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再来恍若隔世

看着镜中的自己,琉璃恍若隔世。

蜿蜒如血的痕迹,看起来是一道深入肌肤的伤痕,却又完全摸不出痕迹。

她伸出手来。

指尖冰凉,沿着血痕缓慢移动。

一些多年前的旧事,突然就如揭开箱子一般,一件接一件从她脑子里蹦出来。

“啪”的一声,铜镜摔到了地上。

月圆慌慌张张捡起来,再看床上,她家小姐已经昏死过去。

刚才还狰狞的血痕,却奇迹般不见了。

炉子是师兄从东齐带回来的。紫金精铸,只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些,炉身上繁复的镂空花木与人物充分彰显出工匠手艺的精湛。

香材是师兄三年前元旦日在御前所得的赏赐。伽罗国进贡的水沉,用波斯金刀细细削下,每一片微卷的木花里都蕴藏着数百年的芳馨。

炉灰是师兄闲暇时亲手烧的。按照古谱,用五分冷杉木的细枝,三分干松花和着一分菖蒲、一分蜀葵花瓣烧出来,其色如雪,能养着炭火久燃不息。

炭倒是最寻常的青㭎炭,带了点烟火气,却是连环从小闻惯了的。师兄知道她喜欢,特地在山下找了户烧炭的,年年为她烧这种拇指般大小,恰好能放进紫金炉里的小圆炭。

环顾这书房,不是师父的遗物,就是师兄的馈赠。尤其是这早起一炉香的规矩,总让连环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头上梳着丫角双鬟,每天一早被师兄拎起来抄写经卷,不写完一炉香不许吃早饭。

哪怕如今师兄远在京城,她也还得守着这规矩过日子。

一来她生性纯良,尊师敬长。

二来师兄差来照顾她的侍女比师兄本人更加严苛。

每天卯时三刻,准时把她摇醒,为她梳洗、更衣。在她慢条斯理准备熏香的同时,替她磨好墨,铺好纸,把要抄的经卷翻到与昨天承接的那一页,然后安静退出去。直到一炉香之后,才会准时走进屋来,为她送上当天早饭。

有时候连环也觉得恍惚:自己究竟是大青山下三才草堂的女弟子,还是京城雕梁画栋间的娇小姐?

“在哪儿都无妨,连环就是连环。”说这话时,师兄一脸慈爱,就差没像师傅那样一手捻须,一手伸过来敲她脑门。“从京城运点东西回家也不算远,小连环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连环查过,师兄口中不算远的距离约莫有三千二百里,还没算上那些因为官道被高山大河阻断所绕的路。

一个普通商队要走上至少一个月,才能把大青山下的生丝贩到京城。

一个风尘仆仆的使者要跑残至少三匹马,才能把京城里新出炉的藤萝饼在变硬之前送到连环手里。

如果师父还活着,必然会吹胡子瞪眼怒斥道:“奢靡如此,堕身亡国!”或是“宇文冲混小子,还不过来吃老夫一杖!”

身为师父临终前亲授衣钵的真传弟子,连环只能秉承师训,惋惜着把这些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原封退回,并附上一两句比师父温和些的劝诫之言。

想必是太温和了,所以礼物仍是源源不断而来。

不过像今天这样,一早就有马儿在门外嘶鸣也相当罕见——而且听上去不只一两匹,也不只三四匹。

上一回这么浩浩荡荡来,是一整队从京城来草堂供连环驱使的仆役,包括:八个身手不凡的武士、四个花容月貌的侍女、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一个专擅羹汤的厨子和一个满肚子笑话的俳优。连环在大惊之下,勉强留下了一个侍女、一个小厮,至今深觉愧对师父的在天之灵。

这回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正思忖着,就听见门帘一掀,侍女紫玉慌慌张张跑进来,从脸色看,应该不只是早饭烧糊了那么简单。

“有人……”紫玉刚喊出这两个字,那个“有人”就大步流星地闯进了书房。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一个青衫半撩在腰间的青年男子,左臂上架了具奄奄一息的躯体。

一股已然腐坏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连环皱皱眉,暂停挥毫。她按捺住心头不快,很有耐心地等着来人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青衫客浓眉虬髯,生就一张江湖上最推崇的忠肝义胆相,说起话来也慷慨激昂:“姑娘不必问咱是谁。咱是谁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现在必须走,跟咱走。马就在门外,咱还有七八个弟兄也在门外等着。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那直娘贼的右师就赶上来了。”

右师?

连环知道:北秦建国以来遵循古制,天子禁军分左中右三师,右师专司军纪,并替君主掌巡察缉捕之权。无论将相大员还是皇亲国戚,一纸密诏在手,想铐就铐,想拖就拖,先斩后奏也不是稀罕事。本朝天禧睇帝昏庸无能,皇权旁落,外戚专横,右师又成了齐国丈一族党同伐异,迫害忠良的爪牙。

连环满怀同情地瞄了瞄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对紫玉吩咐道:“给两位侠士包点吃的,再包点银子。”

说罢低首,将“心”字的那一勾补完。墨痕均匀,气韵流畅,完全看不出受过惊扰。

“姑娘不信咱?”青衫客深吸一口气,将臂上所架的躯体翻转过来,并拨拉开遮住脸的乱发,“那姑娘总该信这小子。”

连环瞧了瞧,觉得那张惨白浮肿的面孔有些眼熟。

“是飞来呀。”紫玉在她身边小声提示道,声音微微发颤,“早先在国师座下专司捧拂尘的那个,后来改在库中整理书卷。去年三月、前年五月和九月都曾奉命来探望过姑娘。”

当初师兄送来的四个侍女,有人擅画妆容,有人长于女红,有人精通药理,连环独独留下紫玉,就因为她人细致,过目不忘,连某些小事都牢记于心:“去年三月九日,他误伤了姑娘手植的海棠树,之后就再没来过。”

这样一提连环也记起来了。

那时候是她要飞来将新近所学的招式演习一遍,谁知那小子学艺不精,掷个飞蝗石三番五次打歪到海棠树上。于是她在传回的书信中特别提了一笔,敦请师兄对门徒的暗器手法多加指导,以免伤及无辜。

当然,师兄知道她有多喜欢那株西蜀海棠。

“原来是师兄的弟子。”连环点点头,“有他带路,难怪你们可以直入山谷,没有被谷口的阵法所迷。”

“姑娘认得他就好。”青衫客说着,伸手按住飞来的后背,摩挲片刻突然用力一拍。飞来哇的一声,口中吐出几口黑血,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连环小师姑……”他冲着连环喊了一句,声音无比虚弱又悲切,“快逃……快逃……国师被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