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五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5)
华灯初上,小桃帮漱礼卸下钗环梳篦,散了发髻,一下一下地松着头皮。
“小桃,你还记得那天你看到的那个怪人吗?”
“记得。那个男子真是恼人,穿着黑衣不说,还站到了后院。”
“珠银刻就是他送来的呢。那个人可真有意思。”漱礼想到他的样子,抿嘴笑了起来。“那日我去水榭找阿爹,他看到我傻愣愣的,连话都说不出。”
“小姐,他是没有见过你这么美的女子呢!”
“小桃,你又胡说!”漱礼羞红了脸,又偷偷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小姐,小桃说的是实话呀。小姐若说想嫁,中都儿郎怕是要打破头呢!”
“唉……小桃,你不懂。我的婚事,可不是哪个儿郎能决定的呢。”
叹了一口气,漱礼又想起了珠银刻。想到珠银刻,就又记起那天那个傻愣愣的影子。“那个人呀,可真傻!”
想着想着,心中似甜似酸,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她与那个傻子青梅竹马,还嫁了他。漱礼醒来脸还是红的,这梦,却谁都没有告诉。
六月初三,天气异常闷热。马车里放了冰盆,可漱礼还是难过。冰盏已经用了两个,小桃无论如何不肯再给,漱礼埋怨,却没有办法。
今日阿爹让自己到这庙会来,还嘱咐小桃让自己一定要梳洗打扮。不知在禅师跟前,自己遇见的,会是哪家儿郎?心中浮现出智节的身影,漱礼摇头,哪里会是那个傻子!
庙会人多,马车已不能行。漱礼戴上锥帽,下了马车。
青石板路刚被洗过,走在上面没有丝毫尘土。智节不由感慨南汉国力之强盛,竟在城外的山坡上都铺了路。
前面一个窈窕身影映入眼帘。“应该就是她了吧。”智节带着人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鹅黄色的襦裙,桃红点银华的广衫,一顶白色云纱的锥帽。雀尾镶翠的耳铛随着步伐摇摇摆摆,偶尔会发出金玉相碰的声音。
智节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姿挺拔,行止窈窕而不柔媚;说话轻轻柔柔,声音就像风吹过的银铃般清脆。“即便她不是谦相的女儿,自己还是会喜爱她吧。”
漱礼丝毫未觉有人跟随,只是随喜好看着路边商人贩卖的各种东西。她买的并不多,只那些新鲜有趣,拙朴可爱的才会买下。
“谦相总说她骄纵,可看如今的行止,定是知礼的女子。”今日智节也带了老师出行,就是为了能听听老师对此女子的看法。
“前朝花灯,只要一两银~”一个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可他的摊位并没有多少人光临。一两银是一个四口之家一年的花销,庙会上又有几个人会拿出这么多钱来买一盏花灯呢!
漱礼听到前朝几个字,便拉着小桃走上前去。“我听说前朝有些东西颇为机巧。牛马能自己走,花灯还能自己动呢。我们去看看!”
小贩见有人来看,脸上堆满了笑。小心翼翼打开一个桐木箱子。
“呀,好精致的一盏花灯!”小桃忍不住惊呼起来。
银盘大的魏紫牡丹上,立着一只金斑喙凤蝶。花瓣是织锦做成,虽有些褪色,但还是能看出当时染就的重彩,连花瓣颜色的渐变都还在。紫色中夹杂着银线,这竟然还是一个织染匠一日只得一尺的缠织锦!蝴蝶翅膀金光熠熠,隐隐见得是黑褐织纱上用金粉绘就的图案。
