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3)

上古之时蚩尤败于炎黄二帝,其部族不愿臣服,遂携部署家人向山中迁徙。昔年蚩尤擅驭兽,许多苗部也传承了蚩尤当年的本领。但连年战火,苗族于山中迁出迁入,许多法术也已经失传。只得虫蛊之术,因修习简单,原料易得,被流传下来。

苗族得蛊术后,因环境不同修习不同,又逐渐分成几部。乌斯苗,即汉人口中的黑苗、暗苗,因生活区域常年战火,所修习的是虫蛊之术最为阴狠的一支,汉人常称蛊毒;而恩葛苗,则专行行医救世,以蛊救人之事,其修习方法最能克制乌斯苗。

百余年来,乌斯苗与恩葛苗几乎互不来往,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近些年,因为乌斯苗族人繁衍多了起来,逐渐与恩葛苗有些摩擦。

两个部族都约束族人,虫蛊之事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免得惹祸上身。

那一日是附近坝子里的圩集,智节跟着阿爸出了门。

“阿爸,我去那边买些青卤。家中青卤已断了好几日,阿妈出门前特意交代过的。”

“好……智节,青卤大多是汉人在卖,千万不可与他们产生冲突。阿爸知道你的蛊厉害,可若是乱用……”

不等阿爸说完,智节就挥挥手:“我知道了。阿爸。”

苗人贫困,大多吃用不起盐巴,就连苦涩的替代品青卤,对于他们算是贵重品不说,还都控制在汉人手里。

汉人高傲,向来看不起苗族。智节捏了捏袖口的几只小虫,心里想着若是为难于我,有你们好看!

“这位小哥,不知你这青卤价格几何?”智节在圩集走了一圈,发现今日圩集只得这一家在贩青卤。

“五个大钱一块。”那小贩看是个苗族,头也不抬,只半倚在树干上,随口回答。

智节看看两个拳头大的青卤,想到上次阿爸背回去的青卤半尺见方却只要九个大钱。他捏了捏腰里的钱袋,客气地问:“这位小哥,能否便宜些?上次买都还不是这个价格。”

“你这苗子,现在朝廷对盐巴课税凶得很,穷一些的汉人都要买青卤来吃,我今日能背些来就已经是看你们可怜了,还要和我谈价钱。”

苗子是汉人对苗族的蔑称,智节听到也只垂了垂眼睛。

“我只有九个大钱,小哥能不能卖给我两块?眼看日头上来了,今日圩集结束,小哥还要背回去,也是辛苦。”

那小贩不依,几番讨价还价之下,硬是挑了一块缺角的青卤,连带一块完整的,卖给了智节。智节想到辛劳的阿妈,本就心中不爽,没想到那小贩未等他走远就出言嘲讽:“苗啰啰苗啰啰,又傻又啰嗦。买不起青卤就吃虫子去!”

智节没有回头,只大拇指动了动,袖管中射出了一个小似芝麻的虫子。那虫子全身黑色,皆是甲壳,唯独头上,生着像苔藓一样的绿毛。那虫子落了地,就隐入土中。智节在拿青卤时就在那小贩手上做了标记,用不得多时,那虫子就会找到他。

智节抻抻衣服,满意地去寻阿爸。

日头落了西,智节和阿爸才返回了家中。阿妈看着两块小小的青卤,问了问价格,并没有说什么。吃过了饭,智节听到了灶房阿妈和阿爸的叹息声。

睡前,智节和阿爸小声地谈着话。

“阿爸,再过几日我就满了十四,族中会给我一块土地,我也可以出去做一些事情,那时我们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艰难了。”智节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圩集上的事情说出来“我过几日再去那坝子上看看,有人背便宜青卤来也说不定。”

“智节,再过两个月就是族里的蛊丌,这次你,准备好了吗?”

“阿爸,我做了这个。”智节掀开裤管,用力量催动,右腿小腿上显出黑色的蛇形文。

“你用了自己去养蛊?历来指尖血就已经够了,你竟然用骨髓饲喂!”

