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零
媚娘仍是沉默。
长孙无忌轻叹一声,半晌才道:
“娘娘……老夫敢问一句,如今主上为何要将整个大唐后廷废除,只留娘娘一人……您可曾想过?”
媚娘的声音很快响起:
“因为……他……”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又沉默。
“既然娘娘说不出口,就让老夫替娘娘来说罢!
在娘娘看来,主上如此无非是因专情娘娘一人,心怜娘娘多年受尽宫闱倾轧相争之苦,所以决意给娘娘一个清净的后廷,叫您独伴他身边,再不必事事处处为那些女人之间的事情忧烦。毕竟帝王枕侧又怎么可能尽是普通女子。若留宫中妃嫔之制,那些氏族一派又或是关陇一系自然会想尽办法来争这后廷重地。
至那时娘娘日日处于危境且不提,便是朝局也将再复归于当年先帝在时的模样,那是力求改变的主上万万不愿看到的。娘娘是这么想的是么?”
“……有何不妥?”
“无甚不妥,只是娘娘却看得不够透。您想过没有,主上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先皇后与先帝二圣亲身调教出来的。他看事又怎么只会囿于这一星半点呢?
娘娘,您是真的不知道主上为了您,为了能与您长相厮守共坐天下……
他到底做了……又在打算着什么样的石破天惊之事吧?”
“……”
“娘娘……主上与娘娘自幼相识相知又一道经历过前朝如许风云,难道他会不知您手腕本事?
莫说是他,便是有什么人敢与老夫面前,说一句娘娘无镇得住整个大唐后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本事……老夫也是要大笑三声,再骂说这话儿的人无知愚昧的。更不提娘娘自己,更当心知肚明了。
那主上既知为何还要这等行事?只因为忧之万一?
未必罢?
便是万一真出一两个如当年韦阴杨燕那般的人物,且不讼当时尚且年幼的娘娘便已能将其一一扳倒,便是如今真的心有所顾不方便……
娘娘的身后可还站着主上呢!
如今的主上可不是当年的晋王稚奴了。天子之威,便是天下生杀大权在手。
又有你们十几年风雨同舟同生共死的情份在此,那主上便是娘娘最大的靠山——
谁还能将娘娘怎么了?娘娘,您也说了,从一开始,老夫便将您视为大敌,可这些年相争之下,老夫又有哪一桩哪一件,真正能将娘娘置于死地的?
没有,因为一直都有主上守着您,护着您。老夫自认,论才论智或可与娘娘一战,却绝非先帝先后的对手。那既然连他们二位都敌不过,又怎么能敌得过他们二位……甚至是与老夫自己一并联手调教出来的主上?
既然老夫都不敢说一定敌得过娘娘……那这大唐天下的女子们,甚至是海内的女子们……
又有谁真能将娘娘怎么了?
既然海内无一个女子敢说将娘娘怎么了……
那为何主上还要如此行为?”
长孙无忌的声音略停一停,又续道:
“娘娘其实也清楚的,凡事有弊自然也会有利。有自己家的女儿在内宫,那些外臣们,总还是一心归望的多些。而至于主上……
这天下间,再没有一个人比娘娘更清楚主上的性子了。
毕竟比起您来,主上才是更不愿意与那些徒有皮相的无知丫头们长相处的一个。
他天性本好洁好简,看似谦和实在目光极高极傲而不自知,又自幼便尽见识些了不得的女子,一如他的母后,前朝帝女杨淑华,大家出身的韦氏燕氏阴氏……
哪里还能看得上如今那些深闺娇养出来只知争宠斗能,读了两本政经史记便自以为有些可以立为舍妹第二的愚昧千金们?
何况红花尚需绿叶扶,有那些愚昧短视之辈在,才能一发衬得娘娘您贤德有善不是么?才更利于娘娘不是么?那为何主上弃此不理,只一心废除?因为娘娘擅妒么?未必罢?
天下人说王萧之事如何……可咱们心中都清楚,娘娘从来,也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在意的。
他的性子看似随和,实则却是最固执的……那只是因为如此么?只是因为他不愿去为了稳固政事而留后宫?
也未必罢?毕竟主上虽固执,可也是知道分寸的。眼下后宫妃嫔之制留与不留到底哪一个更利于您与整个大唐……他也是明白的。”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平静的表情。
很快,媚娘的声音再度传来:
“因为……他不希望……我在这后廷……之事上……分神?”
“对,他不希望您在后廷之事上分神。因为从一开始,他打算给您的,便不止是这大唐后廷……他希望的,是与你分坐这大唐江山,他的一切,他人生的一切。”
“可是……可是我不想要……”
“……娘娘,老夫方将已然说过,对于您自己的了解,主上比您多得多。正如您对主上的了解,比他自己以为的多得多一样。
所以,他知道,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愿意与您同享。
但是老夫……不希望您这样。”
长孙无忌的声音停了一停,半晌才轻道:
“因为老夫不希望,您最终成为了第二个舍妹。”
“文德娘娘?文德娘娘,不是很好么?”
“她好么?娘娘,您以为她真的很好么?”
“……”
“娘娘,如果您是舍妹,您会如何做想?为了自己的夫君,牺牲了自己的才德,明明有治政之能,却要为了做个贤后,隐忍不语。明明有一腔抱负,却要为了自己的夫君,困于后廷宫闱那些不得见人的争斗之中……
甚至为了自己的夫君,还要努力地去治理那些于她而言根本看也不愿看,理也不屑理的女人……甚至还要为了自己的夫君,三番两次地做一些自己都觉得厌恶的事情……
娘娘,您是舍妹,会如何做想?”
长孙无忌的声音顿了顿,半晌才再度悠悠响起:
“舍妹年幼之时,曾与老夫说过,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伴得一心人,身骑桃花马,红裙艳妆乐行天下……
娘娘,您觉得这般的女子被困在宫中,一生一世都陷入相斗之中……
她真的觉得欢喜么?”
李治垂眸,半晌不语。
长孙无忌的叹息声悠悠响起:
“帝王之责,重。然而嫁与帝王的女子,不但责重,而且还悲命。所以老夫不希望您成为第二个舍妹。因为爱才因为惜才,也因为……看透了主上的心思,所以才希望您能成为一个简单的皇后,做一个单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