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闻香乱军
十月,已经有些冷风寒颤。
张子云骑在马上,马驻停于山坡之上,四周全是精锐的骑兵,负责警戒,他自己则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方漫山遍野的敌军营地。
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乱军连营寨都没有,都是用各式的方式搭建着基本的居住地,多数都是用泥土和茅草搭建起来的,上面胡乱搭着茅草,四处漏风,在十月初冬,住在这种房间里应该是极为难熬的。
营地内的情况也相当糟糕,比之张子云当年在辽东看到的那些明军营寨还要糟糕,大家乱哄哄地挤在一起,乱成一团,营地里不但有拿着各式武器的战斗人员,还有老弱妇孺,他们拥挤在一起,缺乏照料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四处奔走收拾锅碗瓢盆的妇人。
但是这连绵的营地之中每隔几百米就会有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帐篷的顶端悬挂着一面红色的军旗,军旗上绣着三炷香,帐篷的四周也一直是烟雾缭绕,即使隔着数里依然能够闻到那种浓重的檀香味道。
营地的外围已经侦查过了,既没有岗哨也没有防御,甚至连象征性的木栅都没有,就这样,十万之众,连绵十几里地,沿着泰安城的城墙环绕,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这支军队的统帅不要说基本的军事常识了,就连领兵的基本原则都一窍不通,营寨的外围,毫无警戒,张子云的部队已经挺近到距离他们只剩下几里的地方,他们却依然毫无察觉,使得他可以从容地在这个制高点上观察他们的营地、部队。
或者说他们已经知道张子云的部队到达,但是依仗着十万这个压倒性的数字,他们毫无畏惧。
张子云放下了望远镜,吁了一口气,十月的山东,初冬已经临近,日渐寒冷,他搓了搓手,接着提起缰绳,驾马下了山坡。
山坡下,模范军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聚在一起,他们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内,站在最前头的,是已经升任登莱巡抚的冯君晨,他穿着一身模范军的军官制服,唯独没有军衔,腰间挂着指挥刀,带着铁质的军盔,虽然不是军人,但是风姿挺拔,别有一股凛然。
张子云驾马来到指挥所前,翻身下马,便和冯君晨一起进了指挥所,其余军官也都跟着一起进了指挥所。
张子云来到一张大方桌之前,方桌上则图画着泰安城的地形图,以及双方的布阵状况,在地图上,泰安已经是一座累卵之城,被十万乱军团团包围,而模范军,总共七个团,则已经蓄势待发,做好了战斗准备。
张子云将望远镜丢在桌上,环顾四周。
“参谋部的打法,我不能认同!”
他这一句话,所有人都愣住了,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都看着张子云,都不说话。
“按照参谋部的打法,几个步兵团投入战斗,这些乱军顶不过一两个时辰,可这十万人要是乱起来,不知道还得死多少人。”张子云扶住桌角,盯着桌上的地图看。
“他们不是倭寇,也不是建奴,他们可都是大明百姓,只是受到了闻香教的蛊惑,又受到了贪官污吏的盘剥,才走到这一步的。”
所有的军官听到他这么说,也不说话,他们齐刷刷地望着一旁的冯君晨,冯君晨也是苦笑,便看着张子云道:“这打仗总是你死我活的,这恐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张子云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看了一眼冯君晨,又看了一眼其他军官,便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圣旨和兵部让我们解泰安、济南之围,我们不解围可就是抗旨不遵,张帅,如今的这种情况,你是打算撤围和乱军谈判吗?”
这一点自然是不能的,之前因为有些地方害怕乱军和他们打起来,又怕乱军危害地方,所以便征集了一批粮食和金银送给了这些乱军,条件就是乱军不会攻击他们,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不少知府和卫所里的人掉了脑袋,他要是撤退了,还不知道朝廷里的那群喷子会怎么吐口水呢?
所有的军官都不说话,他们看着张子云,等待着他的决定。
“自从八月份闻香教乱起,南北直隶,山西,山东,陕西甚至江西、湖南诸地都有云集响应的,去岁冬寒,以致于今年时令混乱,遍地赤野,朝廷又追征辽饷,各级官吏盘剥严酷,百姓民怨沸腾,才出现了闻香教一呼百应的局面,自乱军从直隶渡河入山东以来,气势正盛,众至十数万,不仅攻克了十几个县城,甚至还包围了济南和泰安二地,山东其他地方的部队已经基本都被击败,只剩下了咱们登州一支,所以恺阳先生才想让咱们去平定乱军啊。”
冯君晨一边说,一边看着张子云。
张子云默不作声,自他从琉球回国之后,模范军的扩军就越发勤快了,他目前可用的兵力由八个团左右,他这次就是带了整整七个团,包括步兵团、炮兵团和骑兵团,齐装满员,总兵力一万两千余人,还携带了大量的辎重火炮,用这样的兵力去打闻香教组织起来的农民军,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都是易如反掌,这些农民军训练底下,装备不整不说,就连武器都不一定凑得个整齐,双方开战,模范军还占着制高点,还拥有骑兵,胜负毫无悬念。
可真要是打起来,那就是血流成河。
十万人,那可就真得死伤枕籍了。
杀倭寇,杀建奴,张子云可以眼都不眨一个,就算是杀那些邪教徒,也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真杀起来,那些普通教民和裹挟在一起的百姓,那就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了。
“参谋部就没有别的什么计划吗?”