“没事的,阿爸。再过两天就能成了。我查遍了族里的书籍,若不以骨相饲,是得不到蛊王的。”

这边智节和阿爸聊到了深夜,另一边那个贩青卤的小贩吃醉了酒,觉得左手虎口有些痒,随意抓挠几下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贩被自己的左手痒醒,抓挠之后看到皮子下面隐隐有一个瓜种豆种一样的东西,用手又捅又按又摸不到个什么。小贩啐了口唾沫,和了一些灰土抹在了虎口上,就出了门。

又过了一晚,小贩还是被手痒醒,可是这一睁眼,三魂吓跑了七魄。自己左手虎口上竟然长出了一根芽子,看不出是草是树,可根深深扎在肉里,芽子顶破了皮。破皮的附近手有些化脓,遇到脓血那芽子竟瞬间长成了枝叶,隐隐有成大树的趋势。

小贩连滚带爬,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去找街上的郎中,谁想几个郎中都把他赶出去,甚至有一个立马关了门,就像看到了瘟神一样。小贩一边唾骂一边又想去找郎中看,路上一个老人把他拦了下来。

“这位小哥,你莫再找郎中,看你这手应该是中了蛊。若是这几日你跟哪个苗人起了冲突,就快去寻他救你。”

“你这老倌莫要吓人,我一个本分人,哪里会去招惹苗子。你还是不要拦我,快让我去寻个郎中!”

“这位小哥,你再好好想想?我小时村里就住着些苗人,这些东西我虽然没经历过但也是见过。人命关天的事我哪里会诓你!”

小贩瞬间想起了那日在圩集上随口说了智节几句,“可那苗子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就会这么厉害的术法!”

老人一边叹气一边催他赶快去寻,那小贩早已乱了阵脚,只向那坝子跑了去。

这边智节早已在坝子中等待,他料想今日树已然长成,附近苗人居住得多,那小贩一定会得了风声来寻自己。一边盘算着让他背多少青卤来自己才会收回那蛊虫,一边心下轻蔑,觉得若是没了规矩,自己的部族何须躲在山中过这穷苦日子。

小贩跌跌撞撞地跑来,智节正想迎上去,可右手袖筒里的千里虫震了起来。附近有恩葛苗的人。智节赶快躲到了树后面。

那小贩在坝子里左寻右寻,人影都没有一个。左手的那棵树,眼看就要把手掌长穿,心中惊惧之下,竟大哭起来。一位苗族老者带着一个豆蔻少女经过,被哭声吸引,停下来看。

智节的千里虫震得愈加厉害,甚至发出了害怕的低鸣。那老者回头望向了智节藏身的那棵大树,似一眼就找到了智节。智节“咻”地伏低身体。

“这老者蛊术不知在我之上多少。”想着这个,智节只趴在树丛中悄然观察,再不敢上前。

漱礼上前查看那小贩的手,“爷爷,他怕是中了乌斯苗的草木斯,看这样子,已经是第三天了。”上下左右翻一翻,“爷爷,这个人种的还是棵树呢,嘻嘻,真有意思。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会下这么霸道的蛊。”

说着,漱礼就想拿出自己的蛊盒,给这人解蛊,却被爷爷拦住了。

“你是不是惹到了什么人?怎么会被人下蛊?”漱礼的爷爷问那小贩。

小贩见一个豆蔻少女都识得这个,似见到救星一般,对着漱礼二人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再见不到见智节时的倨傲。

“那日在此处赶圩集,小子带了些青卤来卖。您也知道,最近青卤价格高,与那苗子,啊,不,苗人少年起了些许争执……”小贩说着,也自觉羞愧,脸上泛红,话音也越来越低。

“这事原是由你自己招惹而来,我不应该插手。但是你中这蛊甚是霸道,若不救你,你这只手怕都要废掉。”漱礼的爷爷顿了顿“我也是苗人。不过是恩葛苗。我可以帮你解了这蛊,但因你当时意气之争,我不可空手,你看身边有些什么,就付与我做报酬就好。”

那小贩清早离家,衣服都没穿整齐,哪里有什么财物。只询问老者的村寨在何方,一再承诺自己会送一篓的青卤当做酬谢。

漱礼的爷爷想着救人要紧,也就答应了他。取蛊之前,还特地又看了智节一眼。智节心里一惊,想到就这样被解蛊自己怕要遭到反噬,遂捏紧了双手,准备对抗接下来的剧痛。

漱礼的爷爷从怀中掏出一条不足半尺的小蛇,蛇身纯白,上有金色缠枝连环的花纹,头顶鲜红的眼睛,吐着铜黄的信子。

“金花铜蛇蛊?可以做镇寨之宝的金花铜蛇蛊?穷一家人之力百年不可得的金花铜蛇蛊?这老者随手一拿就是这样的宝贝,到底是何方神圣?”智节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蛊。

