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器以悦上
“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
初平四年二月初三。
长安,北阙甲第。
在王家的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身着粗布短褐的少年吸了吸鼻子,略抬手臂抹了把额上的汗,复又埋首去钉着一架像犁的东西。
这具犁与现下时兴的长直辕犁很是不同,简短的犁身呈完美的弧度,中间又多了犁评、犁建这种未曾见过的结构,用以调节犁箭耕土的深度。
这便闻名遐迩,自推行开始便沿用千年而不改形制的农具,曲辕犁。
“德衡。”王辅从院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奴仆,他看了眼马钧的穿着,忍不住说道:“府中不是给你发了春衣么?怎么还穿这种苍头杂役们穿的短褐?”
当他走到马钧身旁,看到那架形制精巧的曲辕犁时,眼睛顿时一亮,说道:“这东西做好了?”
“春、春衣太重,不、不方便,穿这、这衣服、好、好办事。”马钧的鼻子与双手被冻得通红,他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工具,对王辅行礼说:“都、都做完了,只需、需装上犁、犁铧与犁、犁镜就、就可以、用、用了。”
王辅听的好笑,道:“你慢点说,君上说了,口吃之人不宜把话说的太快,而且说之前要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然后就像你寻常诵读经书一样……你试试?”
“喏、喏。”知道这是皇帝的主见,马钧心里感动,暗地深吸一口气,打算照做。
王辅却是顺口一说,没有继续管他这茬,自顾自的往那曲辕犁又摸又看,而后回头说道:“我不懂农事,这曲辕犁真比外间那些长直辕犁要强?”
马钧吐出一口气,极慢的说道:“是、是,直辕犁太、太笨重,只、只能用于广、广阔的大田、平地。曲辕犁,不仅大田,就连小田、窄田,甚、甚至是坡上的田都能用。而且还能方便耕作,调节翻、翻土深度。”
“你瞧,果然有用不是?停顿的功夫都很少了。”王辅静静地在一旁听完,然后惊喜的说道:“就是说话慢了些,倒也无妨,等以后你蒙官受职,底下的人如何也要耐着性子听你说完。”
“我岂敢奢、奢求这些。”马钧挠了挠头,喃喃说道。
王辅轻轻一笑,不再答话,反正只要马钧能根据皇帝提出的要求,按时做出成品来就是了,将他当做好友契交看待又如何?他极为自然的拉起马钧的手,将马钧带入屋中,并让随行来的奴仆将食盒里的饭菜端上桌案。
“这些都是我吩咐膳夫做的,你先进膳,用完了再做事不迟。”
马钧老老实实的道了声谢,便接过奴仆递来的饭碗,正欲动筷,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声问道:“对了,太、太学……”
“太学的事你不用担心,二月底的时候君上要带百官亲耕籍田,只要你在此之前将这曲辕犁造好了,君上命人当众试用无误后,我自然会为你请赏。”王辅眼珠一转,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马钧一直对当日没能进入太学而耿耿于怀,虽然他并不反感、甚至很擅长这些工匠的活计,但他还是发自内心的想入太学读书。毕竟钻研经书,明白道理,才是正统的入仕之途。就连那些孝廉、贤良方正,不也是要读了些书,明白道理了才能坐上高官的么?
偶尔做做这些木工倒还好,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家中的老母可还等着自己读太学出来,为官后接她享福的。当日被太学拒之门外,马钧心中羞愤是一方面,惭愧、不敢回家却是另一方面。
幸好他遇见了王辅,虽然对方是贵家公子,但丝毫没有贵人的架子,不仅对他处处照顾,还说要为他想办法入太学。
马钧对王辅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信任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王辅言语中的机关,听完之后,立即郑重其事的稽首拜倒:“谢、谢王郎,若、若不是王郎……”
“好了好了,又来这套虚礼做什么!”王辅笑看着马钧身子拜倒于地,然后才伸手将其扶了起来,嘴上说道:“你我契交,我早已将你是为挚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于马钧客套了几句之后,王辅便借口离开了,临别时还特意嘱咐马钧抓紧时间完善曲辕犁一番。
他刚一出院门,没料到迎头就遇见了兄长王端。
王端比王辅要高出一个头,此时正面无表情的俯身盯着王辅,让王辅倍感压力:“阿兄——”
“你又来见他?”王端语气平静,淡淡的说道:“这回又是弄出什么无用的奇巧玩意来了?”
