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悲剧突降

  几年以前,当王向远与冯志平身穿佩戴军衔标志的军装,在徐春花的引领下,精神焕发地来到秦爱莲家时,王向远的着装,他的并不为秦爱莲一家了解的经历,都于无形中为他罩上了一层神秘甚至有些辉煌的面纱。

  如今,几年过去,那些面纱,在最无情的日常里,早被一层层地揭了下来,连王向远有些原来在他们眼里的优点,也变成了缺点。

  相见容易相处难。

  在这个家里,秦为民当仁不让地是以老太爷身份自居的。这当然无可厚非,他是长辈,又是王向远的老泰山嘛。据王向远所知,秦为民年轻时与他很有些相似,也是父母早亡,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去往异乡,而是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还当了村支书,娶了邻村的民办教师李炳叶。因为当村支书手中握有的一点小小的实权,对李炳叶的家人做出了一些贡献,所以在与李炳叶成婚后,一直压李炳叶一头,李炳叶很多时候简直像是他的保姆,长此以往,形成了习惯,像是天定如此。

  秦为民和李炳叶二人都对王超宝贝得要命。

  王超虽仍会抱住秦爱莲将其视作饭碗的东西放入嘴里啧了又啧,但是这时的秦爱莲的乳汁,其实不只不够丰盈,营养大减,味道也早经不如以往甘甜。他抱住妈妈在上面啧了又啧,更多是一种恋乳的习惯。所以,四个大人就想办法让王超吃些别的食物,也是在让他逐步断奶。但人的天性难改,只要王超在秦爱莲的怀抱里,仍然会掀开衣服吮啧。于是,李炳叶到一位老中医那里买了点黄莲,熬成汁,涂抹其上,当王超再次吸吮时,满嘴的苦味儿让他有些生气地放下了他的饭碗,从此,他断了奶。

  秦为民和李炳叶会在蒸饭时蒸个鸡蛋或者把肉切碎拌在米饭里,喂王超吃下去。但是王向远却觉得如此,王超的营养必会缺乏,于是他每天在下班的路上,就到一家牛奶场购买最新鲜的牛奶,回到家熬煮给王超喝。开初,却遭遇到秦为民的坚决反对,他说牛乳跟人乳不同,不好消化,劝王向远不要给王超喝牛奶。

  听了岳父的劝告,王向远只好阳奉阴违,悄悄将牛乳煮给王超喝。当然难免会被岳父的眼光捉个正着,好在这么多天喝得很好,秦为民就接受了让王超喝牛奶这一事实。

  就这样,渐渐地,王超虽然离开了秦爱莲的乳汁,饮食主要以牛奶和米饭蒸蛋花碎肉为主,他也吃得香喷喷的。可以看出,他在这段时间里发育迅速,比同期出生的孩子明显高一些,也壮一些。

  看着如小树般茁壮生长的王超,四个大人心里自是皆乐开了花朵。

  可是,两个多月过后,那家牛奶场转移到了离江邑市两百多公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了,于是,王超就无法喝到那种新鲜的没有添加剂也没有兑水的很稠厚的牛奶了。王向远跑遍这座县级小城,也没有见到哪家超市里有卖牛奶的,更别说后来处处可见的那些盒装牛奶了。

  没有了牛奶喝的王超很快就显得瘦了一些。

  王向远便在超市里为王超买了奶粉,虽然拮据的经济情况让他买不起也让他的王超喝不起那些品牌和质量更有保障的进口奶粉,但他还是十分仔细地辨认着包装上的真假,买了雀巢或者伊利这类价格上他可以承受得了并且他从直觉上感到放心的奶粉。

  可是岳父秦为民坚决反对给王超喝奶粉,他说“奶粉有火”,还一再地强调“饭长饭长,吃饭才长”。他的意思是既然买不到牛奶了,那就让王超只吃饭菜和肉就可以了。因为他在家中的绝对权威和地位,他的话也长期以来形同圣旨,没有人敢于违抗。最起码,无人敢于当面违抗。

  家,以和为贵。王向远作为一个成年人猛不丁地进入到这个家庭的生活当中,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对于很多人来说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包括他自己也需要去适应别人。既然这种状况是多年以来形成的,家庭不是战场,王向远当然就得接受秦为民的绝对地位和权威,不可挑战,免得发生不快,影响所有人的心情和家庭气氛。

  怎么办呢?王向远不忍心儿子既喝不上牛奶又喝不上奶粉。看着儿子王超因为营养的匮乏而几天就瘦削下去的面颊,他有些心痛,却无计可施。

  王向远小心地与岳父商量是不是可以给王超喝奶粉。

  王超是大家的最爱,他从一出生就让所有人觉得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秦为民却很坚持自己的主张,并且认为他的主张很有道理,再说了,他是为王超的成长着想。

  王向远当然不能公然对抗,以免惹老爷子生气;若了老爷子生气继而就会惹其他人生气,他自己也会心里堵得慌,伤人伤己。

  于是,王向远只好再度像当初喂王超食用牛奶一样,采取了阳奉阴违的老套路,抱着王超或牵着王超到他和秦爱莲的房间里,手脚慌忙做贼似地赶紧将暖瓶里的开水倒入已经在奶瓶里晾冷的凉开水中,兑入适量的奶粉,摇匀,让王超喝下去。王超抱着奶瓶,咕嘟咕嘟一会儿就将一奶瓶兑好的奶粉喝光了。

