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向死而求(1)
莲重在雅铛祭司的屋外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雅铛祭司正在做祭器,并不见人,苇草做成的门帘扣得紧紧的,从外面掀不开。莲重不敢叫唤,只好等了又等。
天快黑了,跟随莲重帝子的帝卫不得不提醒小帝子该回莲屋了。
“我想再等等,药伯伯说不定就出来了呢。”莲重管雅铛祭司叫药伯伯,每当莲屋中有人生病,雅铛总会出现。
莲重不想走,他心疼帝父的痛,也恐惧帝父杀人嗜血。
自莲重那天黎明向父亲请愿日夜随侍后,他就自己搬去浩帝隔壁的房间里睡了,夜间也不要奶阿姆陪,白天就跟着浩帝,寸步不离。昨夜,浩帝在睡梦中又发病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和躲避,最终又是依靠死亡来终结。
莲重躲在门口,接着黑暗隐蔽自己,他睁大了双眼看着三个帝卫和一个侍女半躲闪半格挡地想用沾了蔓藤汁液的布捂住父亲,想迷昏他。
黑暗模糊了他们之间的动作,侍女还来不及擦出火把来,就有一个帝卫闷哼一声晕倒在地。
浩帝经历了这么多次,也紧咬着牙关控制自己,在他与幻觉斗争之中,抱着头不断地说:“这是鹏鸟的魔,是魔,圣灵佑我,圣灵佑我……”
当一个人以性命相搏时,三个不知敌人是谁的勇士怎么可能击倒他。他的手被帝卫用麻神缚住了,浩一脚又踹开了缚住他的帝卫,右手肘狠狠顶向另一个帝卫,旋即跳起身一肘撞在那帝卫的胸膛,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被压着的帝卫含糊地叫了出声,血就从他的口鼻喷出来,溅满浩帝的脸和脖子。
莲重捂着自己的嘴,就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血从他嘴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他的手还在抓着虚空,想要起身,粗糙的地面上殷出鲜血,他死了。
这是莲重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陨落的过程,很快,真的很快,还没来得及说出他胸膛里的那句话。
守南带着侍女来善后,她已不再靠近发病时的父亲,只待他杀人之后快速清理场地。她看见僵坐在黑暗之中的莲重,轻轻叹口气,蹲下来抱着他。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睡觉吧。”
莲重惊不能言,随守南把他弄回小床,迷迷糊糊的夜,暗红的梦。他醒来就直奔雅铛的住所,他想不到除了雅铛还有谁能帮忙,更想不到雅铛也许什么也做不了。
“莲重帝子,雅铛大祭司已经闭门两日了,这件祭器非常贵重,大祭司没办法休息,你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再来,说不定雅铛祭司就有空了。“天已黑了,助祭见莲重还在踟蹰,不得不劝他回去。
“那,如果药伯伯夜里休息了,跟他说莲重有很重要的事,莲重想药伯伯了。我明天会再来的。“
“自然,帝子早些回去吧。“
莲重虽然回去了,一夜却睡得混混沌沌,梦里见到一个黑衣老人,他的衣服花样繁复,描着金绣线。那老人提着一条金灿灿的小蛇,冲他眨眨眼,然后一口把小蛇吞下。梦里莲重吓得大叫,老人有摆摆手,吐出了一棵三叶镶金边的肉芝。莲重觉得妙极了,真的妙极了,他拍拍手,想去问老人这是什么技法。老人张开嘴却只吐出了一片云雾,消失不见。
莲重在梦里陷入了各种幻境,一时是小蛇向他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何其珍贵,一时又是老人带他飞过大山,一时他又把肉芝草抱在怀里……
等他这么迷糊地睡醒,已经是日上三杆了。
胡乱梳洗一番,莲重就去找雅铛了,昨夜混乱的梦忘了一大半。
终于见到了雅铛祭司的莲重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让雅铛教他药理,又想请雅铛去莲屋长住,又怕丢了父亲的面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莲重怎么了,是莲屋有事还是你有事找我?”
莲重尴尬地看着雅铛的随从助祭,苦着脸撒娇:“药伯伯……莲重可以只跟你一个人说话吗?”