张子云看了眼参谋军官们,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轻的脸上都有些为难,张子云知道他们身为参谋军官,只负责制定切实可行的作战计划,像这样的道德选择一般都是留给统帅自己的。
“大帅,我们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方面了,我军会优先使用步兵击溃较为严整的敌军阵列,这些阵列溃散之后,其余的各部就会溃散,然后利用骑兵驱散围困在泰安附近的敌军,等到他们分散了,再将他们分别包围在几个狭小的地区,然后利用我军已经修筑好的壁垒将之封锁,这样的话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军面对的十万人之众,我军击溃敌军之后,如果俘获了大量的军民,那么这些人的吃饭问题就是个大问题了。”参谋长武海看着张子云,他是跟着张子云从琉球返回了登州,就任模范军的参谋长,他在琉球的时候就担任过刘威的参谋长,负责协助琉球作战和之后的琉球扩军,发挥得极为出色。
“大帅,伤亡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战场上生死存亡,死伤枕藉,本来就是常理,咱们在萨尔浒的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站在张子云身旁的第一步兵团的团长吴猛看着他,已经晋升上校的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纯粹的军人,他穿着作战服,在制服的右侧胸口则别着一枚代表军官团的银质栀子花胸针。
张子云双手紧握,喘了口气。
冯君晨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眼其他军官,接着朝着一旁的吴猛和骑兵统帅陈进示意了一样,两人会意,便带着其他军官走出了指挥所。
“模范军本来是为了让百姓免遭屠杀,而不是为了屠杀百姓。”张子云缓缓地出了口气。
“他们不是百姓,从他们拿起武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了。”冯君晨面若冷霜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大军统帅,“这个时候,你可别这么幼稚。”
“是谁让他们拿起武器的?”张子云盯着冯君晨,双目之中,满是杀气。
冯君晨自然知道是谁让他们拿起武器的,除了闻香教的蛊惑之外,这里的多数乱军,都是由已经一无所有的流民组成的,而这些流民,多是受到了官府的荼毒刻薄,以致于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通过造反来寻求活路。
“该死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不错,但是你之前也看过那些被他们攻破的县城,城破之后的惨状你也看到了。”冯君晨走到张子云的面前,紧紧地盯着这个年轻统帅的双眼,“那些你以为良善的百姓,每一个人的手里也都沾满了鲜血。”
张子云默然不语。
“子云,我知道你有仁心厚意,对于这些百姓,你下不来手,可他们不是百姓,而是要剿灭的乱军,他们攻破了泰安或者济南,两城里的百姓一样会遭殃,否则你以为那些百姓为什么宁愿拆了自己的房子也要帮助官府在城墙上死守?”
见张子云脸色变动,冯君晨知道自己的话有效果,他叹了口气,从旁边抽了把凳子坐在了他的身边,显然这个年轻的统帅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乱世,在他的概念里,只有建奴、倭寇甚至还有那些野心勃勃的红夷是敌人,而大明的百姓,则并非是他的敌人。
“如今这些乱军团团围困了泰安,你也看到了,他们不是模范军,他们饥寒交迫,衣不蔽体,正因为如此,一旦他们攻破了泰安,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他们为了活下去就会让其他人活不下去的。”
冯君晨看着张子云,他扶着桌子,几乎怒吼着道:“这就是乱世,这是乱世的必然,每一个人都在想尽办法活下去,所以你我才会做了那么多,如今你不能在这里被这些人绊住自己的脚步。”
张子云看着冯君晨,这个生活于这个时代的登莱巡抚显然要远比他这个穿越者要更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残酷,他虽然也抱持着一颗仁心,但是在这仁心包裹的外层,却异常的冷酷,只有冷酷无情才能终结这个时代。
张子云缓缓站起来,他看着冯君晨,也不说话,良久,他收起桌子上的望远镜,接着大喊道:“吴猛,陈进,武海!”
三个站在指挥所外的军官立刻走进了指挥所。
“按照计划,于明天寅时,开始总攻击!”
“是!”
三个人立刻接令,一旁的参谋长武海接着道:“大帅,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张子云摇摇头,他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冯君晨,接着将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冯君晨,叹了口气道:“这场仗,由冯巡抚坐镇,我会带着近卫连在辛家庄等着各位的捷报!”
一旁的武海还要说话,却被吴猛和陈进拉住。
冯君晨也不说话,从张子云手中接过了望远镜,他虽然读过兵法,却对军事一窍不通,至于模范军的战法,他也只是之前在登州操演的时候看过。
“别担心,吴猛和陈进都是老将,你就看着就好了,”张子云走到冯君晨的身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担心,缓缓地道。
冯君晨苦笑了一声,他收好望远镜,看着张子云,“你是怕以后的史书上我不够黑还是你不够白,也好,这回,我也当一回替罪羊好了。”
张子云看了他一眼,努力做了一个笑容,他拍了拍冯君晨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本来请你来,不是让你当替罪羊的,现在,也只好委屈你了。”
冯君晨默然不语,他看着张子云,缓缓地道:“也许几十年后我还要替你挨炸弹了!今天的事情,也就当个开始吧!”
张子云笑着摇摇头,这个时候也就是冯君晨还可以讲笑话,他也不说话,便从指挥所里鱼贯而出,他知道,这场仗即使没有他也赢定了,所以他不愿意在最前线,因为他实在是不愿看着他亲手创立的模范军去歼灭那些贫苦百姓所组成的乱军,但这就是乱世。
这该死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