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送瘟神(上)
“陛下,臣反对!”
含元殿里,一个声音在回荡。
只见一员年逾六旬的老臣站出来。
此人乃是吏部侍郎谷德昭。
其人身高六尺余,隆鼻阔口,面容刚毅,须发皆白。
在嘴角处,有一粒黑痣甚是醒目。
谷德昭是太宗时的旧臣,为人一向比较低调,但资历深厚,在朝中颇有人望。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谷德昭的脸上,却见此老的表情一脸错愕,嘴微张,颔下胡须颤抖,一副要说还没说出口的便秘表情。
满朝文武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目光从谷德昭的脸上,一下子移到了举手的苏大为身上。
方才,竟然是苏大为举手反对?
这特么简直了。
谷德昭瞪着苏大为,一脸懵逼加震惊:你居然抢老夫的词!
他站出来是要反对苏大为任兵部尚书,但却不曾想,第一个开口反对的居然是苏大为自己。
这就叫,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一时间,把这历经两朝的老臣,活活憋得没话说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
停了片刻,才听得珠帘后,传来一个威仪的女声:“胡闹!”
那是天后武媚在喝叱。
“陛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岂容推却。”
“我……”
苏大为刚想开口,一旁的谷德昭可算是找到机会了,当即抱拳道:“陛下,苏大为年轻识浅,任他为兵部尚书,恐难服众!”
苏大为的目光向这谷德昭投去。
自己推辞归自己推辞,可这老头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谷德昭的话刚说完,从殿两旁的吏部、户部、礼部,又分别站出臣子,齐声道:“兵部尚书执掌六部之兵部,位高权重。
之前尚书萧嗣业征战了一辈子,快七旬才得任命。
再之前兵部尚书为英国公李勣,战功赫赫,更不必多说。
苏大为虽然在军中有些经历,但太过年轻,恐于礼不合。
也会让天下百姓疑议耻笑,以为我大唐无德高望众之能臣。”
好家伙,我直接一个好家伙。
这些老菜帮子,把百姓和资历抬出来压人。
苏大为本来是想推辞,但看这些人跳出来,他反倒是不急了。
冷眼扫过去,发现站出来的都是关陇高门。
其中有一个是山东高姓,好像和王家有些关系。
不论苏大为多不想沾惹朝中的政治斗争,但这些人仇视武后,自然把他也视为武后一党,不惜一切代价打压。
恨不得踩上一百脚,再吐上一口唾沫。
想想昨晚宫中发生的事。
幕后之人竟能出动陇右老兵私闯宫禁,以此来攀附苏大为。
其手段用心之毒,便可见一斑。
如果苏大为在意这个兵部尚书的职务,他现在或许会坐立不安,会心急如焚。
可他不在乎。
老子原本就不在乎这一切,本来就想推。
但是这些关陇高门还有山东高姓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联合在老子头上踩一脚?
那我可就不困了啊。
苏大为的嘴角微微挑起,大有一种端盘瓜子就一杯茶看戏的心情。
不在乎,就可以有超然心态,吃瓜吃瓜,看看你们还要耍什么把戏。
果然,这事都轮不到苏大为着急。
他还没表态,殿下已有一人站出来,叉手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天皇天后,臣有本奏。”
殿中文武百官的目光投向此人,只见此人黄发虬髯,身材壮硕,狮口阔鼻,赫然是一名胡人武将。
此人年纪大约六旬上下,站在那里,如一头狮子般。
年纪虽老,余威犹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就听珠帘后,传来李治的声音:“凉国公但说无妨。”
凉国公?
朝中有几个凉国公?
而且还是胡人。
一道电光闪过苏大为的脑海,他突然记起一个人。
凉国公契苾何力!
初唐归化胡将中,必然会提到的一位。
与阿史那社尔,并称归化胡之名将。
昔年太宗故去,契苾何力还曾向李治请求为太宗陪葬,后来被李治借太宗有“遗诏不得陪葬”而止。
一生战功彪柄。
是大唐外蕃胡将中的绝对大佬。
前几年征高句丽时,契苾何力曾被李治任命为辽东道安抚大使。
与李勣合兵击高句丽。
后来高句丽被打破,契苾何力因功被封为凉国公,加号镇军大将军。
“天皇天后,臣以为,兵部不比吏部,任尚书者,必须了解军事,才能坐得稳。苏大为乃邢国公生前兵法传人,而且随邢国公灭西突厥,东平百济、高句丽,又灭吐蕃,如此战功赫赫,当得起一声名将。
军中最服的就是战功,苏大为既有此能力,继任兵部尚书,又有何不可呢?”
契苾何力的声音气韵始终带着点胡人的口音,然而中气十足,在含元殿如同洪钟一般,余音袅袅。
文武百官本来因为契苾何力站出来而窃窃私语。
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契苾何力的声音在回荡。
苏大为心里十分诧异。
自己当年在灭高句丽时,各军分进合击,并没有与契苾何力打过照面,也就谈不上什么交情。
没想到此时他居然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契苾何力……
自己跟他不熟啊。
心中刚想到这,又将武臣中有一人走出,叉手大声道:“臣附议!”
这是一名中年武将,身长七尺余,膀大腰圆,面容沉毅。
他的双手极大,叉手时,给人一种特别稳定之感。
这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程务挺。
时任右武卫将军。
也是苏大为在军中的老部下。
程务挺一出来,军方大佬中,又有数人站出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推举苏大为做兵部尚书!”