雅铛笑起来,拉着莲重的小手就出门了。
“莲重长大了,也有秘密要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想求药伯伯帮帝父治病。我太害怕了。”
雅铛皱眉,“你听谁说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浩帝的事不是普通人能懂的。”
莲重认真地看着雅铛,用孩童能发出的最正经的声音说:
“我看见帝父发病,看见死了人。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事,但是我很担心帝父。你是雅铛大祭司,一定有办法救帝父的,求你。”
雅铛心内复杂,看着五岁的孩子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求你了。“
雅铛想了又想,还是实话实说。“莲重,你也看到了,你帝父的病并非人身体有恙,而是受了雪山鹏鸟的引诱,几乎成魔。他不发病的时候是浩帝,发病的时候就是鹏鸟的杀人工具。一切从哪里开始,就要从哪里结束。要治他的病就必须去雪山。“
小小莲重头昏脑胀地回莲屋了。
他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使命感,族人如何不重要,未来如何也不重要,他的降生只为了父亲。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苍面族的孩子,随便什么孩子都能出生,而他能够作浩帝的儿子,就是为了终结他的痛苦。
浩帝的儿子很多,没错,可他是最后一个孩子,在他之后,浩帝再没有别的孩子出生。
为了帝父,为了解救父亲于痛苦中。莲重攥紧小拳头。
为了劝得浩帝入雪山,莲重和雅铛祭司商量了许多种办法,两年时间又过去了。
苍面族衰微得很快。
当浩帝不再全副身心花在统战和管理上,长老会和勇士队也逐渐分化,几个部族之间互相生了嫌隙,开始侵占掠夺边缘地带,每年两季的收成公粮也渐渐迟交、漏交,农奴和战奴干脆成了部族私有。南桑的镐锋长老已经多次不来北地朝拜,已然成了反叛之部。
这一年的秋祭北地提早发出了诏令,要各部长老带部中连管会同至北地参加族祭。
守南看着传令勇送回的各部信物,心下忧虑。她让人悄悄地请了衍孙长老来,衍孙长老年纪真的不小了,早已不管族中事务,只是在祭祀大典和长老会上安坐尊位,不大发表意见。守南的忧虑,只能找这个看着她长大犹如叔父一样的长老私下里商量商量。
一番寒暄后,守南摒退左右,说了实话。
“衍孙阿伯,本不应该麻烦你的,只是今年秋祭看来要出事,只好请您来商量商量。帝父这几年来身体不适,不再强力约束各部,各部、各长老看起来还是如往常一样,但是内部的争夺、坐大大家都看得出来。
今年秋祭长老会早发出了信物,但是传令勇送回的信物实在是少,按理秋祭的黍谷、新织的布衫、灵芝药草、皮毛都该有的,栖龙、雪山和大亩是都足了,可山南带回的量只有一半,南桑居然只有半袋黍谷和两件绣衫,这是摆明了不服。
要是六七年前,帝父早就派出勇士督办,可现在我也不知道帝父会怎么发作,还是不会发作,若山南和南桑脱族可怎么办?“
衍孙苦笑,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半干的树皮嚼起来,这是香口树的树皮,多汁又有异香,他嚼干了一片树皮,又吐出来。
“脱族倒也不会,毕竟勇士们还归浩帝节制。各部的实力也没这么厉害,能够摆脱族规控制,抵御勇士队的武力,只是人心不足,这些个掌权的狼狗都贪心了,眼红权势,想要那份享受。你看浩帝眼下还有精力来管他们吗?“
守南犹豫了片刻,“帝父必然是有精力管束的。“
衍孙点点头,又摇摇头。
“浩帝是一定有办法的,但是他的身体有恙,不再出门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各部的长老、管事都有这点占便宜的心思。帝女担心浩帝大怒,族中又要兴武,又担心浩帝不发作,任各部长老独大。