“应该是真金绘成,才会经久颜色不褪。”
智节突然出现,漱礼一惊,“傻子”二字险就脱出了口。旋即反应过来,只“呵呵呵”地笑。
小贩看又来了一位主顾,更加热情,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介绍:“这灯是前朝留下,看样式,应是西边工匠的手艺。这灯原有些关节,蜡烛放进去,蝴蝶翅膀能一扇一扇地像要飞走似的,花下面的叶子也能摆动。据说风大的时候,不止蜡烛不会熄,这灯还能随着风的大小奏出乐曲。”
“这位小哥,这灯果有这么奇巧,能否演给我看?”漱礼听得眼睛一亮,忙叫小贩演示。
“不瞒这位小姐说。”小贩脸上神色略有尴尬:“这灯是小子祖上留下来的,听说是哪个大户的东西。这些关节都是听小子的爹说的。灯到我手上,又过了这许多年,不知是不是朽了,这些关节,小子是没见过了……”
智节拿起灯仔细端详:“这是胡杨木做的骨架,千年不朽。应该是汽轮上哪里的弦断了,才会不能转动。”
漱礼饶有兴趣地看着智节,心里想着他原来不是个傻子。
“这里!”智节发现了什么:“蜡烛若是放在此处,那这个就应当是上来的第一个机关。可能是时间久了,这里断了一根银线。”
漱礼赶快凑过去,顺着智节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机关两端,还有银线缠过的痕迹。漱礼一边看,一面心里算计着什么。
“可惜灯留下的口子太小,要不某可以尝试用丝线连接一下。”智节说着,语气中有些遗憾。
漱礼仿佛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却撞到了智节的下巴。两人同时呼痛,小桃赶快上来查看漱礼是不是受了伤。
“怪不得小姐说你是个傻子!”小桃颇有些气愤,在她看来,小姐抬头,这人本应躲过。就像中都城中的儿郎,都要为小姐疯狂一样。
智节这边疼痛未消,却听得“傻子”这个称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道歉的话也被堵在嘴里说不出。
“真是个傻子,这时候都不会道歉。”小桃气得跺脚。
漱礼急忙挥了手让小桃噤声。“车上有阿娘给我系五毒荷包的金缠银线,你快去拿些来给我。”
“小姐!这时候你还想着丝线!”
漱礼瞪眼,小桃只得快速跑着去马车里取。线拿回来,漱礼取出一截,仔细地将三股线捻成一股。“我想烛火在这下方,热气升腾,一般丝线恐承受不住。这金缠银线是真金白银所做,用在这里应该更合适。”
线捻好了,小贩的摊位有些低,漱礼的手找不到好的角度。智节走上前去,拿起了灯。“我想,这样应该会好一些。”
“谢谢傻……公子!”一时不察,“傻子”二字又差点说出口。智节无奈,也只能装作没有听到。
智节举着灯,漱礼的一双纤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就意得满满地说:“好了。”小贩早已寻来了蜡烛,马上放在灯里点燃起来。
“动了,动了!”小桃欢呼道。
蝴蝶翅膀翻动的同时还会微微颤抖,牡丹叶子不是上下摆动,而是像在风中一样轻柔起舞。漱礼一下子看得呆了。
“这盏灯应该叫做蝶恋花。”智节拦住了想要上前付款的近随。他不想在此时给漱礼留下唐突的印象。
“蝶恋花,蝶恋花。这灯的名字也好美。”
漱礼带着的小厮将一块碎银放入小贩手里。小贩看了看,差不多有一两八钱,脸上笑开了花。
谁想钱在手里还没放稳,就被一根棍子打翻在地上。“我家公子看中了这盏灯,给你三两银子,你还不快点把灯拿过去!”