那条小蛇脱了漱礼爷爷的手,“簌”地飞上了小贩的左手,铜黄的信子沿着那树根一转,腐坏的肉就都进了蛇的肚子。“嘶~嘶~”小蛇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停地吐着信子,突然一伸,小贩只觉手一阵刺痛,蛇信子从肉里抽出来,上面多了一只芝麻大的虫子。蛇信子一卷,那虫子瞬间粉碎。

“啊!”一阵剧痛向智节的心口袭来,智节咬紧了舌尖才没有叫出声。疼痛缓和后,看自己的右手大指,果然黑了一块。“不知又要用多少木脊蚕才能将这些毒洗出。”智节心里想着,又将眼神望向老者那边。

小贩手上那棵树已经完全枯萎,漱礼上前只轻轻摇了摇,就连根脱落,在小贩手上留下一个恐怖的窟洞。漱礼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块冰糖样的东西,塞进了那洞里,然后笑着跟他说:“这是专去蛊毒的药,用了这个,不出三日余毒就清了,不过你还需找郎中拿些金疮药,手才会好。这几日可能茅厕跑得多些,没有大事,你就不要出门了。”

漱礼说得大方,反倒是小贩不好意思。三人告别时,小贩千恩万谢,又再次确认了老者的村寨,承诺明日定将青卤送上。

爷爷和漱礼辞别了小贩,走上一条向北的林间小路。智节想都没想,就悄悄跟了上去。实在太想知道这老者的来历。

智节一直保持着千里虫震动而不低鸣的距离,已经行至半山,老者与少女二人似都没有发现,一路有说有笑。

快到一个分叉口时,老者突然回头向着智节轻轻一笑。智节心中一震,一小团白色就飞向了他。智节赶快从手中拿出金翅局甲准备防御,不想离他尺半有余的地方,那团白色自己就爆裂开,化成一团白雾。

“年轻人,不要再跟。以后再行这种丧德之事,可就不是心口疼一下这么简单。”老者的声音飘来,白雾散去,智节却再也看不见漱礼二人。他心中不停想着老者的年纪和术法,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

智节进家门之时天已全黑,阿爸、阿妈只以为他又去炼蛊,并未询问什么。为他热了些饭菜,嘱咐他多吃一点。吃饭时,智节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想:“阿爸,恩葛苗都是些什么人?”

智节阿爸听了,让智节阿妈先去照顾家里更小的两个孩子,点燃了烟杆,拉着智节坐到了火塘边。

“恩葛苗跟乌斯苗,几百年前,其实是一支。”烟斗里的火一明一暗,烟丝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灶房。“那时与我们一起的还有已经迁入深山的巴赞苗。”

智节阿爸说说停停,这是苗族最隐秘的历史。

“我也只是很小的时候,听寨子里面的咕咕老说过。他活了一百四十岁,见到的听到的都比别人多些。咕咕老说那时战乱,每天寨子里都要死人,族老们看不过,破了规矩,找了一些年轻人修习了黑苗的术法,专做那杀人的事情。一方面能护着寨子里平安,一方面,也能去换些吃食养活寨子里的人。可是有些年轻人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被钱迷得看不清路,反过来又来祸害寨子里的人。族老没办法,只能集全族之力把那些人赶了出去。我们就是被赶出来这一支,‘乌斯’就是叫我们‘恶’。被赶出来后,几经厮杀,才定下了如今这么严格的规矩。那一支为了防御,专学那解蛊的术法,就成了如今的恩葛苗。还有一些族人,看到这些,丧了念头,就带着家人进了深山,成了巴赞苗,如今只修‘长生蛊’,再不出来与我们打交道。”

阿爸磕了磕烟灰:“也是因为这样,恩葛苗与乌斯苗后来约法三章,互不侵犯。但也断了来往。各自守在各自的地盘。”

“那恩葛苗什么蛊都会为人解吗?”

