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0章 罢了

也不知是赶路真的饿了,还是这店里的面食确实好吃,老冯一家老小,都是吃得不亦乐乎。

就连李明,都忍不住地捧起碗,把整个底汤喝了个精光。

甚至那妇人,也是拿了个汤勺,一口一口喝了大半碗汤。

客人的这个吃相,就是对主人家最大的赞扬。

老魏乐呵呵地问道:

“怎么样?没有骗你们吧?在这一片,把郿城都算在内,我们这店里的吃食,也是拔尖的。”

老冯打了个饱嗝,翘起大拇指:

“这手艺,当真没得说!比当年在军中,不知强了多少。”

“嘿嘿!那可不,为了开这个店,可是特意回南乡学了不少东西呢!”

吃饭喝足之后,腿脚最利索的老魏带着一行人从后门离开。

约莫走了一柱香之后,来到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寨。

“看到那个山头没有?”

老魏指了指东边,可以看到,有一个山坡,准确地说,是一个高塬,突兀地拔地而起。

其势如卧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跃过武功水。

老冯怎么说也是领兵的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地赞叹道:

“好一处兵家必争之处,扼褒斜道之险要,若是屯兵于此,则汉中……”

然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皱眉摇头:“不对,可惜了。”

老魏本意不是说这个,但他终究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人,此时听到老冯这么一说,不由地好奇问道:

“可惜什么?”

“可惜处于武功水西岸。”老冯指了指那高塬,“若是居于东边,屯兵其上,则褒斜道兵不能出矣。”

“但它处于西岸,作用未免就有些鸡肋。”

老冯继续解释道:

“因为隔了一条武功水,真要屯重兵于其上,则极易被敌军利用武功水和渭水断绝与东边的联系。”

武功水东边有什么?

有郿城。

过了郿城,顺渭水而下,就到达长安。

那高处看似险要,实则对于关中守军来说,是半个死地。

因为那里南有秦岭,东有武功水,北有渭水,屯重兵于其上的话,真要被断了东归之路,那就只能向西了。

如果敌人利用地利看住五丈原的兵力,再分一部分精兵往东面而去,那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可以啊老冯!”老魏赞叹了一句,“当年这么多兄弟,就你被提拔领兵去了,果然是有道理的。”

在自家兄弟面前,老冯倒也不用太过谦虚,他只是看了一眼自家的儿子。

发现他也在认真地听着,这才暗自点头。

他说了这么多,自然不是故意要表现自己,而是借机在教自己的儿子。

此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要不然读书人怎么会有游学一说?

心头一动,老冯再次抬头向西看去: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里就是五丈原吧?”

丞相驻五丈原,与司马懿隔武功水相峙,拖住魏贼大军。

君侯率铁骑越万里,席卷九原并州河东,一举奠定战局。

此战彻底扭转了汉贼强弱之势,天下何人不知?

“冯将军就是冯将军,不服不行。”

老魏再一次赞叹,也没有再卖关子,指了指村寨后面的高坡,“当年贼子就是在这里安营扎寨,与丞相隔水相望。”

村寨后面的山坡也是一个高塬,虽说没有五丈原那般气势逼人,但已经是东岸唯一能与之抗衡的高点了。

“所以我们这个村寨,其实利用了贼子的营寨建起来的,倒是省了许多力气。”

老冯点了点头,怪不得村寨的布局,看上去颇类军营的布置,连瞭望塔都有。

老魏他们所在村寨,自然不可能占了当年司马懿二十万大军的营寨,他们这个村只是占了一小部分。

“那边,”老魏指了指山的另一边,“就是会里所建的客舍,再往北,直到渭水边上,就是仓库了。”

所谓仓库,自然是说兴汉会的仓库。

“不过这一次肯定不能让你们住客舍,就住在村里,晚上把老兄弟们都叫上,聚一聚。”

