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愿以此身疗其苦(1)

呼日达的族人一夜之间全走了,跟着浩帝的勇武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异乡之路,他们互相安慰着将要到达神的国度,过上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疾病的生活。

从没有人从雪山中活着回来过,甚至能驱动神圣的兽王,连大鹏鸟都甘心为之驱使。

母亲带着孩子,男人带着女人,亦步亦趋地追随着神,时间太紧迫,神山人族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珍宝无法全部带走,有了在世的神,谁还会想要珍宝?

浩帝的身体在雪蟾的滋润下恢复得很快,这是神山特有的出产,滋养身体、恢复精血。事实上,浩帝也并未受伤,只是在严寒中熬干了精力罢了。

终于走出了密林,离开了神山的范围,已经是七天后了。

阳光晒得很温暖,守南觉得因为寒冷而紧缩的身体终于可以伸展开了,她美美得伸着懒腰,不知道芷荷在北地怎么样了。离开雪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轻松的样子。

除了浩帝。

正午过后,他就开始隐隐觉得头痛,刚开始是虫蚁爬过的痒痛,然后变成了针扎的刺痛,到最后变成了整个头顶的炸裂。

“啊——”当他疼得在地上抽搐时,距离他刚开始头疼不过三四刻钟。

小北用凉水泼在浩帝的头上,希望让他好过一点。

“帝父,吃点嗅梨籽吧?会舒服点。”守南掏出随身仅剩的一点药草,挑出了有麻痹作用的嗅梨籽,她掰开浩帝的嘴想给他吃下去,但浩帝痛的非常,根本吃不进东西。

小北抱着浩帝的头,继续为他冰敷。

“滚开——痛……”浩帝的脑子里是挥之不去的鹏鸟,那尖鸟喙不断地啃食着自己的头。他在身上摸索着,他的刀呢,他随身带着不止一把刀。

找到了!挥刀,向鹏鸟的尖鸟喙挥刀,一下,两下,这鸟喙不断躲闪,发出尖叫,浩帝终于从鸟喙下站起来,他追上鹏鸟,一刀砍下去!

手起刀落间,鹏鸟的头落地,这大鹏鸟又如何,还不是死在刀下了?

“哈哈哈哈……”浩帝大笑,头也不疼了!

凭你是什么,都不能伤害我,哈哈!

守南惊呆了,看着疯狂大笑的父亲,吓坏了,他脚边就是新近宠爱的侍女小北。不只是守南,其他帝卫也被浩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赶紧把小北的尸体拖走。

“帝父……小北不合帝父的心意吗……”守南哆嗦着问。

狂笑着的浩帝终于看到了脚边的头颅和手里带血的刀,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又摸摸还有温度的头颅。

怎么是她!浩帝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与他搏斗的鹏鸟呢?看着周围人的惊愕表情,浩帝迅速冷静下来,显然他看到的一切只有自己看的到,随行众人只看到自己如何手起刀落,斩杀了新贵。

“刚刚本帝头痛欲裂,是因为大鹏鸟!化身为灵体附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它想凿开本帝的头,吸食本帝的脑髓,很可惜,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大鹏鸟杀了,却也杀了小北。帝卫,把小北抬出去安葬了吧,鹏鸟附身过的身体一定要处理好。”浩帝用一种虚弱却强硬的语气向周围的人宣布,他的表情依然狰狞暴戾,没有人敢有异议。

蒙着面具的帝卫俯首受命。

浩帝靠着大石坐下来,平缓呼吸。他在回忆自己看到的场景,似乎在看到鲜血迸发的时候,疼痛就消失了。一定是大鹏鸟,带着谕示,有话要说。

“帝父,要不要吃些东西?这两天你都没怎么进食。”不多会,守南拿来还温热的熟肉。

“你以为,本帝是因为饿产生了幻觉吗?”浩帝的眼睛布满血丝,瞪着守南。

她有点害怕,眼前的父亲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在神山里发生的是她多少听说了些,一个杀了长子的父亲还是父亲吗?守南得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不动声色才好,她咽了一口口水。