来人尖嘴猴腮,一副刁奴的样子。脸上一颗黑痣尤为显眼。漱礼家中一位武师认出了此人,赶紧向漱礼禀报。
此人原是珲王独子的家仆,因溜须拍马功夫了得而时常被带在身边。珲王是当今汉帝唯一在世的手足,但却是远亲,论起血缘,只能算是同族。十几年前那场清洗,汉帝的兄弟们早就离开了人世,汉帝一直遗憾。故而今上待这位远房堂兄如亲兄一般,一应仪仗开销视同王族,还早早给了珲王独子县君的封邑。
大家虽都知晓,珲王只能做个富贵王爷,可今上如此厚待他们,也还是不愿与其产生冲突。是以各家各户遇到这个纨绔的县君,都是能让则让。几年过去,纨绔县君倒是越发嚣张,丝毫不知收敛。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家小姐先看到这盏灯,修好了也付了钱,你却要抢走。就算是我们不要,前面也还有这位公子,你们又是逞的什么威风!”小桃一手叉腰,指着刁奴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这位小哥明码标价,我们分文未少。买卖这事你情我愿,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那刁奴上前一步欲打小桃耳光,却被一个身高体胖换句话说有些痴肥的人拦住了。这痴肥的纨绔县君见小桃生的漂亮,就随口调戏起来,言语间竟句句都指向漱礼。
“这婢子生的如此好,还不知小姐是个怎样的标致人。我这小奴不懂风月之事,小姐可莫要怪我。婢子虽然牙尖嘴利,可我看小姐定是个娴雅人,要不怎的只看上一眼,我这半边身子都酥了?”纨绔县君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掀开漱礼的锥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今日漱礼本是打着出游的名义,故仪仗没有,马车上也没有做相府的标记。虽然带的武师都是好身手,可若是动起手来,容易伤了无辜的人不说,这纨绔事后还不知要怎么闹。
这边两难,那边智节也是两难。自己是别国皇子,又是来求联姻,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可那是漱礼,自己怎能看她被如此羞辱为难。
智节没有理会老师的劝阻,向前一步,挡在了漱礼和那纨绔县君中间。“谦小姐,看时间,禅师已要开始讲法,不如某先护送小姐上山。至于这灯,某自会遣人送到相府。”
纨绔县君想要发难,可无奈力气比不上智节,身边的仆役也比不上智节的近随。推搡之下,智节带着漱礼顺利离开,近随也迅速拿了灯给了银子送走了那小商贩。只智节的老师还额外吩咐了一个人去相府,要那人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谦相。
二人行在山间路上,漱礼突然“噗嗤”就笑出了声:“原以为你是个傻子,却不想如此机智,小女子今日还真是要谢谢这位公子。”说着漱礼就作势行礼致谢。却见智节看到她笑又愣在原地,一下子笑得更欢。
“某却不知,何时已成小姐口中的‘傻子’?”智节无奈又尴尬,索性将此话问出口。
漱礼一愣,璇又大笑。“穿着黑衣闯别人家后院,不是傻子是什么!见到别人家小姐,只会愣住,不是傻子是什么。听被人讲话,只会‘嗯嗯啊啊’不是傻子是什么!”
“我知道你这是后魏风俗。”漱礼见已行至半山几无行人,索性摘下了锥帽。“可是别人不知道。在南汉,只有去主人家吊唁祭灵之人才会身着黑衣,你就不怕你被打出去?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子!”
已是入夏,此时又已过了巳时,即使山间林木茂密,人也还是会感觉闷热。智节看着漱礼的鼻尖上、额头上、胸前……都泛起一层密密的汗珠。树叶间隙的阳光洒下来,漱礼脸上也因热而泛着潮红。
智节看着她,想着谦相那平常的容貌,不由感慨。又觉发际已被汗湿,伸手去拿帛帕想要擦一擦。谁想帛帕拿出来时,却将那方素锦带出,一下子被眼尖的小桃看到。
“登徒子,你哪里来的这方锦帕?”小桃抢下锦帕,瞪目怒喝。
漱礼却又笑出了声:“他哪里会是登徒子,哪个登徒子偷了小姐家的东西还会被人发现。想是那日我在花园落的那一方,被这傻子捡了去。”
笑了半刻,漱礼才又和小桃说:“我记得那方锦帕下所绣月季是银杆金萼,你看是不是?”
小桃拿在手中确认一番,见小姐说的没错,遂才罢了。把锦帕收起,瞪了智节一眼,快步走到小姐身边。
一时气氛尴尬,智节略一思索,就与漱礼谈起了珠银刻。“某闻小姐最喜白色月季,不知前时所赠珠银刻,小姐可曾收到?”
漱礼心思坦荡,本就对锦帕之事甚不在意,听智节谈到了珠银刻,瞬时打开了话匣子:“这珠银刻果不是人间凡品。往常白色月季,只称是白色,花萼泛绿不说,那花瓣还大多带有乳色掺杂。珠银刻花瓣白如珍珠,花萼如银丝刻缕,当真不负了这好听的名字。”
二人一路谈论花草,不及二刻,便至了半山庐。漱礼向智节行礼请辞,只说自己已与禅师有约,会在半山庐等待,并请家仆为智节引路上山。
谁想智节也说已与禅师有约,也并不会上至山顶。
漱礼心下一默,大概也已知道智节是谁,此行何意了。面上不显,漱礼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一会喜一会忧。喜的是这傻子甚投自己的缘,自己心中欢喜;忧的是若真嫁与了他,那不知还能得见父母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