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巡检
但凡一条船准备远航时,对船上各部分都要进行全面仔细检查,包括航海仪器设备。航电厂对这项工作称为“巡验”。“巡检”在厂里往往被视为好差使,因为谁都知道本专业的仪器不一定有故障,只是作例行检查而已。
朱自惠手里晃着一张施工单到处找凌心竹不见。
张怡说:“他一定在磁罗经组。”
朱自惠便跑到磁罗经组见凌心竹果真在这里,便将手中的施工单给他神秘地说:“今天上船巡检,方付厂长点名要你去。”
凌心竹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以为朱自惠拿他开玩笑,便自嘲说:“我在航电厂无名无声小工人一个,方付厂长哪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真的。你快去收拾工具,快去吧,有车去。”
凌心竹将信将疑,又想不出个头绪,看到齐辉、何守元、叶小絮皆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一群饥肠辘辘的人正围观他独享美餐,他的虚荣心又令他有些飘飘然,便问:“你们组谁去巡检”齐辉说他去。凌心竹“噢”了一声急急忙忙回组里收拾工具。
凌心竹提着挂包向车库走去,路过厂部时,见到方越与他的女儿方茜华。
方越向凌心竹招招手。
凌心竹想起朱自惠说的话,便有些茫然地走过去,见方茜华向他挥挥手展示出动人的微笑,更有些栗栗了。
方越说:“茜华学校今天让她们做一次社会实践回去写篇文章,她想跟上船去体验,她说只识得你。没有相识的人她不敢去,所以我跟朱自惠说了一定要让你去。”
凌心竹想分辩什么,终于忍着没说只是点点头说:“方付请放心,我带她去好了。”
今天上船巡检各专业都有人去,所以人很多。生产科派钟成德助理带队。司机老张将一辆中巴开出车库,开了门。大家蜂拥而上,都争着坐个好置。
钟成德是个矮个子,脑袋较圆,头发稀稀疏疏地都长在后半球,虽有几缕顽强者但都无法掩盖前半球的荒凉,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仍能将它照个油亮。他一手置在后背,一手吸着烟,两腿又开站着形成很稳定的结构,一看就有干部的风度。及至他看到那个本应该留给他这个代表领队人物坐的,司机旁的座位被一个无知的家伙坐去的时候,他甩掉烟头冲向前几步喊:“都挤什么,这么大部车还怕没有位置吗没有些修养。”
然而没有人理会,做工人的只注重自己能够拥有的实际利益,就拿他们的话说:“我们做工人的,又不图升官,凭自己劳动干活挣钱,犯不着去巴结当官的。
齐辉见别人都抢着上车,对凌心竹说:“我们快上。”他跑前几步见凌心竹没动,便又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别人全都上了车。
凌心竹为这种场面让方茜华这样大学生看见而感到不好意思,极力找些话说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对你父亲说只认识我?其实我们又怎能说得上认识呢顶多不过见过面而已。大学生不在课堂里研究学问。跑出来做什么社会实践,一天能实践些什么,能了解什么,只不过再多一次盲人摸象,得了些局部的概念,局部的印象,再做出些错误的议论,然后就是些无力的慷慨激昂。”
方茜华说:“依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喽,请不要忽视了我们学生在近代中国革命史上发挥的作用哦。”
凌心竹自觉理亏便哑口无言。
今天巡检运气很好,各专业都没什么大问题,但大家都非常仔细对各仪器做反复保养,这样的工作态度令船上工作人员感动和佩服。凌心竹和齐辉都热情地向方茜华介绍船上各种仪器设备的用途。方茜华也不停地在笔记本记录着,所幸平时在家里也会耳熏目染,倒也接受的七七八八,她是学英语专业的,所以对一些国外引进的设备特别关注,将上面的英文铭牌记录下来,因为大多都是专业词汇,所以并不知道实际意思,向凌心竹和齐辉询问后,一一作了标注。
渐渐快到了吃午饭时间,大家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快意互相谈笑议论等会钟成德不知会带他们去哪家饭店吃饭。因为按依以往惯例那么多人在船上吃饭不方便都会到饭店趁机大吃一顿反正通通报销。就连老张司机也跑进船舱来看看。大家于是取笑他,让他不要心急,反正当司机的又不能喝酒。等到大家见钟成德进来便开始收拾工具。
钟成德问:“都搞得怎么样了”
大家回答:“都差不多了。”
钟成德看看表说:“我今天没带钱,中午就在船上将就吃顿吧。我去通知船长准备一下。
钟成德走后,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无精打采。船上因一下子多了许多张口,只能临时做了一大桶鸡蛋面。吃面的时候大家满口牢骚,又不见钟成德,问船上的人才知钟成德在船长那里喝酒。于是大家更加不高兴,仿佛有被抛弃或是被出卖的感觉。
吃完面,老张率先将碗筷一扔,叫道:“走走,开车回去,难道你们还等他喝完酒吗”
有四个喜欢打牌赌钱的,也不再乎吃得好坏,便在船上寻个荫凉地方开始赌起来。其余的人跟着老张下船到车上去坐。那赌钱的四人知道老张在赌气,等不到钟成德是不敢开车的,所以很放心。这一点车上的所有人连同老张自己也明白。老张使劲按了几下喇叭。
船上面有个人出来喊:“你们钟助理叫等一下。”
老张说:“他再不下来,我们就开车了。”他又按了几下喇叭,作势又启动车开了十来米才停下来。
钟成德急匆匆从船上跑下来,走上车后向大家解释被船长拉去喝酒实属无奈。他见尚缺四人便叫老张倒车回去。老张发了一阵牢骚不肯倒车,只是按了按喇叭。过了一会才见那四人下来。钟成德刚才因叫不动老张倒车心中觉得无颜,见四人正好作出气筒:“他妈的,就知道赌钱,赌的没完没了,让那么多人等你们四个,这是来干活还是赌钱,象不象话,按喇叭没听见吗?”