“我以为帝父太累了。雪山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帝父回来的时候,又是那般样子,如今咱们天天赶路,帝父,吃点东西吧,得有点力气。”

浩帝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憔悴,眼神坚定的女儿,她有着和彩凰一样的眉眼,和自己一样的鼻子、脸型,他伸手接过了铺在蓬草上的肉条,慢慢地送进嘴里。

就算是看在凰姐姐的份上,他也不应该怀疑这个孩子,为着她那个痴心的母亲,也该对守南好。

接下来的路程,浩不愿意再动用自己的两条腿。帝卫们活捉了两头角牛,把那小角牛缚着在前面走,母角牛只能驮着浩帝乖乖地跟着,但凡不顺从,帝卫就拿带尖刺的软枝条抽打小牛,母牛听见小牛的叫声,怎么也只能乖乖服从。

浩忽然有了恻隐之心,每当打小牛时竟也闭眼不看。

我这是怎么了?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年近四十,征战半生,杀过人猎过兽,忽然之间心软什么?一趟雪山就把自己吓萎靡了?

浩想不通,他还想到了趴在冰冻土上哭都哭不出的洛河。洛河刚出生的时候,皮肤黄黄皱皱的,哭声特别响,夜里浩在自己屋子里都能听见五十步开外的儿子哭叫。

洛河幼儿的时候就特别巴父亲,眯缝着眼睛哭闹,但只要父亲肯抱抱他,他就会收起眼泪干嚎,皱巴巴的小爪子紧紧抓住父亲的前襟,直愣愣地看着父亲。

像小狼崽子,闹得凶吃得多,精明得很。

还有大藏,小时候身体太弱,喝了多少鹿血、狼奶才养大的,七岁之前走路都还不稳,动不动就摔一跤,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藏在树上,闷不吭声地薅掉一树的果子。

他是怎么摔断腿的?从来没问过,大藏也从来没跟自己说过……

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怜惜起死去的孩子们?他们为自己而死,为大业而死,是应当的,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勇士?

有什么好难过的?

就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

我有十多个孩子,还会有很多儿子的,愿意给我生儿子的女人那么多,没什么好留恋的。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再惨烈的牺牲也会被时间冲淡。

当守南再一次抱起芷荷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想了。“芷荷,阿姆会给你生很多弟弟妹妹的,好吗?“

“是像莲重一样的小娃娃吗?莲重已经会爬啦,肉乎乎的小胳膊,眼睛又圆又黑,我最喜欢的就是莲重。”

“……对,像莲重一样的娃娃。“莲重,守南想着,可怜的莲重。

北征的惨烈损失让部族大伤元气,好在带回了神山人族,总算不是空手而归。呼日达的族人们以为到了神域,有大石头房子,每天都很暖和,田亩里种着带饱满穗子的粮食,沟渠里的清水不会上冻,驯养的羊鹿温柔得很,简直不可想象。

苍面族人像往常接纳外族人一样接纳了仅百来人的神山人族,唯一不同的是全族纳为平民,无人为奴,因为他们人人臣服浩帝,愿为他肝脑涂地。

呼日达向陌生人宣说神山鹏鸟的厉害,更重要的是浩帝的厉害!

于是浩帝真的被封神了。

但浩帝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呆在莲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众人只说是因为北征损耗了元气,源源不断地往莲屋里送进各种滋补药草和兽心。

已经十天了,北征众人回到北地已经十天了,浩帝还没正经地与长老们谈过。细绒长老被推选出来去莲屋找浩帝,约个时间。

守南拦住了细绒长老。

“守南,咱们族里你是很知道的,花了这么大精力带了两千多人北上,两千多人呐,只回来了一半不到,而且没圈到新的土地呐。别的不说,就这神山人族怎么安顿,带回来的勇士怎么安排,总得商量商量吧?再有,那神山鹏鸟是怎么回事?雅铛祭司也得知道知道是吧?”细绒长老几乎是哀求守南,让她见见浩帝。

守南也颇有些为难,自己的父亲自己心里有数,让长老去见他,也并不会让长老们满意。

“细绒长老,浩帝的脾气我很清楚,他要是愿意说,愿意谈,这些天也不会对长老会避而不见,你看连勇武和战奴的事他也没心思过问,何苦再烦他。”

“这是怎么了?有说浩帝通了神的,也有说浩帝被大鹏鸟吓着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虽你帝父出去的,看见了吗?”

