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章:忠肝义胆

刘健等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方继藩是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没有错。

可在这件事上,方继藩没有错。

传播圣学,有何不可。

这是至圣先师的终极目标。

刘健忍不住道:“当年孔圣人为了传播圣学,周游列国,推广仁义之道,有教无类……而今,后世的子孙们不肖,总算……还有一些读书人,承继至圣先师之志,这方都尉……可谓是功不可没,利在千秋。此等仁义之举,别人若是非议,倒也罢了。沈学士为翰林大学士,怎可说这样的话?”

李东阳和谢迁,都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自是觉得刘健所言,甚有道理。

这沈文,从前还算聪明,今日……怎么老糊涂了。

他的孩子,还是方继藩的徒孙呢,竟是如此不明白事理。

沈文老脸一红,可是……可是……

“只是……”

“只是什么?”弘治皇帝怫然不悦。

朕的女婿招你惹你了,上来就骂一通,有理还罢了,偏偏你还没理。

“为首者,刘杰!”沈文直接放弃了治疗,爱咋咋地吧,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

奉天殿里,竟是静谧无声。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刘杰?

哪一个刘杰,莫非是他……

弘治皇帝竟是瞠目结舌。

他原本还想说,这为首之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可一听是刘杰,话没出口,便咽进了肚子里去。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本还想为了这个事,好好的和这沈文说道说道,传播圣学,一举三得。其一,能安移民之心;其二,能使移民们不忘根本;其三,自是散播圣学了。

可现在……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一脸复杂之色。

谁不知道刘杰乃是刘公的独子,这是宝贝疙瘩啊。

好不容易盼着他中了状元,有了出息,成了翰林,结果……人跑了……

最可怕的是,若去别处,倒也罢了,可那是黄金洲。

黄金洲是什么地方呢,相隔万里,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能活着到达彼岸就不错了,这辈子……怕也不能再回来了。

有这个儿子,跟没有这儿子,有啥分别?

刘健已经面色僵硬。

为首者……刘杰!

他的心情顿时如晴天霹雳。

刘健确实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希望天下大同,希望大明能恩威四海,希望圣学能够传播四海,延续万代。

他有太多太多对这个世界,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是……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刘健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畜生。

难道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想一想,父母在、不远游吗?

就不想想,老夫将来……没了他这个儿子,靠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心里先是破口大骂。

而后……他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自己只有两个孙女,还指着将来这个小子传宗接代呢。

他若是在海上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那老夫……岂不是……岂不是……

刘健觉得眩晕,眼前…怎么有些黑蒙蒙的。

他勉强想要站稳了。

却发现,身子根本无法承受。

“刘卿家,刘卿家,你无事吧。”

刘健只听耳边嗡嗡嗡的响。

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迷汤药啊。

“刘公……刘公……”

李东阳已察觉到不对了,眼疾手快的上前将他搀扶住。

刘健想的更多。

哪怕是还活着,这远渡重洋,得吃多少苦啊。

自己该怎么办。

他就这么个儿子,这辈子……还能见上吗?

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他终是身子承受不住,两腿没了气力,李东阳哪里搀得住他,突的失手,他直接瘫跪了下去。

这唯一的儿子算是没了,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

没盼头了……

刘健想哭,可哭不出来。

弘治皇帝也觉得有不对劲,连忙下了金銮,边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陛下,不必传了……不必传了……”刘健潸然泪下,声音哽咽。

可萧敬却忙朝宦官们做了手势,意思是,赶紧去。

宦官飞快的去了。

刘健依旧匍匐在地,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道:“既然……刘杰……他……他去了,那就去了吧。可臣……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臣……呜呜呜……”

接着,便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显得很无奈,他忍不住道:“方继藩那个该死的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点头:“方继藩真不是东西,这是误人子弟,怎么可以……可以……”

天知道可以什么。

这不过是大家安慰几句刘健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时,刘健却是抬起脸来,摇头无奈苦笑道:“这……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这个孩子,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他有这……有这志向……没什么不好,天下……天下这么多人的儿子,这么多人的父母,这么多人……携家带口,远离故土,奉陛下之命……受那方继藩的号召前去极西……为的……不正……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天地立心……刘杰他的志向是为往圣继绝学……别人可以去,他怎么去不得……”

说到这里,悲又从心起,又忍不住滔滔大哭。

不多时,御医来了,匆匆要预备救治。

刘健只摇头,泪流满面,继续道:“他是臣的儿子,于情于理,更该去。鲁国公何等尊贵,不也去了吗?臣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求他……他能平安吧……他挂印而去,这不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任性,念在老臣的面上,不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

弘治皇帝忍不住唏嘘。

他当然知道刘健已经心痛极了。

看他涕泪直泪,方才还气度非凡,转眼之间,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细看去,这哪里像个宰辅,分明是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卿家能识大体……朕心甚慰。”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

刘健呜呜呜的扑在地上又哭,心痛得无法呼吸。

人要说漂亮话容易,而事实上,这些说漂亮话的人,十之**都是出自本心。

谁不希望家国昌盛,万民安居乐业呢。

可人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是人就有私欲,当自己的理想,与自己的私欲相矛盾时,更多人,无所适从。

人心之复杂,岂可以好坏而论。

弘治皇帝将刘健搀扶起来,其他人还处在震惊和无言之中。

见刘健哭的伤心。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刘卿家,刘杰他会平安的。”

刘健擦了擦泪眼,沉默了很久,才咬牙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去,刘杰去了,老臣……无所憾,他若当真在海外出了什么事,老臣也无话可说。大明正在用人之际,他若是有用,立下功劳,哪怕是一辈子隔着重洋,不能相见,老臣在中国,照样为之欣慰,陛下不必再安抚老臣了。老臣知道……什么是大义,方继藩的父亲可以去,老臣的儿子也可以去。”

几个宦官,搀扶着刘健坐下。

众人心里只是感慨。

大家一时间都哑然起来,都不知该说点啥好。

弘治皇帝凝视了沈文一眼,顿了顿,才正色道:“此七个翰林,有此义举,令人钦佩,下旨,彰表他的义举,刘杰状元出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之子,尚肯出海,这是大义……”

“至于其他的翰林,每一个的姓名,家中父母是否安在,是否有妻儿,都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他看到了悲痛的刘健,也感受到了一群青年人身上高贵的精神。

刘健擦拭着泪,依旧心疼的想去死。

而这心情,萧敬其实是最能体会的,想当初,他入宫时,做的一个小手术的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心情。

他同情的看着刘健,心里想,又一个被方继藩那狗东西害死的。

刘健此时,却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但言无妨!”

刘健道:“陛下,方继藩教徒有方,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子徒孙,无不是深明大义,老臣……亦是钦佩不已。”

“……”

殿中陷入了沉默。

钦佩嘛,难道就真没想过宰了这个狗东西祭天?

可刘健渐渐缓过了劲来。

虽觉得……这辈子绝望了,可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儿子绑上船,这不……还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只怕此时,人都已经出海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见刘健道:“这方继藩门下,人才济济,志士极多,朝廷也该对方继藩,予以旌表,以使天下,尽知忠孝。”

弘治皇帝背着手,轻轻拧眉,显得有些犹豫。

“卿家不怪方继藩?”

刘健能说什么呢,摇摇头道:“老臣尚知忠义,怎敢加怪。”

他努力的舔舔嘴,方才痛心疾首的道:“老臣感谢他祖宗十八代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