守南帝女,你要是不怕做这个坏人,不如动用帝卫,把这些长老的儿子都掳一个过来养在族屋?过去的高芽子族长也是这么做过来的,这些长老再怎么努力贪心也不会不顾儿子的。长帝女要替各位长老教养儿子,也是说得过去的事。“
守南犯了难,她是能调动十二个帝卫,但打着帝女的名义悄悄掳人幼子,万一做不成事就跌份了。
衍孙继续说着,“这事悄悄地做,待牵制了这些半大的小子,谅他们不会有大动作。浩帝也省的大动干戈,否则真的让这些长老不服浩帝管制的事传了出去,浩帝就不得不兴兵动武了。”
守南点点头,当夜就与浩帝商量这事。
“我几年不出门就反了天?也罢,就按衍孙老儿说的做吧,你带着这石牌调动帝卫吧,这牌子能调动出五十人来,够做事了。”浩帝瘦下来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憔悴苍老,又添了几分可怖,胡子也久未修剪。
浩帝近来服用一种药,混杂了草籽、山石灰、兽骨、雪莲,是神山人族头领呼日达献来的神药,这药非同于苍面族常服的膏状,而是俱用火石研磨成粉吞服,服用后人昏昏沉沉,嗜睡少欲,直折磨得浩帝瘦了一圈。莲重心疼父亲,不让他再吃这种虎狼药,可却又拦不住,自从开始服药起,浩帝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
莲重取了药粉,与雅铛说起这药。
“这种药我也是第一次见,不知效果如何,实在无从下手。说起来我有段日子没见你父亲了。神山族人料不敢对浩帝用毒,只是寻常药怎么会让人昏聩沉睡?”雅铛对着药一整天,给雀鸟、竹鼠都吃了些药,还让身边的小助祭混着几种不同的药草、鹿血吃了下去,谁也没见身体衰败,只是都昏睡了大半天。
“让阿父睡着确实可以让他不发病吗?那阿父岂不是成了废人?”
雅铛苦笑,心中认可。
幼子为父亲可怕的疾病忧虑,长女却是为父亲的尊贵权势暗自筹谋。不出两个月,守南就收拢了各部长老首领最爱重的一个儿子,悄悄地养在圣山中,又给各部的长老首领带了句话,只要今年秋祭圆满顺利,孩儿们也便圆满顺利。
浩帝和守南都觉得很有把握,虎毒不食子,秋祭的收成就算不能收齐,也该有七八分的量够供养浩帝所需了。
岂料南桑被压迫已久,镐锋长老在南桑人前好一番鼓舞军心,率先反了。先是停了定期输往栖龙的粮食物资,又扣押了送祭旗的助祭,好一番折磨后被角马拖着扔到了北地部族的陷阱外,巡逻勇士发现他时,已经断了气。
北地的长老会闻讯大为愤慨,掌管勇士队的坎布长老阴沉着脸要各个长老调粮令八百勇武教化南桑。
“众位长老,南桑的实力我很清楚,只要八百勇士就足够收服,这些年浩帝不曾巡族,勇士队换防也换得少了,镐锋那被圣灵唾弃的小子,自以为可以独大,我等勇武不出三天保教他知道族威何在!兵戈靴衣我也不开口要,八百人三个月粮食总是要的,五天够不够调粮?!”
勇士队日常若不出行征战,就由帝仓出粮供养,若出战就由族仓供养嚼吃,勇武久不战,帝仓几乎快见了底,坎布早已经找了浩帝数次,半数时间浩帝在睡着,半数时间浩帝给不出答案。若趁着此次出征填补些存粮,也好缓解一下粮食危机。
“八百人三个月?这么多?不是三天就能料理了南桑吗?”日辛长老耿直地跳起来。
“往返南桑就需要一个多月,何况要收齐祭粮、布匹衣料,难道收拾了镐锋,南桑就无事了?不用排查往来人丁,清理叛族罪人?”坎布踞坐,气势汹汹。
“这南桑地广人稀,历代务农,也未见能战之人,坎布长老出动八百勇士,太费,太费。”
族仓还等着秋祭收粮填补,眼下仓中也不殷实,是以长老们多有推托。
坎布冷冷地看着,“各位长老不必多说,若是族仓存粮不足,列位每人再贴补些也就够了。每年每祭的奉养粮、布也很丰厚。南桑反叛,山南、大亩有样学样,说不定不用等到秋祭就都叛族了。”
“不如请浩帝定夺?长老们再想想?大动干戈,不利于农事嘛……”
安逸久了,难再有斗志,他可不想被后生们骑在头上,更不想如今好享受的日子过去。坎布放弃了啰嗦,直奔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