“什么无用啊,这东西用处可大着呢!”王辅暗地吁了口气,咋呼道:“这可是君上亲**代、定制的物事,可不是什么奇巧。”
他偷偷看了眼面色不善的王端,又补充道:“我在家中聚集工匠,研制器具,这可是得到君上允准了的。阿翁都不曾为此管我,你可不能因这个事来教训我。”
一提起这个事,王端就心里不悦,当初王辅带了马钧一个寒家士子入门暂居,喜欢鼓捣一些小玩意倒也罢了。后来竟愈演愈烈,竟把整个后院整成了工坊,整日里带着一群不知与王忠从何处搜寻来的工匠,敲敲打打的做东西。
王斌恨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有一次险些动手打他,直到王辅把皇帝作挡箭牌搬了出来,这才躲过一劫。王斌亲自进宫确认之后,这才铁青着脸,从此对王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皇帝衷心技艺,有奇思妙想,接连让工匠弄出马镫、马蹄铁、茶、活字印刷等一系列新鲜事物。虽然样样都有实用,但身为君王,却如此关心微末之技,这比孝灵皇帝喜爱书法辞赋还让人糟心。
当年孝灵皇帝喜爱书法辞赋,甚至到了开设鸿都门学,以此授官的疯魔地步。如今皇帝痴迷匠人技艺,虽说还没有对工匠做出什么出格的恩赏,但有其父的劣迹在前,难免让人忧虑皇帝会不会子承父业……
王端正是忧心于此,所以才处处关注王辅的一举一动,不仅要想办法让皇帝对这类技艺仅仅止步于喜好的份上,还要设法阻止王辅成为当初怂恿孝灵皇帝开设鸿都门学、引起天下士人愤慨的奸佞!
“君上吩咐你的事就只有这些?”王端看着眼前这个亲弟弟,冷不防说道:“你还是朝廷的秘书郎么?”
王辅如今正是叛逆的年纪,听了顿时有些不服气,道:“是!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君上交代的东西,阿兄,你就别管这事了,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的道理?”王端冷笑道:“你的道理就是一味的哄骗屋里头的那个小子,为你做这做那?你的道理就是正经书不读,就知道做些奇器奉迎君上?”
“阿兄!”王辅脸色变了变,当即反驳道:“你不懂,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好!”
王端没料到王辅会用这么坚决的语气跟他说话,气势莫名的被他压了几分,他低声道:“为了咱们好?且不说咱们家,就说那个叫马钧的,他从扶风跑到长安来是为了入太学读书的,你却让他天天做这些匠人的事,人家老实,可未必情愿!你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还说什么挚友,有像你这样耽误挚友前程的人么!”
“没错,马钧口拙嘴笨,也就是手巧这一点入了我的眼,只要给他一个详细的描述或是图纸,他就能立马给你把东西原样做出来。”王辅担心院子里的马钧会听到动静,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气势却不弱于向来儒雅的兄长王端:“这可是天赐的禀赋,这么好的技艺,进太学岂不是糟蹋了?何况他即便入了太学,出来了也不过混个县令。而跟着我就不一样,他这次做好了君上吩咐的曲辕犁、以后还要为君上做风车、水车、甚至是连弩!只要他做的东西能讨得君上欢喜,惠及我家,我就能让他当上将作大匠!”
“你、你。”王端恼恨的手指着王辅,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名苍头从远处走来,对两人见了礼后,复又朝王辅说道:“宫里有人来说,所有秘书郎都得到石渠阁去。”
“好端端的、”王辅别过脸去,不再理会王端气恼的神色,他皱着眉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就是来了两个新来的秘书郎么?怎么,还要摆出阵势来迎接他们?”