还是军中袍泽好啊,不愧是一起扛过枪的关系,铁铁的。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军中服的就是军功。
哪怕有些出自世家高门的武臣,此时竟也站出来支持苏大为。
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看上去,倒是支持苏大为的占了大多数。
文臣班列里,站在队首的右相李敬玄眉头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长的队列。
百官中有一人立刻会意,站出来大声道:“天皇天后,臣有事上奏。”
此人乃是兵部郎中王悠之。
大唐兵部官职为尚书一人,正三品。
侍郎二人,正四品下。
郎中二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
职方、驾部、库部三司,各设郎中一人,从五品上。
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
主事二人,从八品下。
郎中不过区区从五品上,看上去在这满朝文武大佬面前,官职不高。
但实在是个要紧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是兵部的人,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有份量。
不待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开口,王悠之已经迫不急待的道:“方才大将军所说,兵部需要知兵,这是对的,但是想任尚书一职,不是光懂用兵就足够的。
毕竟兵部领兵曹、职方、驾部、库部四司。
职掌武官铨选考核及军籍、地图、疆界、边防、车舆、厩牧、驿传、装备、军械、仪仗等军事行政之节制。
这非寻常武人所能胜任,非得文武全才不可。
臣知开国伯素有战功,但毕竟年轻,对这些政务,只怕是有所不及……”
这话说得看似合情合理。
先前站出来为苏大为张目的武臣们,一时哑口了。
举荐是要担责任的。
兵部尚书又确实是一个要紧的位置。
万一苏大为真在位子上弄出什么事来,今日举荐者,到时是要付连带责任的。
这……
含元殿内,气氛一时尴尬。
最先站出的吏部侍郎谷德昭见状,抚须冷冷一笑,趁热打铁道:“兵部尚书不但要知兵,更要懂理政,要懂得与各部协调,处理好军中要务,解决大军后顾之忧,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
此位高权重,以苏大为年小德薄,何德何能,能坐上这个位置?
若他能坐,这朝中谁人又不能坐?”
这话说得,便有些刻薄了。
谷德昭轻抚长须,正气凛然中,又挟着一丝轻蔑之色。
他们这帮老臣,是随着太宗当年一起打天下的。
最看不起的,就是现在的年轻臣子。
毛都没长齐,一个个急不可耐的想要权力。
真给你那个权力,你驾驭得起吗?
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朝堂上,还是太嫩了点。
心中冷笑着,谷德昭叉手遥向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下拜。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名,三思而行。”
含元殿中,文武百官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有的在看谷德昭,佩服他的勇气。
也只有这种两朝老臣,说话才敢不给李治面子。
当真是一块硬骨头。
有太宗朝时的魏征之风。
也有的看向苏大为,存心从他的身上看笑话。
可惜,苏大为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那些想从他身上看到痛苦悔恨和纠结的人,不由有些失望了。
谷德昭文官出身,一张嘴皮子也是相当利索。
不等李治开口,他便要继续说下去。
哪知刚张嘴,一句话刚要出来,便听身旁一声厉喝:“臣以为谷侍郎老眼昏花,恐怕肾有点虚,请天皇天后赐谷侍郎提前下殿,回家歇息去。”
噗!
这话可真够损的。
所有人的眼睛,唰的一下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
苏大为。
妈的,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忍了吗?
文臣中的右相李敬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站出来就好,正愁你不出来,没机会抓到你。
既然你主动出来,那咱们文臣这么多官员在这里,也不是吃干饭的。
今天要是能让你顺顺利利当上兵部尚书,那就算我们输。
这时谷德昭也回过味来,向着苏大为怒目而视。
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整张脸都涨成了紫色。
“小竖子你说什么?”
“老爷子你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含元殿!天皇天后都看着的!”
苏大为不甘示弱,微笑着提醒:“我祝你身体健康!”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啊?
还说不是反讽?
你这特么的是恶毒诅咒吧!
一定是!
谷德昭脖颈上的粗筋一根根的浮突起来。
脸色微微涨红。
胸膛急剧起伏,撸起袖子骂道:“小坚子!”
“老匹夫!”
“贼你妈!”
“娘希皮~~”
沃草!这怎么还骂上了?
亏谷德昭六十余岁的老人,居然真的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看起来是要和苏大为作过一场,撸起袖子直接开片。
差点忘了,跟着太宗时的旧臣,都是文能下马安天下,武能上马去砍的猛人。
这谷老爷子,当年也是跟着太宗砍过人的猛男。
虽说年纪大了点,被苏大为不留情面的一怼,当真是打算血溅五步。
幸好还没真的冲上去,就被一帮文臣七手八脚的拉住。
“谷侍郎息怒!”
“天皇天后在看着呢!”
“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苏……这个幸进之臣,绝对是幸进之臣!”
“大唐怎么能让这么个毫无礼义廉耻的恶贼任兵部尚书!”
“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若他今天能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阶下!”
谷德昭怒火中烧,厉声吼道。
苏大为的眼角跳了跳,心中道:尼玛,这不是给自己立flag吗?
他清声咳嗽了一声,将手掌在耳边竖起:“老子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说,若你今天当兵部尚书,老夫就一头撞死!”
“一言为定!”
苏大为向一脸暴怒的谷侍郎正色道:“这场赌约,我苏大为接下了。”
哈?
被一帮文臣按住手脚的谷德昭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