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两个女师傅
黄天琴,仪表组组长,资格老,因话多赢得“多嘴琴”称号,全车间人不敌且惧其口舌都让她三分。卓金凤,海运局卓副局长的千金,如果车间上下想拍马屁的话,她绝对是一匹最好的千里马。若问她俩二人关系如何,卓金凤曾经说过“我和天琴最要好。”
黄天琴、卓金凤也就是凌心竹的两位师傅。有两个如此厉害角色做师傅,凌心竹是否应该感到自豪与光荣呢?“乐呼哉,不乐也”孔乙已会这样说的,凌心竹会吗?因为仪表组在三楼的缘故,别人就和他开玩笑说:“凌心竹,你好福气,一来就爬上了三楼。”他听后笑了笑,露出两个犬牙。
每天上班凌心竹都来的很早。工作室关闭了一夜,一股浓浓的橡胶味,是工作桌上铺的绝缘胶皮发出的。他把窗口全部打开,然后又把工作室总电源开关合上,随手撕下一张挂在开关旁边在日历。走到屋角的元件橱旁,从上面拿下了把鸡毛掸,把工作桌扫了扫。
仪表组一般是不要上船修理的,因为它主要承接维修万用表、兆欧表及各类电压电流表,船方若有损坏的仪表,则通过厂内生产科转送过来。仪表组积压的坏表虽然很多,但由于一个小小的仪表对于若大的轮船来讲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由于这个主要的原因,船方并不很催促,这便又恰好暴露出人类思想中的又一弱点:没有外力的拉一把不肯前进半步的惰性。正可谓皇帝不急,太监何需急。这潜意识的理由使这个组的人对待工作的态度便是能放则放能拖则拖。
黄天琴,卓金凤两位师傅是不会那么快上来的,和楼下定位组的几位姐妹们足足能唱一台好戏。
凌心竹拉开自己工作桌的抽斗,里面放着一封信,他拿起来,盯着信封落款“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郑平石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郑平石是他高三同班同学,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想当初他是带着微笑去送朋友上大学的,但他无法忍受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这分明是种骄傲的象征,那些诉说友谊关心的词语分明是怜悯与同情的代用词。所以收信已经好几天了,他仍没有提笔回信的意思。该回封信了,凌心竹,你自问有几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该回封信了吧,他拿出信纸开始准备写回信了,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更何况是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
郑平石确实是他的知心朋友。他写的很快,仿佛为心中的不快寻找到了得以渲泄的端口:“……平石,见你信几次提起我的工作情况,这本是我不敢正视而努力要回避的问题啊,很感激你,你问了我不愿回答的问题,使我不得不正视现实,你大概无法想象我的工作是如何的清闲,或许这正是许多人所羡慕的,但我却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这随之而来的空虚。你一定会说自己利用时间学习,但我的两位女师傅经常会关起门来织毛衣,扯家常,甚至会将刚买来的文胸拿出来在身上比划,还会说些令我脸红都不敢的话,朋友,这回你该了解我是处于如何尴尬的环境了吧。刚上班的时候,师傅给了一本《万用表维修手册》给我看,万用表并不复杂,基本原理我们上中学时都学过,然而从理论到实践仍有很大的距离。有一次我尝试地修好了一个万用表头,满怀兴奋地拿给师傅看,原指望一定会得到她的赞扬,平石,你不会想到的,我师傅拿过表头看了看说:‘我现在还没叫你修表头呢,搞坏了怎么办?’师傅的表情是相当严肃的,从此我不敢再去碰那些长满灰尘的坏表,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本维修手册。偶而师傅在修理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就问:‘怎么知道是这部分出故障呢?’‘凭经验’这是我师傅说的。我不明白的是在学校里教师们是多么希望学生能多提问题,而在这里不懂就问将会换来多大的耻辱。我是努力在做‘不耻下问’,而随之而来的羞辱实在是叫我难以忍受,但我却又偏偏不得不忍受,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忍耐力。平石,我亲爱的朋友,教我该怎么做吧,难道要想抬起头来,必须先跪下吗?难道要想做人,必须先学做狗吗?好好努力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朋友,一块为我向上天祈祷吧,让我在我的忍耐限度到来的时候,我能够抬起头来站着做人,……”
“小凌……”黄天琴在楼下大声喊着,凌心竹连忙跑到走廊,见两位师傅都推着自行车,于是便问:“什么事?”“我和金凤上街买个配件。”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黄天琴、卓金凤知道凌心竹会将这个理由告诉任何一个查询她二人不在岗位的人,虽说凌心竹被分到这个纯女性的组里,给她们带来许多不便,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最起码厂长不会批评仪表组经常铁将军把门了吧。
