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浮生如梦

说罢,李慕歌得意地晃晃折扇,并未觉得自己在行欺骗之事,反而似在炫耀自己的聪明机智。

见他如此,故安真不知是该骂他一句言而无信,还是该赞他一句大方坦白?但用“脸皮奇厚”这四个字形容他却准是无错。

棋局之惑虽解,但玉箫之谜尚悬。

若说他的目的只是让自己为他破局,那怎会有如此多的“故人之事”集合到他一人身上?

正思量间,却听对方说道:“故兄,你虽未按照约定破我三局,但确实已让我省了不少气力。尤其最后一局已下至和局,实属不易。今日,我就将这玉箫赠予你吧。”

言罢,他果真将玉箫交予故安,没有丝毫犹豫与做作。

故安一早只当他还有其他目的,恐会以玉箫相胁。此时见他语出真心行事从容,顿时也不知是该疑他还是信他?

接了玉箫,他面露谢意,同时试探道:“不知李兄与这玉箫有何渊源?”

李慕歌笑着不答反问:“不知故兄与这玉箫有何渊源?”

故安被他问得眉头一蹙,缄默不语。

李慕歌见状哈哈一笑:“我只是随口一问,开个玩笑罢了!”

故安冷哼一声:“李兄这么喜欢开玩笑,当心有一天自己倒变成了笑话!”

闻此讥讽之语,李慕歌也不着恼,依旧笑吟吟道:“故兄,你既不愿将与这玉箫的渊源说与我听,我亦是如此。所以咱们还是不要为难彼此了。”

故安点头应道:“李兄所言极是,是故某唐突了。”言罢便欲转身离去。

此人看似言行无状,颠三倒四,但其实却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看他言语行事便知。所做之事所说之言,无一不是环环相扣。若想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定不要与此人再打交道,以免节外生枝。

他抬步刚走,身后又蓦然传来李慕歌清越响亮的声音。

“故兄,最后一局你并未破解,莫忘了还欠在下一件力所能及之事!”

故安折下身旁柳枝,扔于身后。与他订下“折柳之约”,示意自己不会食言。

与李慕歌道别后,已是皓月当空华灯初上。

故安只好牵着马再回客栈投宿一晚。

身边霓虹擦过,人声熙攘,饶是这五光十色的红尘万丈,也不及他掌中的一点莹白。

反复摩挲着手中玉箫,他的嘴角不禁牵起一抹淡笑。虽则只是浅浅一弯,但却令他乏味可陈的五官立刻就生动起来,隐现俊秀之姿。

“日月”静静地躺在故安的掌中,明明是块温玉此时却冰冷透骨,映着惨白的月光倒像是一缕索命的幽魂,他将它放在唇间,想打破它冰冷的沉默,也想搜寻它旧时主人的温度,几番尝试却始终曲不成调,叹了口气,遂将玉箫别在腰间,忽然瞥到缀在一旁那形容古怪的吊饰——果然是一张被卷成筒状的纸条。

他解下绑在纸筒上的金线,将其慢慢展开,发现竟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薛涛笺,笺上用行草恣意横行的提着一首杜少陵的七言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看着这首诗,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预感:他与这个叫做李慕歌的人,恐怕不久之后还会重逢。

隆冬腊月,将近年关。

在北方最大的都城——锦阳,年味更是分外浓厚。

锦阳虽是南秦的国都,南秦虽是胡族所建,但经过多年的汉化融合,风俗已大是不同。何况此地又以汉民居多,是以目之所及,街道两旁尽是对联春花、年货叫卖,倒与昔年的中原襄朝无异。

在这一片繁华喧闹之中,却见街角有一家面摊异常安静。

它的安静,倒不是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因为此时此刻踏入了一位十分特别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身着一袭水兰锦袍,外披玄狐大氅,头戴鎏金玉冠,一看便非寻常百姓。但他却信步走入这样一家朴素简陋甚至还有些脏污的露天面摊,怎会不令人奇怪,引人侧目,教人因惊诧而安静?

