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夜崩塌(下)

因为是冬天,到了卯时方才天亮,士子们在冰冷的寒冬里站了大半个时辰,不少人都冻得直哆嗦。但是每个人仿佛都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魔力一般,纵然天寒地冻,却无人退缩一步。

卯时三刻,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大明门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紫禁城前的高官们按照品级排好了队伍入宫城面圣,看着那些生居庙堂之高的官员们消失在城门之内,以做官为毕生野望的儒生们,竟然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在高官之后,儒生们也缓缓的开始列队,长安街上的百姓都纷纷出来看热闹,这些平日里清贵无比的书生士子,今天到底是着了什么魔,这大冷天的,不嫌冻得慌吗?

他们要参魏忠贤!不知是谁和百姓们吼了一嗓子,一下子,满京城都炸了锅。魏忠贤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编《三朝要典》,保持朝政大权,但是在老百姓中的形象早就臭不可闻。如今一听说这是要参魏忠贤,立马就有无数的老百姓箪食壶浆以犒劳之,什么糕点油茶,各色北京城的小吃热食,源源不断的送到儒生们的手里,让他们深有感触。

老百姓的感情是单纯的,国家固然大,民生固然复杂,但正义绝不可欺,权势滔天如魏阉亦不能尔!

随着天一点点的亮了,更多从山东,河北,陕西,山西,河南赶来的士子聚集起来,看上去怕不是有八万人,而皇城之内,收到奏报的崇祯皇帝自然也出言相询,可满场高官皆是阉党众人,唯有张子续,韩爌数人据理力争,奈何寡不敌众,声势还是差了些。

这边阉党眼看就要扳回局势,却忽然从皇城之外传来隆隆的鼓声。

“咚咚咚”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是。。。登闻鼓,有人敲了登闻鼓!”鼓声一响,就有官员叫了出来,顾秉谦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那官员又赶紧缩回了脑袋。

大明开国之时,太祖皇帝朱元璋在皇城外设登闻鼓,有“大冤及机密重情”者,即可击鼓;有关官员必须“击即引奏”。皇帝听闻鼓声,就必须亲自审理案件。

当然,这样扯淡的制度,对统治阶级是极为不利的,后来登闻鼓逐渐废止,只因祖制大于天,无法彻底毁弃,朝廷随后派了数十兵士,重重把守这座大鼓,就是为了防止某些人有点什么事情就要找皇帝,那皇帝岂不是要烦死?

当然,敲登闻鼓,非同小可,景宗在时,文胜为民请命,“击登闻鼓以进,遂自尽于鼓下”;到了正德朝,许天赐弹劾刘瑾,“夜具登闻鼓状”,之后亦自尽。可见这是一柄强大的诛仙神剑,奈何常常伤人又伤己。

当然,这一回好就好在,皇帝的态度和以往全然不同,登闻鼓响后,顾秉谦第一个开口道:“陛下,有乱民竟然敢擅闯登闻鼓院,这是不敬先帝祖训,请陛下遵照以往之成例,将此人拿下问罪!”

“首揆,人肯定不会放走的。”崇祯轻轻笑道:“但是祖制规定,只要登闻鼓鸣,皇帝必须亲自面见击鼓之人,朕是大明的天子,不能和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过不去不是。”随后还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魏忠贤道:“魏相以为如何?”

“陛下圣心独裁,岂有老奴置喙的地方。”魏忠贤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干脆就把皮球踢了回去。

崇祯皇帝见没人反对,便带着大批銮驾登上了大明门的城楼,一眼望去,场下竟然有数万白衣士子,他们身上刺眼的墨迹,仿佛在形容这个已经墨迹般般,处处漏风的庞大帝国,看得崇祯心中蔚然一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八万士子齐齐跪伏于地,你还真别说,当人站在正义的一方之时,浩然之气仿佛油然而生,扑面而来,阉党众人仅是听着这局吾皇万岁,就有不少被吓得面无人色。

“陛下有旨,祖制登闻,亲临御断,儒生何奏,上可呈来!”数十名宫中传声的执事太监一齐吼道。

“陛下,学生浙江海盐贡生钱嘉征,代八万四千六百五十三名举子儒生,有本上奏陛下!”钱嘉征乃吴越王钱镠第二十四世孙,祖父钱薇亦是言官,以直言敢谏出名。崇祯一直比较欣赏这种清流之臣,点点头吩咐道:“呈来。”

钱嘉征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连官身都不是,但他却是最危险的一环,因为钱嘉征的出现,代表着这次进谏,已经脱离了政治斗争的范畴,是大明无数士子百姓,对魏忠贤发出的怒吼。

徐应元接过锦衣卫呈上来的奏本,刚准备递给崇祯,没想到皇帝把手一抬挡了回去,嘴里咬出一个字道:“念!”

“啊?”徐应元吓了一跳,这封奏本,封面上触目惊心的写着四个大字,《劾逆珰疏》,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全是诛心之言,这要是在大庭广众下念出来,那岂不是。。。

“朕让你念,听不见吗?”崇祯冷冽的目光扫过徐应元的身体,让他心中寒气四起,赶忙打开折子,清了清嗓子念道:“浙江贡生钱嘉征,代南北儒生士子八万四千六百五十三人,劾。。。劾司礼监掌印,提调东厂魏忠贤十大罪!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臣义士倡,虽死何憾!”徐应元念着念着,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徐应元读一句,周围众多中官便一齐跟着念一句,整条长安街都回荡着尖锐的字句,除此之外,几乎落针可闻。

“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官。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徐应元的这封弹章,其实没有当初杨涟写的狠,杨大洪彼时弹劾魏忠贤,写了整整二十四条罪名,字字诛心,吓得魏忠贤好几年都有心理阴影,如今钱嘉征这一封虽然同样致命,但是火力似乎小了不少。

“。。。九曰建生祠,一祠之建不下五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伏乞独断于心,敕下法司,将魏忠贤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法。”徐应元念完全文,恭敬的把奏折双手奉起,默默的等着崇祯的意见。

崇祯接过奏折,轻轻放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把玩什么宝物一般,转身对魏忠贤道:“辄呵问云何?”就是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魏忠贤的脸色惨白,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深深的低下了头颅,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魏忠贤此态,让阉党众人心中顿时凉了大半,九千岁这是。。。要认输了啊。

“魏相,你执掌司礼监,操劳国事,苦劳是有的,朕心里知道。”崇祯深深吸了一口正月的冷风,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将眼中的杀意隐去了,才缓缓的对魏忠贤道:“魏相这些年,辛苦了,这有些错误,也不该不顾之前的功劳,魏相为国家操劳甚多,这些年也是处处都有难,处处都朝朝廷伸手,确实是不容易,如今年纪大了,精力眼看就跟不上了,朕也不忍心再看魏相操劳下去。这样,朕亲自被下一份呈仪,就去凤阳为太祖爷守陵吧。所有规制,都按回乡论处,一应赏赐,定然是亏待不了你的。”

“皇上,不可啊,万万不可啊。”魏忠贤还没说话,首辅大臣顾秉谦倒是先开口了,看那急切的样子,似乎被免职的是他一样。

“老奴。。。谢主隆恩。”魏忠贤淡淡的回道,等于认可了崇祯的处置,让刚准备为魏忠贤据理力争的顾秉谦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