村里的道路被收拾得挺干净,完全没有普通村落那种脏乱。

路上经过的人家,可以看到几乎每家每户都养了一些鸡鸭鹅等家禽。

时不时有看家的狗跑出来,隔着篱笆,冲着这一行陌生人汪汪地叫。

有几户人家,还可以看到有妇人蹲在院子的菜圃里清理杂草。

偶尔有几只蝴蝶飞过,引得孩子们追逐嬉戏。

也有妇人是坐在门口的荫凉处,一边看着四处乱跑的孩子,一边熟练地织着毛衣,手上的针线在空气中舞动,如同飞蝶穿花。

还有老人坐在村子的树荫下,轻轻摇动着扇子,给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讲述着故事。

身处如此安宁祥和的村寨,几乎能让人忘掉外面战乱仍频,叛贼四起。

李明跟在众人后面,远远经过时,还能隐隐听到老人在讲着什么:

“冯君侯拔剑高呼:吾之大旗,就竖此处,不退半步!贼至,吾便提这三尺剑,与贼同归于尽。北伐以来,吾从未闻军中有大将殉国者,若有,请自永始!”

“但见贼军一齐拥至,冯侯披甲骑马,手持倚天剑,寒光乍起,手起剑落,衣甲平过,贼子血如涌泉,老夫紧随冯侯之后,杀退众贼军将,直透重围……”

“哇!”

只听得众孩童忍不住地发出惊呼,皆是露出仰慕崇拜之色。

路过的李明身子略略一顿,脚步就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下疑云顿起:

那冯某人,当真如此厉害?

冯某人在街亭一战激励军士之言,早已是传遍天下。

不得不说,任谁听到这个话,都会气血翻涌,意欲长呼。

而李明的姊夫是从南乡出来的,平日的言语中,对冯某人的推崇,自然也是无以复加。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他对自己那个武夫姊夫一直有所偏见,

更别说蜀地李家有不少人,视冯某人如恶鬼猛兽。

所以李明从来不相信他对冯大司马的评价。

冯某人的武略肯定是少有敌手,这个不用怀疑。

冯某人带兵多年,征战沙场,从无一败,这个也是事实。

真要说身上没有武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要说什么轻摇羽扇,坐镇帅帐,就能运筹帷幄,决胜阵前的屁话。

这年头,书生都是佩剑行走江湖的。

常年领军四处征战,要是没有一副铁打的身体,哪能吃得消?

更别说冯某人可不是决战千里之外,而是率军转战万里。

但如果真的如那老卒所言,披铁甲,举倚天,冲阵杀敌如摧枯折腐,丝毫不逊五虎上将……

李明不禁就是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闪过一个人影。

凉州考课,同时也是大汉的首届考课,开创了大汉选拔人才的先河。

李明在那一次的考课中,以优秀成绩的毕业。

而那一次考课的主考官,正是冯某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冯某人站在高台上,俯视诸多学子。

他的身后,立着刻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石壁。

这一幕,特别是那道身影,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忆犹新。

那道身影,是那么地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甚至让人升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无力感:

山门子弟,难道真的就可以这么文武皆备到为所欲为的地步?

身为蜀地李氏子弟,面对李氏眼下的境地,要说对冯某人没有一点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自己的阿姊,被迫嫁给了一介武夫。

换成以前,这等武夫,莫说是娶阿姊,能见到阿姊一面,说上几句话,就算是祖坟冒青烟。

更别说让阿姊给他生儿育女。

只是每每想起冯某人,那个笼罩在世家大族头顶上永不散去的阴影,李明又是有些心悸不已,泄气不已,甚至绝望不已。

李氏或许还能有机会再起来,但那又如何?

也不过是按冯某人指定的道路起来的。

这简直就是从根子上,断绝了世家大族的心气。

世家大族想要复昔日之盛,除非,除非,再来一次天地翻覆,刘汉不兴。

只是一想到如今的天下,还有季汉境内的林林种种,李明又是摇头苦笑。

世家子弟在世人眼中,或许可谓英才尽出。

但比起能逆转天下大势的山门子弟,却又是逊色许多。

如何能与之争锋?