那四人听了这话觉得委屈,一人说:“老钟,我们还不是为了等你”
“他妈的,说的好听,我上来多长时间了,找什么借口,没赌完一局罢了。”
另一人见他不领情便也不客气地说:“他妈的,你真是没良心,别人还说我们是你老钟的忠诚拥护者,知道你没上车,车不会开才打两盘。”
钟成德本来也不是气此四人,气的是老张居然连他也不等,搞得他连饭都没吃饱,便说:“老张也他妈的不是东西,我没来怎么开车了。”
老张一听便说:“你他妈的丢下我们一大帮人,一个人去喝酒,谁找得到你,还好意思说。”
钟成德越想越气,自己身为领队还没吃饱饭,反被要挟地跑出来赶车,还要被众人骂,这脸往后还往哪里搁便再也不顾那么多直向老张孔:“他妈的,老子连饭都没吃,叫人来告诉你等一等都不肯,他妈的你们司机班当司机的都神气得不得了啦,好像谁都管不着是的,还说什么叫我们生产科的自己开车上船,你以为离开你地球不转了,你张卫东开车的水平臭得要命,真还不如我呢,你是全厂开车最臭的一个。”
老张当着众人不甘示弱:“他妈的,你钟成德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郑仲显保着你,你还不是早就滚他妈的一边去了。”
钟成德原先在厂器材科因涉嫌贪污,本应下放车间,是郑仲显让他留在生产科当助理。钟成德被触到痛处,火冒三丈,将袖子揽跳起来冲上前就要揍老张。凌心竹早想开口劝说,但终觉得自己是新工人,且车上一大堆老前辈都未动口半句。此时他连忙跑上前抱住钟成德说:“钟助理,算了吧,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
钟成德仍骂不绝口:“他妈的,全厂用你车的谁不知道你最操蛋,整天要好吃好喝的,今天没得吃了就发脾气。停下车来,老子今天不揍你就不姓于,你停下车来。”
老张见他动真格的倒开始害怕起来,语气已不敢再硬:“谁让你刚才那样说话的。”
“我就是这样说,就是骂你这个王八蛋,张卫东王八蛋。”
老张被对方的气势完全压倒:“你说,大家说说看,我今天有什么错。”
但凡双方争执,有一方表现出软弱畏惧,便避免了争执的升级。钟成德想打人也是形式所迫的冲动,见对方已害怕,已经挽回了面子,又有凌心竹抱住,便顺水推舟回到座位。车大部分想看热闹的人已知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有的人心中不免嫌凌心竹太多事。然而凌心竹此时的心中却觉得很难过,更不好意思看身旁的方茜华:堂堂的工厂干部,平时发号施令的领导,居然似街头地坯般争吵,更令我难过的是车上那么多的同事居然对此漠视无动于衷,还有这一幕恰又被一个不是本单位的女学生看见,真是让人感到羞愧啊。
途经水院,方茜华下车时向凌心竹说了声“谢谢”并挥了挥手。
凌心竹觉得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便喊了声:“方茜华”
方茜华在车下看着欲言又止的他:“什么事凌心竹。”
他向钟助理请个假,便跑下车,同时示意老张开车无需等他。
方茜华说:“你这是准备送我回校,还是自己偷机回家”
凌心竹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便说“一起回去吧。”
两人一起向水院走去。
“今天看到许多新鲜东西吧?够你写篇文章了。”
“你早上不是还不情愿带我去吗?”
“哪里敢?可是你爸交代的工作。”终于他转入正题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对你父亲说好么你千万不要就这样认为我们这个单位,千万不要就这样理解我们这个社会,好么”
方茜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下车敢情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吧”
凌心竹点点头:“是的,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挺丢人的,我知道在外人眼里我们单位还是不错的,进去后我也发现能进这单位的人都有不同的背景,就连我自己,我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也是因为有了水院这层关系才能进去的。”
“其实当时我才尴尬,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爸爸就是副厂长,当时也有种找地方钻的想法。不过,凌心竹,你放心好了,我知道如何看待局部与整体,我会用自己的思维去处理好普遍与特殊之间的关系。我和你同样地坚信天空是蓝的。”
凌心竹为她能够理解他的话而高兴。
在校园内分手后,方茜华仍站在那里很久,虽然凌心竹早已在她视线内消失,但她仍发呆般向他消失的方向看着,似乎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看见他满脸充满的傲气,第二次见到他时看见他发红的脸,第三次让她听到了他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