“我虽是随行了,但没走进雪山,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就让我去跟浩帝聊聊。”

“细绒长老……你要是担心浩帝,大可不必,屋里有几个伶俐丫头陪着呐……”

守南正与细绒聊着,就听见浩帝忽然叫唤起来。

“头……我的头……刀……“浩帝声嘶力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声和打翻东西的声音。

守南把细绒往外推,“细绒长老,帝父不舒服,你改天再来吧。“她冲进莲屋,把帘子放下,架上了木门。

浩帝还在嘶吼着。

守南不知道浩帝怎么了,但她就是不想有人看见,尤其不想被长老们看见。浩帝如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非凡的影响力,北征回归后又不愿见旁人,她心下觉得父亲已经变得不一样,变得残忍可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等她循着声音找到浩帝的时候,他正在摔东西,摔一切他能看见的、摸到的东西,朝脑后摔去,陶瓦碎片划过头顶,磕出了些些血痕。

“滚!杀了你……杀……杀!本帝杀了你……什么鹏鸟……”浩帝眼里充血发红,目眦尽裂。浩帝身边的侍女吓得躲在角落里,紧随守南冲进来的还有三位帝卫,他们冲到浩帝身边抱住他。

浩帝挣扎着,无法安静下来,他用尽一切力气在击打身后不存在的敌人,三个年轻力壮的帝卫竟也拉不住他。他推开一个帝卫,跟身旁的二人扭打着。

守南在外围喊着浩帝,想让浩帝清醒过来,但浩帝置若罔闻,只顾跟帝卫拼命。毕竟是第一勇士,即便年岁流转,也依然有惊人膂力,他在另一个帝卫的腰间抽出刀,这是新近发现的陨铁烧成的刀,坚硬无比。

他用尽全力向脑后砍去。

笃,笃,笃。

浩帝身后的帝卫一声没吭,就瘫倒了。

两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尖叫起来。“啊——”

那帝卫脑壳破裂,脑浆迸出,溅满了浩帝的后背。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浩也清醒过来,软坐在地,然后就昏睡了过去。

守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扶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小北死的时候,莫非父亲得了癫狂病?

“阿父?阿父?”她摇晃着浩帝,浩帝勉强睁开血红的眼睛,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梅儿、瑶花快过来扶着浩帝。“守南叫着两个侍女,又让帝卫清理现场,”你们俩把这个帝卫带出去吧,好生处理,他是为了保护浩帝而死的,明白吗?“

帝卫点头称喏,帝卫队内自有处理方式。

第二次发作了,帝父是得了什么病?“梅儿,你去请雅铛大祭司来,知道怎么说吗?“

“是,帝女,我便说浩帝头痛,极为不适,请雅铛祭司来祝礼。“梅儿也曾见小北的死,心下也多少明白几分。

“很好,快去吧。“

梅儿强装镇定就跑出去了,心里想着逃脱莲屋再也不回,但想到父亲和弟弟们,又不得不乖乖听话。她抹着眼泪跑出莲屋的时候,撞上了抱着小莲重的奶阿姆。

“哎呦,小心点,撞到小帝子了。”奶阿姆叫出来了。

“你走路也小心点,浩帝病了不舒服,带着莲重帝子躲一边吧,别惹得头上的不高兴,回头把你赶出去。”梅儿没好气地发狠。

奶阿姆立刻闭着嘴,带着熟睡的莲重躲回偏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