“也不是。恩葛苗解蛊有自己的规矩。我只听老人们说过,顾忌反噬,若能找到施蛊之人,恩葛苗只会指引,轻易不会插手。只有遇到下蛊狠毒险恶,或者毫无因由,或者没了事主的情况,恩葛苗才会帮人解一解。”阿爸收起了烟斗:“毕竟都是曾经的族人,谁都要给谁留一条活路。”

智节搓了搓乌黑的大拇指,什么都没有跟阿爸说。

夜里,智节的千里虫又鸣叫起来。他见阿爸、阿妈没有被吵醒,迅速的起身走到门外,想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院子大门外,一只传声蝉亮得和月亮一样,智节悄悄拉开大门,捏住了传声蝉的翅膀。

“年轻人!”一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过来,智节认得出,就是那老者的孙女。“我爷爷说,你们过的清苦,这青卤还是给你们拿去。明日申时二刻,我在那坝子等你。”

智节的阿爸,翻了个身,“他阿妈,智节怕是惹上了什么人,明日我跟着去看看。”

智节阿妈叹了一声:“他在蛊上的天份太高,我……”

听得智节脚步越来越近,二人又假装熟睡。

智节捏着手里的传声蝉,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第二日一早,智节早饭都没有用,跟阿爸、阿妈说了声要上山,拿了几个粑粑就出了门。兜兜转转逛了一圈,甩掉了阿爸,才又走小路到了坝子。看日头刚到申时,智节寻了个树荫坐下来,把早上的粑粑拿出来吃。

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山歌,智节赶快起身,掸了掸衣服,胡乱擦了下嘴巴。不到一会,漱礼就出现在坝子的那边,背上背了好大一个竹篓。

智节看到赶忙迎上去,漱礼鼻尖额头都是汗。智节扫了一下,这篓青卤怕有几十斤。

二人走到树下的大石头旁,智节帮忙把背篓卸下。漱礼坐在大石头上休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扇着风。

“青卤你背回去,篓子也不必还我。爷爷说乌斯苗在山里,日子比我们要苦些。”

智节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结识的方式,总觉得开不了口。

“传声蝉你等下给我,那是恩葛苗的东西,你拿着也不方便。”漱礼继续说着。“我爷爷还说,你不要为难那些汉人,若是闹大了惹恼了当官的,会给你们寨子惹来灾祸。若是以后有了难处,你就去上次那个岔路口留下些标记。我们偶尔会采些草药,日子总比你们好过一些,法子也会比你们多些。”

“什……什么标记?我……我也是……”智节第一次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觉得有些不敢直视这个少女的眼睛。

“你腿上的东西这两天就要成了,难道还留不下标记?”漱礼得意得扬起了下巴,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

智节一下子呆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修蛊!”漱礼拉开自己的领子,锁骨上的金色花纹现出来,是山上冰髓藤的式样。“我也有呢!”

智节看着她白皙的皮肤,觉得头有些昏昏的。

“不过我爷爷让我告诉你,黑蛊修到最后,心性若是把持不稳,反噬会要了人的命。他说你天资很高,千万不要走错了路,反害了自己。”

智节支支吾吾地点着头,他还年轻,还有些热血义气,对“心性”二字,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理解。

漱礼想到自己还要走山路回家,便停下了闲谈的念头:“我叫漱礼,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下次传声蝉再找你的时候,还叫你年轻人吧?”

“我……我叫智节。”

“恩,智节。那等你会放传声蝉的时候,也可以放几只来找我。我先走啦!”

漱礼挥挥手,轻快地走上小路,悠扬的山歌又响起来:“阿巴嘎乌,索索以咩~山上的人儿,你何时归还……”

智节又站立了好一会,才背着篓子回了家。路上他想着,传声蝉虽然不是什么得用的大蛊,可还是有一两只比较方便,明日自己就去山上寻一些蝉种来。

擦黑的时候回了家,阿爸、阿妈早已在门口等待,看智节并没有受什么伤,心里松了一口气。看到一竹篓的青卤时,阿妈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不过看着他阿爸的脸色,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和平常一样晚饭,入睡。智节悬着的心落了地。其实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青卤的来历。

阿爸半夜起身,比平时多抽了半袋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