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兄弟相争(小修)

一想到楼云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纵然明知道是圈套,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一已私利不惜坏国家大事,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这些,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木板,上面三颗星辰轮转,这正是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的,唐坊的进坊腰牌。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只能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

王世强听她问起季辰虎,这一回却没有顺梯而下,和她讨价还价,他知道话已经是说尽,对楼云的恨怒却是更深,一时间竟然懒得再和她废话,他寒着脸说完后,干脆利索,转身就走。

她没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后,又看到他招呼了黄七郎一起离开,到了门前又回过头来道:

“青娘……上年我卖给唐坊的五万斤粮食,已经吃完了吧?”

脚步声响,季洪捧着一只鹁鸽匆匆走回院子里,正要禀报海上消息,他一听到王世强提起粮食,完全是威胁之意,再想起这些年坊里因为缺粮而受的窝囊气,本来就在坊中横行霸道几乎被季青辰赶出唐坊的他,马脸一变,忍不住就要跳上去发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心中一转,便也忍耐了下来,等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粮食——多谢王大官人下问。”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气,抬手把井轱辘上的围腰儿拿下,顺手叠好,放在了刚才坐在井边准备宰鸡的小板凳上,

“但我记得,海上卖粮的商人却是不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卖粮的。”

“如此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多说,从泉州港运到唐坊毕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凶险海路,明州港却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还垄断高丽的粮食收购,三天就能从耽罗岛运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开坊后,是他王世强一年又一年买给她五万斤粮食,维持唐坊坊众的口粮,而在卖粮时只收取成本价和海运损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说。

“前几日海上台风,三郎虽然遇上了却没有出事,他被楼云救下,正在国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担心。”

乍听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经是一脸震惊,她的神色依旧不动,知道粮食和她弟弟,是他王世强上门逼亲的凭借,微笑回道:

“多谢王纲首的消息了——”

她已经猜到给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闹事的那伙小子们,他们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给他,有心想让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实在不可能轻易出事。

王世强虽然料到她会如此,不禁也暗恼她太过沉得住气,道:“如果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样差人去知会左平,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他大步而去,往年一直在她与他之间传递情书、情信的左平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快步跟上,黄七郎见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巴不得就此结束,连忙向她丢了一个“以和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礼也不抬走,领着李黑毛等船丁们追着去了。

只余下她在院中皱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楼云所救?

那绝不可能。

季洪因为听到季辰虎到了大宋国使船上的消息,有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待他脑子里转过弯来,院子里的恶客早已经走光,眼前是摆了一地的彩礼。

彩锦川缎在夕阳下如海浪一般闪烁不定,她把廊上的玉佛带盒放回了彩礼上,护海的普陀观音慈眉持瓶,在十色波光中默默不语。

“王世强说的只怕是反话,三郎从小在这片海面长大,三天前的台风又是年年必来的季风引起,他一定会带着坊里兄弟们到附近小岛上提前避开——他不可能在海上遇上风险。”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季青辰在自言自语。

他心中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正要问一问王世强最后说起三郎被国使所救到底什么意思,就见她转了眸,看向了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王纲首到高丽开京,可曾见过二郎?”

“并没有——”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答。

他当年是仗着二郎季辰龙的势,在坊中强抢坊女成婚,结果被季青辰当场拿住,直接让季辰龙亲自出手,剥光了他绑在了坊中大街的街口,让二郎亲自抽了他一百鞭子。

之后,虽然因为二郎求情他没有被赶出唐坊,他却被直接踢到码头去卸货,开坊时他因为功劳而得到的第一街里正的职务,坊里分下来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虽然这几年后,他立了她不得不认同的大功又重新复起,还成为了季氏货栈里掌握三百栈丁的大伙计,但他也终于明白,这坊里说了算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这件事就是他在大娘子面前扭转印象的最好机会。

“王纲首护送国使到开京后确实下了贴子给二郎,邀请他去王宫参加国宴——”

但季辰龙却是老老实实读书,踏踏实实保养身体,绝没有和那胆敢对长姐悔婚的王世强有丝毫联系。

就算大娘子偏心,为了让亲弟弟季辰虎将来做坊主,把二郎一脚踢到了高丽去,他也不可能和外人勾结陷害自己的兄弟。

季辰虎这回突然到了国使船上,就算是真的,不论他是被救或是被捉,都和季辰龙绝无关系。

“洪叔,我每三十天让你回去一次,季氏货栈里的帐目倒是其次,反倒是阿姐那里,你记得要小心回话,免得让人以为我贪图唐坊,反倒容不下兄弟。”