但这一份安静,却也绝非单单来自于此。毕竟在这样一座皇都内,富家子弟因为好奇想体验一下市井生活的事情也非鲜有。这一份安静,更多的是来自于这位少年本身。

若说天上真有谪仙,其容姿便应如此;若说人间应有贵胄,其气韵也应如此。

其眉眼口鼻无不精致绝伦,端的是:

醉墨书远山,悠然眉宇间,

金风逢玉露,粲然双瞳处,

鬼斧雕绝崖,挺然若神工,

陌上花似锦,嫣然忘归路。

所以,在坐之人见那少年无不怔忡。一视之下,彷佛天上人间业已遍览。

这样一位少年,本该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但此刻却听他大声叫道:“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多放辣椒,加个鸡蛋。再来壶酒,加碟五香果仁。”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徐不疾,无论说着何种内容,以何种语气,都似锦瑟轻拨般动听,玉磬相击般悠扬,令人如坠一片锦绣。

正是声如其人,人如其神。

但他这一声招呼又是驾轻就熟,一下子就令周围众人既惊且惑了——看来这少年还是这里的“常客”,并非一时兴起的初来乍到。于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反观那面摊老板见了少年倒是无惊无惑,脸上笑容依。只是对少年的笑容又多了几分憨态可掬。

端上面后,他笑吟吟地对那少年道:“小哥儿,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次不是偷溜出来的吧?”

少年闻言不满道:“陈叔,我才不是偷溜出来的!我不是说了吗?在下本是一名侠客,白日养精蓄夜晚行侠仗义,所以你见我才多在晚上。”

陈叔胖脸一抖,失笑道:“你这孩子啊,平常快少看些传奇话本,多读些四书五经罢。”说话间他将一碟牛肉放到桌上,继续道:“难得白天来一次,送你碟陈叔自己酱的牛肉。吃完牛肉可记得,下次白天来我这面摊可别穿得这么招摇了。”

少年嘿嘿一笑:“我如此丰神如玉,穿其它的衣服不合适。”

陈叔无奈笑道:“你呀,把我的摊子都搞得怪里怪气了。”

少年一双桃花也似的双目轻扫一圈:“无妨,下次我再来就‘易容’好了。说起这人皮面具还得数江湖上的‘甲乙丙’做得最好,说起这‘甲乙丙’啊”

陈叔摆了摆手打断少年的话头:“你陈叔我还得做面呢,下次晚些来我再听你讲故事。”

少年闻言赶快反驳道:“不是故事,他们都是我至交好友。喂!陈叔,你还差我一碗面呢。”

陈叔边往回走边道:“小天不还没来吗?上早了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大声回道:“你怎知他要来,两碗面都是我给自己点的!”

正说话间,一名头扎双髻的男童气喘吁吁地跑进面摊,冲到少年身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太太太爷,我可算找到您了!”他这一句话又再次掀起了刚刚平复的注目与议论。

少年尴尬一笑,“啪”地一扇正中男童头顶,小声训道:“乐天,不是‘太爷’是‘少爷’!我有这么老吗?教了许多遍,怎还记不住?”

名唤乐天的男童“哎呦”一声,扁着小嘴看向少年,脸上无限委屈。一双灵动的大眼更是水光盈盈。

少年见状,立刻伸手去揉乐天的头顶,柔声问道:“怎么?打疼了?”

乐天泫然欲泣地摇摇头:“如果少少爷能赶快回回家,就是再打乐天几下,乐天都不疼。”

他那一扇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并未用上什么力道。但明知他是装的,他还是受不了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于是妥协道:“乐天不哭,吃完这碗面咱们就回去可好?你看,还有陈叔酱的牛肉。”

乐天闻言立刻破涕为笑,刹那间哪还有半点哀容。跳上长凳立刻喜滋滋地开始吃面,却不知自己吃的是少年的面,而他的面还煮在锅里呢。

少年不甚在意地笑笑,满眼温柔地看向乐天。同时递给陈叔一个“快点上面”的眼神。

从少年踏进面摊开始直到现在,自始至终都有一双静若平湖的眼睛在暗处隐秘观察,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双眼睛的主人却是另一名少年。

与那位“万众瞩目”的华服少年不同,这名少年却是平凡低调到就连坐在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将其迅速忽略。

此时,他独自坐在面摊一角,一袭白衣一顶斗笠一个包裹,一个人,一碗面。寂得就如午夜悄落的细雪,静得就如凌晨山间的青溪。

他将自己隐藏在喧闹之下,人群之中,世俗之间,变成零化为无。令所有人都不去注意到他,这样他才能好好地去注意别人。

他看着那个华服少年,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爱笑之人,会笑之人?每一分笑意似都带着善意,温柔到轻而易举地就能融化掉所有敌意。

这样一个人,应该会有很多朋友,也值得被很多人当做朋友。

没想到这趟来南秦的侦查,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也算是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