想到这里,李明暗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这等关系到天下走向的大事,本也轮不到自己操心。

还是安安分分地过好眼前的日子吧,毕竟只要愿意低头,季汉留给自己这些人的路,还是挺多的。

这么多年的磨练,他早已不是昔日只有血气之勇的愣头青。

自己这些年也算是为季汉效力,正是因为身在局中,见识到季汉发生的种种。

他才越发明白,天下大势,几乎已是再无逆转的可能。

现在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自己这个姊夫,正是顺了大势,这才有机会娶了自己的阿姊。

眼下大势已成,难有再变,罢了,罢了啊……

李明的这种心理变化,并无出奇之处。

因为时至今日,就算是蜀地李氏子弟,怀有这样心理的,也大有人在。

而蜀地李氏,不过是大汉,乃至天下世家的一个小小缩影而已。

“阿弟不喜欢?”

阿姊的声音,叫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李明。

他蓦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跟在众人后面,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农家小院里。

这个小院,和村里其它农家小院基本无二,很干净,也很清静。

甚至不用收拾,连家什都不添加,就能长住下去。

不但老冯,其妻亦是满意得很。

却是没想到李明会摇头。

迎着众人的目光,李明顿时就是些尴尬,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方才一时走神,想到别的事,阿姊喜欢这里,我又怎么会有二话?”

老冯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

“住旅舍可比不过住这里舒心。”

以他的身份,自然也能住进兴汉会的内部客舍。

但不管内部客舍比普通旅舍怎么怎么好,那也是左右皆有生人同住。

哪有自己独占一个院子来得自在?

没有过多理会李明,老冯把自己的妻小安顿好,再烧水洗漱沐浴一番,也没见有多忙活,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吃了老魏等人送过来的吃食,安排一家人睡下,老冯这才趁着夜色,出了小院,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迈步前去。

这个时代,除了富贵人家能通宵达旦地玩乐,就算是土财主,多半也是天黑了就搂着妻妾睡觉——油灯不费油啊?

不用人带路,远远就看到一个亮着灯火的地方。

推门而入,一股夹着酒气肉香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老冯来了。”

“来了?来,坐,就等你了。”

面对里头有些乌烟瘴气的味道,老冯非但没有皱眉,反而是闭眼深吸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老怀念了!

上前挤到人群里,一把夺过不知道谁手里的碗,咕咚一口喝干:

“彩!”

酒其实算不上好酒,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劣酒。

虽说这些从军中退下来的兵卒,都有些家底,生计不愁。

也不是说没有门路买好酒,好歹也是奉命在这要害之地开店呢。

但这好酒,它得花大钱啊!

毕竟是贵人才能享用的好玩意。

“还以为你喝不惯呢。”

老冯“嗤”了一下,斜眼看了一下说话的人:

“你家阿翁现在还在军中领兵呢,再难吃,能比得过马勺煮出来的饭食?”

众人皆是哄然大笑起来。

军中马勺煮出来的玩意,那是真的是就只求填饱肚子。

汉军衣食自然是不缺的。

但再高明的伙夫,也不可能在行军间隙中,有时间有心情给成千上万等着吃饭的军士,煮出美味佳肴。

一勺烩煮,填饱肚子就行。

军中有机会吃上好伙食,基本都是在要上阵杀贼的时候。

所以军中大部分时候的伙食,与眼前的酒肉相比,说是天壤之别,一点不过分。

老冯进来后这一番言语和动作,在无形中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冯还是以前的老冯,没有把同袍之谊丢掉。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几碗下肚,酒酣耳热,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聊起以前军中之事,这个说我一刀砍死十八贼,那个说我一枪囊死二十八贼……

看得老冯眼里都有些羡慕,有些感慨地对身边的老魏说道:

“我听说,南中的老兄弟,从军中退下来以后,有些人还不乐意从南中搬过来,如今我看啊,你们这小日子过得,弄得我都羡慕。”

老魏咂了咂嘴,神色也是有些复杂:

“可不是?若是换成了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到长安去了,幸亏大伙都是跟着君侯从南乡出来的。”

“君侯说一,咱们不会说二,君侯让咱们向东,绝不会有人向西。”

南乡系的老卒,可不是一般退伍老兵。

那可是受过一定教育,走南闯北,东征西讨,见识眼界都不缺。

最重要的,是一个同时具有组织性和纪律性的团体。

南乡再繁荣,范围和地界就那么大,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接收那么多的老卒。

朝廷也不可能让这么一个团体抱团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尽量把他们打散,那是必须的。

这个时候,冯君侯在南乡子弟心目中的无上威望就体现出来了。

南乡的官府敢说让退伍老卒举家带口离开南乡,官府的大门就算不被拆了,也要妥妥地被泼大粪。

当年南乡被称为群魔乱舞之地,真当白叫的?

但如果官府拿了中都护府下发的公文,上面还有冯某人的假·亲笔签名。

那这些刚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就能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出发。

只因为他们相信,君侯从来不会亏待南乡子弟。

事后证明,君侯确实是为了大伙好。

因为他们前脚刚走,天子后脚就迁都长安,南乡的学院工坊等等,基本也跟着迁走了。

接着,朝廷在关中分田分地。

更别说搬来这里,平日里几个过命的老兄弟还能凑到一起吃吃喝喝。

还图个啥?

老魏也是喝了酒的,听到这个话,斜眼看向老冯:

“要不你现在也退下来?”

日子确实过得不错,但比起老冯来,就算不是天上地下,也是相差甚远了。

毕竟老冯可是能领军镇守一方了。

再努努力,说不得能凭军功荫妻封子——就算是保送一个孩子入皇家学院,那也已经算得上是封子了啊。

“君侯无令,吾岂敢轻言退?”

老冯拽了一下文,然后看了一下酒意上来的同袍,“其实我这一次过来,除了看望一下老兄弟,也是有一事想问问大伙的意见。”

“嗯?”

老魏酒意,似乎顿时就消失了,连身子都坐得板直,眼睛贼亮:

“可是上头,又派活下来了?”

当初大汉收复关中时,丞相骤然病逝,君侯临危受命,虽说稳住了阵脚,但关中各地,大乱没有,但残兵乱民寇匪那真可谓是多如麻。

那个时候,不说什么乡长亭长,就是敢受命去地方出任县令的人,那都要豁出命才行。

所以这些来到关中定居的老卒,说是从军中退下来了,但实际上可是帮了地方官府不少大忙。

这本也是朝廷的另一个用意。

不让这些兵卒在南乡抱团,但以当时关中的情况,这些兵卒却可以帮助地方迅速稳定局面。

正是有了这个缘由,所以此时一听到老冯的话,老魏立刻就问出那句话:

莫不成是上头又有活派下来了?

派活好啊!

当年协助地方稳定局面时,但凡手脚灵便的,运气好点,混个县尉,运气差点,做亭长什么的,也不在话下。

没办法,从军中退下来的南乡子弟,就是这么吃香。

受过教育的,和没有受过教育的,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朝廷同样很乐意让他们分散到地方发光发热,只要不是在南乡抱团就行。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老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大口,斟酌地说道:

“朝廷有意在各郡成立统军府,郡中有志从戎报国者,可编入统军府,免税赋及徭役,专以军事……”

“朝廷又要改军制?”

“不能说是又要改,”老冯摇头,“前番改军制,只是改了中央诸军,现在应该是想改地方郡兵之制,这一次,应该算是接着继续改制。”

“那这与吾等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插嘴问了一句。

老魏却是一个激灵,猛地盯向老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