他当然记得第一回离开高丽私学时,二郎送他到开京城外的江船渡口,他一身青衣宋服,衣袂飘飞,站在高丽四方石亭里的微笑和叮嘱。

也只有二郎季辰龙这样的心胸和志向,才配做坊主。

他正要小心为二郎辨白,她却已经点了点头。

“他没去见王纲首就好。”

也不知道相信还是没相信,她的神色里更多的还是总算知道了季辰虎下落的安慰,毕竟他就算是在别人船上也比不知音信的好,她先弯了腰,伸手把那玉观音的锦盒盖上,吩咐道:

“把这些彩礼都收拾起来,呆会送到王氏货栈里去。”

二郎季辰龙就算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勾结交往的也不会是王世强,她不过因为季辰虎这一回事出突然,才不由得白问了一句。

二郎和三郎私下的争斗,在建坊之初就已经开始了。

全都是为了十二条河道。

季洪当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收这些彩礼,叫人落了口实的,连忙应了,转身唤了门外的栈丁进来抬礼盒,又见她问道:

“听说那位国使,楼云楼大人也向二郎下过贴子?”

她沉吟着。

她对楼云的了解除了泉州分栈点传回来的消息,其余都通过陈家的书信,还有佛光寺主和空明老禅师之间的信件,只能隐约知道楼云是支持福建海商重返东海,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季辰虎真在他的船上,也许不应该有危险。

但王世强绝不会空口无凭,就等着她以后再去使人唤左平,以为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盼着他王世强每一次渡海到唐坊后能早一些把正事办完了,到季家小院里来见她。

“二郎给我写来的信里,曾经提起高丽国宴这件事,你仔细给我说说。”

“是,大娘子。”

季洪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禀告,如今听到季辰龙早就在她面前报备过了,连忙说清,

“楼大人的贴子,也是请二郎去参加国宴,当时私学里几位大儒都受高丽王的邀请进宫,二郎再三思考,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后来高丽王一直留那位楼大人在宫中——”

“看来王世强和这位楼大人,仅只有面上的客气了。”

她仔细听完了这些,到底还是立下了决定,对季洪吩咐着,

“你和李先生说,因为国使驾临唐坊,还请世亮公子三日后再相见——”

季洪顿时就觉得王世强这一回上门,也不是没有收获,只得应下,追问着,道:“大娘子,三郎他既然平安无事——”

“我只怕他已经是冒犯了国使,而不是被国使所救。”

她叹了口气,双掌一击,掌声清脆,唤道:

“来人——”

随着她的声音,浅绿瓜棚藤影之后,当初小蕊儿跳出来的小院角门里,便走出来一个老妇的身影。

她头发花白,腰干硬郎,一身宋服灰蓝色衣裙,眉间却浓艳地用草汁和着眉黛,描着深绿色的古拙避邪额纹,更衬得她一双老眼幽深。

“季妈妈好。”

季洪连忙向这族里的长辈低头,刚刚从屋里跳出来的小蕊娘虽然还是一脸笑嘻嘻,毕竟悄悄放开了季青辰的衣角,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心虚地瞟了一眼她丢在了廊板上还没有捡完的干虾米。

她当然认得这老妇是季青辰的心腹大管事季妈妈,也是她这大半年来被养在季家小院里的管教妈妈之一。

“大娘子,我已经传讯给海兰姑娘,她和坊里那些在近海上寻找三郎的渔娘子们,如果遇上国使座船,切不可怠慢——”

老妇的声音沉稳,不等她吩咐,已经把她担心的第一件事情安排妥当。

唐坊东坊都是宋商,西坊是扶桑商人,南、北两坊就是各自被季辰虎和季辰龙两兄弟游说,从南、北九州的遗民渔村里迁来的坊民。

北坊近二千户由季辰龙在季氏货栈管理,北坊三千余户由季辰虎在南坊大屋管理,余下一千余户就是归季青辰的内库管理了。

全坊二十岁上下的未婚壮丁也有三千人,同样年龄的娘子们却只有一千三百位,她们也都会在淡季时出海捕渔,渔女们的尖头渔船当然不会和季辰虎一样离开唐坊海面百里之外,只会结队在附近海潮中寻找季辰虎的下落。

今日轮值的头目,便是李先生的三姑娘李海兰。

她也是二郎季辰龙的青梅竹马。

你正在阅读,如有错误,请及时联系我们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