟没事人似的爬起来,朝她伸开臂膀,云衡闭眼一跳,被秦岭稳稳接住。
云衡想要说什么,却被秦岭猛地用枪托一砸后颈,昏迷过去。
涌上二楼的敌人在搜房间,秦岭拖着云衡走到不远一处土坡前,将她扔了下去。
云衡两眼闭着,面容很安静,不吵不闹,像精致的芭比娃娃。
她骨碌碌滚下土坡。
秦岭定定神,尽管浑身已经虚脱到几乎崩溃,但他不肯放过楼里这帮混蛋。
他瘸着腿向‘不老酒庄’跑回去。
二楼的敌人搜个空,正怒气冲冲下楼,见到西北角立着一人。
秦岭身子歪斜倚靠在窗子旁,目光笔直而又坚定地望着东南角,并不看他们。
阳光越来越矮,他身体沐浴在虚幻的光影里,有些模糊,只是身姿颀长,将肌肉撑出来很硬朗。
许多人看着他,不自觉的呼吸一凛,慢慢包围过来。
秦岭一手举着枪,一手插裤兜,很随意、很装逼的倚着,一双冷静的眸子如覆薄冰,要将空气冻结起来。
秦岭像是随意的眼波一闪,没发现无名。
他说:“你们下来了?”
敌人一群丈二和尚,摸不清秦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渐渐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某个角落里发出哧哧的声响,像是什么气体泄漏出来。
几乎是同时,秦岭眼睛里射出一束光,变得毅然而决绝。
“那就给老子去死吧!”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股刺鼻的汽油味中,还有浓烈的煤气!
东南角那隅小房间里,卖烤馕老妇的煤气罐子已经漏光。
秦岭勾动了扳机,像以往的每一次开枪射击,子弹精准无误打进房间。
土黄色小城里,一道沉闷的爆炸声冲天而起,浓烟席卷上十多米的高空。
所有人望向这个方向,‘不老酒庄’此刻被裹挟在一片浓烟与大火中。
不远的地平线上,满是晚霞的遥远天边,警笛长拉,红蓝闪烁的车辆排成长龙疾速驶来。
此时,已日落西山。
宛如融进颜料里的火红夕阳顽强地最后投射下一簇光线在树隙之间,把整座城染得通红,像梵高的油画。
云衡摔在泥土里紧闭着眼,手指微微勾一下,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