走廊凉台上有一个很破的脸盆,而就是这破脸盆里种着满满一盆的太阳花,那每片叶子都象婴儿的皮肤般饱满润滑,它的颈枝虽然柔软,但你仍能看的出它努力地脱离地面把一株株红樱竖立在空中。他每次看到这个破烂的脸盆和它上面茂盛的生命就会想:如此破烂的脸盆居然养就出这般的生命,哪天给它换个漂亮的花盆吧。
凌心竹正准备继续写那封信,朱自惠从门外走了进。或许由于太胖的原因,走路姿式总给人种一脚踏下去很难拨起来的感觉。他在凌心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向他那边拉了拉,靠得很近,胖胖的手在凌心竹全是骨头的肩上拍了拍:“怎么样,干得怎么样。”对于朱自惠,凌心竹至今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称呼他,据其本人说是主任,而本车间其它同事则不屑地说:他算哪门子车间主任,顶多不过是个没下命令的代理付主任罢了。如果让凌心竹喊其主任,明显的“阿谀”成份使他无法开口,直唤其名却又显得不尊重,他便什么也不喊:
“我觉得修理万用表不太适合男的干,因为它需要女子天生所具有的细致和耐心。”
“仪表组的修理并不只是局限于万用表,还有示波器、图示仪、毫伏表等电子设备,你知道车间为什么安排你在仪表组吗?正是因为原先仪表组都是女的,有许多修理业务开展不起来,才把你分在这里,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感到热血澎湃。一颗太年轻的心在砰然而跳。被领导的重视使他变得兴奋,更加坚信自己的不平凡。那天生一付傲骨,后天积累的傲气扶持的强烈的自尊心究竟能经受起多少风和雨。一株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水仙,一条窜入大海的鲤鱼,一头初生的牛犊,一个充满希望的生灵啊。
“你去过海南吗?”朱自惠突然神秘地说。
凌心竹摇了摇头。
“这次我给你争取了个好差使,可以去那里玩一玩了。”
“去玩?”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你是没什么事的,定位仪组的彭晓峰过两天要去海口修理船上的定位仪,考虑到你年轻。前途远大,所以我给你争取了个指标,一块去长长见识。”朱自惠认为花些时间来拉拢年轻人是值得的,年轻人毕竟比老职工听话的多、勤快的多且不花力气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提高了自己的威信。
凌心竹发自肺腑地说了声“谢谢”。两位师傅曾在背后说朱自惠什么二面三刀,笑面狐,猪自肥……他认为自己已是一个很有主见的成人,会用冷静的头脑去分析一切事情,他决不会因耳听来的东西混淆自己的思维,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是判断的权威。朱自惠不是很好吗?确实不错啊!
这一天过得真快。下班,他经过一楼的定位仪组推起自行车就走。
“哎呀呀,好高傲啊,要去海南,就看不起我们了,连招呼也不打?”友好、善良的玩笑。
听着声音,他就知道是谁,停步,回头。两个年轻姑娘正笑着,互相搂着望着他。其中一个瘦高,瓜子脸,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线,两条短辫,一件绿色的军装。若带上个红袖标,分明是个六十年代的红卫兵小将。而在这色彩斑斓的今天,这种装束不能不认让人感到清新。这对于凌心竹来说更是一种亲切,他开心地说:
“邓其真,我可没得罪你呀,说这些话来取笑我。”
邓其真说:“你不是得罪我们,而是我们在嫉妒你呀,我们两个进厂一年多了,连出差的机会都没有,你可才进厂就……,唉,毕竟是男的好啊。”
邓其真一翻装腔作势又故意透露出嫉妒成分的话,使得他又开始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毕竟大家都是年轻人,要是全厂的人都是年轻人该多好。
另外一个穿着碎化毛衣的姑娘只是跟着笑,一直望着凌心竹远去的背影。
邓其真推了一下:“喂,张怡,是不是看上了。”
张怡回转身,摔开邓其真的手“啐,什么话。”
“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张怡妹也快20了,要我做媒吗?”邓其真一边说一边笑人也已一边跑起来。
张怡又是羞又是急在后面追骂着:“邓其真,死丫头,邓其真,烂舌头。”
凌心竹高兴起来自行车才会骑得飞快,经过厂部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他急忙刹车,看清楚对方后惊奇地叫了声:“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那高个的男子也几乎同时说了句:“咦,你怎么在这里?我是这里的副厂长。”
凌心竹更加吃惊:“我今年刚进这个工厂,叔叔,前一段时间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你叫凌心竹?”那高个男子好不容易才把招工名单上的凌心竹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怎么会没想到凌心竹就是凌进中的儿子呢?“我刚去省局开会回来,工作怎么样?走吧,对了,以后在单位里不要叫我叔叔了。”既然明白了彼此的关系,那语气、语调也将相应地随之变化。
凌心竹在心中便升起了一股疑团:“上次跟父亲说起过这人,而父亲显然是与他相熟的,但父亲为什么没有跟我提起他呢?”原来那副厂长正是凌心竹上次在回家上坡时遇见的,也就是凌进中的同学方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