“不、不。”苍头连忙摆手否认道:“说是秘书监已将石渠阁和秘府的藏书都整理出来的,今天国家为此要亲临石渠阁,顺带接见新来的秘书郎。”
“哼。”王辅不屑的哼了一声,随意的摆手让苍头去准备车马,然后转身对王端说道:“阿兄,话就说到这里,你可别对马钧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不然耽误了君上要的东西,咱俩可吃罪不起。”
说完,王辅还是依礼对作为兄长的王端拱手作了个揖,王端勉强沉住了气,也拱手朝王辅简单的对揖,两兄弟私下再如何争执,也要在奴仆面前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
王辅走后,王端在别院门口站了好久,他此时已不再是仅仅为了不让王辅一错再错,听了王辅的话后,他更是为马钧感到可惜。
即便王辅临走前的警告犹在耳侧,他还是下了决心,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一个奴仆提着食盒从屋子里正走了出来,被王端一手拦住,他把目光往食盒上瞟了瞟,命令道:“打开我看。”
那奴仆依言将食盒一层一层的打开,只见里面的碗碟无不是干干净净,只有些许汤水油花在上头,一粒米也没看见。在这个朱门酒肉臭的时代,也只有那些真正的贫寒之家才能把菜吃的这么干净了。
王端只觉得心里有些沉重,他悄悄走到屋子门前,透过半开的门缝,正好瞧见马钧背对着门,在墙角的箱箧里翻找着什么。
只见马钧从箱箧里翻出一份破旧的简牍,编册的韦绳都快断了,马钧却视若珍宝的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打开来看。
王端此时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这动静惊扰了马钧,他立时心虚的将简牍卷起握在手上,一脸慌张的看着来人:“王、王君。”
由于性格年龄以及两人给予马钧不同的气质观感,马钧对兄弟两个的称呼都不一样,对性格散漫的王辅的称呼是‘王郎’、对儒雅沉稳的王端的称呼则是‘王君’。
“我、我、我就……”马钧似乎很怕王端,心里慌乱之下,连王辅叮嘱的说话方式都忘了,他只好连说带比划,指了指外面摆着的曲辕犁,意思是自己这就去做事。
“无妨,君上吩咐的事情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因此误了学业。”王端摆了摆手,沉静的说道:“你看的什么书?”
“《孝经》。”马钧简单的答道,并将手中破旧的简牍递了过去。
王端稍稍打开看了几眼,发觉这份简牍不仅破旧,而且内容有许多错字、假字,甚至是缺句子,显然是抄录本书的人太过糊涂,或者是在流传过程中以讹传讹。
文字多谬,俗儒穿凿,这是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学术问题,直到蔡邕提议雕刻熹平石经才得以基本解决经书在抄录流传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只是像马钧这样的贫寒偏远的人家,就没有那个机会和渠道去雒阳观摩石经,反而将手头上为数不多的错漏经书当作珍宝。
王端随意的将书卷了起来,无意间看见马钧小心的神色,忽然问道:“经书和这些巧技,你更想做哪一种?”
马钧顿时支吾道:“巧、不,我还是更、更想读太学。”
看到对方这副样子,王端忽然想把真相都告诉他,但他一想到这么做会带来的后果,又讪讪的住口了。
“这书错漏太多,已然算得上是伪书了。”王端摇了摇手上那卷书。
“啊?”马钧吃惊地说道,对王端的说法深信不疑:“难、难怪有些地、地方我看不懂……”
说完,他又自怨自艾的想到,自己果然还是太笨了,连经书的错愕之处都没注意到,这种书就算是熟记了,之后也进不了太学吧……
王端像是注意到了马钧的神情,将书放归到马钧手上,淡然说道:“我那里有完整的《孝经》,是从熹平石经上抄录下来的,你若是想看,可径自往我那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