  很快,几乎形成习惯,只要王向远一声不响地带王超进入他和秦爱莲的房间里,王超就条件反射似地知道王向远是要给他喝奶粉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尚无太好的表达能力,走路也还不太利索,或者,王超也本能地知道这是一桩不能暴露的“阴谋”,所以秦为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可是,悲剧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向着王超逼近。

  王向远领了工资,回来仍是如数分文不差地交给了秦爱莲。晚饭以后,很出奇地,竟没有摆好麻将方城,王向远听秦爱莲说是下午有两个打麻将的人闹了别扭,不欢而散,所以秦为民当晚也没了再筑方城的心情。

  秦为民牵着王超散步,王超累了时,他则把他抱在怀里,祖孙俩很是亲热的样子。

  后来,秦为民、李炳叶和秦爱莲带着王超在客厅里看电视,王向远则在他和秦爱莲的房间里赶写一篇新闻报道。如今,王超很多时候是与外爷外婆待在一起,夜里睡觉也是常常睡在外爷外婆的房间里。看起来,很有一种隔辈亲的味道。

  半个时辰过后,王超蹒蹒跚跚地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推门进来,王向远竟像好久没见似地又惊喜又亲热。他立即放下手中的笔,抱起王向远亲了一下。

  由于下班回家后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让王超喝奶粉,王向远见此时大好机会来临,他当然不愿错过。

  抓紧时间,王向远将王超放下地,赶紧为儿子王超冲兑奶粉。因为害怕秦为民发现他偷偷给王超喝奶粉,他竟然有些手忙脚乱,像做贼似的,连一颗心也跳动得加速起来。他端起原本是放在书桌下的暖水瓶,将开水倒入里面装有些许凉开水的奶瓶中,而后将暖水瓶放在桌角旁。他拿起奶粉,朝奶瓶里倒入了足量的奶粉,正要摇晃奶瓶,却听得这时候王超忽地尖声大哭起来。他转脸一看,发现暖水瓶正倒在王超的脚下:啊呀,儿子被开水烫了。他想起小时候曾听大人说过小孩子被水烫伤后应当第一时间将烫伤的部位放到尿水中,说是可以减轻烫伤的程度,他拎起王超就朝厕所跑去,将王超那条被烫的腿部放入尿罐中,可是不起作用。

  王超尖利的哭声自是惊动了秦为民、李炳叶还有秦爱莲三人,他们一齐奔出来,问王向远发生了什么。王向远心里害怕,一迭声地说道;“烫了烫了。”

  秦为民李炳叶赶紧接过王超,与秦爱莲一起,解开王超的棉裤,用冷水冲洗烫伤处。王向远一声不敢吭,听任着他们三人的埋怨和詈骂。若依王向远的意思,是快快送往大医院去。秦为民是当地人,认识一些行医的朋友,他借了邻居家的电瓶车,带上怀抱王超的秦爱莲急速去往镇上一个朋友处,那朋友带他们去了一个年近七十却专治烧烫伤的老人那里,老人用祖传的土法为王超处理伤口,剔除了烫坏的皮肤,敷上他家自制的据说是秘方熬制的中药,包扎好伤口,并嘱千万不要让孩子染上感冒伤风一类的疾病。王超在剧痛中大声哭着。后来骑上自行车赶到的王向远心中流泪,一言不敢发。

  王向远心里无比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把暖水瓶放到最安全的地方,他还后悔,为什么偌长时间以来他在心理上没有冲出去,导致他在关爱王超的时候害怕与家里其他成员意见不合,便心慌气短,行事时手忙脚乱,既要关爱王超,又害怕他人数说他。几乎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孱头。

  如果他毫无心理负担地为王超冲调奶粉,就一定不会犯下那样的低级失误,也就起码可以避免那个晚上的悲剧。

  可是,因为这个悲剧,他在如何关爱王超的问题上的主张就更统统成了废话。

  让全家人感到欣慰的是,特别是让王向远稍觉解脱的是,王超由于身体的底子较为厚实,在伤口康复的整个过程里,没有染上任何疾病,这使他的伤口痊愈得非常顺利。

  就在伤口康复的过程里,王超懂事了许多,虽然伤口脱痂时十分麻痒,但他还是忍住不去抠弄。

  王超的突然被烫伤,也令全家人更加小心了些,原来,既用于吃饭亦用于做饭的餐厅里,开水瓶是放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的,后来,就转而放到最隐蔽的墙角处了。

  王向远发现,王超并不是遇事就求于他人的人,天性如此。后来,他多次地想,如果不是那个晚上王超被烫伤,面对每天放在高桌上的开水瓶,会不会发生更大的悲剧呢?或许,是他与儿子王超有着心灵感应,注定要让他来承受心灵的重荷?倘真如此,他倒是宁愿承受,只要儿子能够避免更大的苦痛。哪怕所有的苦痛都加到他的身上,只要王超一切安好,他也乐于接受。

  自此,在如何抚养王超的问题上,王向远的发声越来越微弱;而他在这个家里也越来越没有了话语权。

  可是,他心里有王超,他也还爱着秦爱莲。

  王超是他的孩子;但在某种程度上,又不是他的孩子。

  多年以前那个对幸福之家的许愿猛地回进他的心中;可是如今,他竟然越来越觉得成了一种奢望。

  但是,王向远清楚地意识到,愿望的火焰并未熄灭,仍在他的心中燃烧着,他的隐忍,他的付出,无一不是在向着那个目标磕磕绊绊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