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谁解少年愁滋味

  焦局长的话说得很有分寸,既没有“趁火打劫”之意,还巧妙地表明了他们的心意。王月荷与母亲,姑姑,姑父一样,看在眼里,明在心上。

  虽然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他们的亲属并不用在医院进行陪护,但王月荷和母亲还有姑姑还是坚持着在重症监护室外边,并不离开,她们或坐或躺在外边的连椅上,强打精神“守护”着病人,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觉得心安。王月荷的姑父已经搭乘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沂州市。

  王玉富的病况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化。主治医生告诉她们说,再过一些时日,病人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里了。

  她们谢了医生,但却并未对此作交流,因为她们不敢面对不愿面对却又不能回避的是,他们的亲人王玉富将变成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残疾人;王月荷和她的母亲心中净清明白,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将陷入困顿和贫穷之中。

  王月荷的姑姑王玉香向王月荷的母亲谈到了焦局长,谈到了由他所掌管的要害单位沂州市财政局,谈到了他的爱人的娴淑,谈到了他的家庭,最后,谈到了他的公子焦立辉。两个女人慢悠悠地说着,轻声低语的,像一条小河的流水一般。

  王月荷静静地坐在一边,聆听着,她知道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王月荷的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对王月荷说道:“月荷啊,妈就是不明白,你说你怎么放着好好的福地你不去,却偏要朝火坑里跳呢?咱是什么呀,咱就是个打庄户的农民,人家焦立辉那孩子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份,你同意了跟他的亲事,他爸立马就能让你端上国家的饭碗成为正式工作人员,你怎么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呢?你说那个没爸没妈的王向远,除了有一副看上去很不错的皮囊,他还有什么,他,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痞子。别看他现在要当兵了,当兵又能怎么着,当几年,还不是回来接着打庄户,能有什么出息?还有,他爸他妈做下的丑事,都得压得他几辈子休想在小王庄上抬起头来,谁嫁他真是瞎眼……”

  看来王向远在王月荷的母亲的眼里,真的是十恶不赦,她数说起来竟然停不下来。

  “别说了,”王月荷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同意跟焦立辉订亲。”

  王月荷忽然间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惊得母亲和姑姑一时怔住了,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王月荷。两个女人都看出来王月荷是为目前的困境所逼,她说出的话明显带有一种负气的情绪。

  姑姑说道:“我就说嘛,月荷是个懂事的好闺女,我肯定没有白疼她。”

  母亲赶紧接上话,说:“这么做就对了,你一辈子就有靠了,咱这个家也算是有了指望,妈可真是没有白生白养你啊。”

  王月荷的脸上却布满悲戚,晶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而下。半晌过后,她忽然跪在了母亲和姑姑的面前,说道:“只求妈和姑姑现在千万不要把这事儿跟村上的人说,也好让王向远安安心心去当兵,免得他出什么岔子。你们放心,等他当兵走了,我会处理好与他的关系,我会跟他一刀两断的。”

  母亲和姑姑频频点头,说:“行,行。”

  王月荷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妈和姑姑,同不同意你们看着办。王向远当兵要走了,我去看看他,去送送他总行吧?我总是跟他同学一场吧?他过去没少帮我。你们要是连我这点儿要求都不同意,那我以后就谁都不嫁,出家当尼姑!”

  母亲和姑姑知道王月荷的脾性,柔中带刚,她既敢这么说出来,就会真的把长发一剪做得出来;两个女人同时想到,那王向远毕竟是去当兵,又不是出去打工什么的,还能像原来那样带王月荷私奔不成?一个新兵若是敢做出那种事来,军队百分百把他给开回来,不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押入军事监狱里服刑算是客气了,除非他想走上他爸的那条不归路,一家三口到耻辱之地相聚。

  “等你爸转到普通病房以后,可以吗?”母亲问道,竟然有些陪着小心,怕王月荷变卦似的。

  王月荷流着泪点了点头。

  五天以后,王玉富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听说了女儿王月荷已经答应愿意与焦局长的贵公子焦立辉成亲一事,高兴得连伤痛都快忘掉了,连声地说道:“好啊,好,好,太好啦!”

  因亲哥哥王玉富病况大有好转,王月荷的姑姑就回了沂州市,她得把王月荷回心转意的好消息告诉焦局长一家人特别是对王月荷喜欢得不得了的焦立辉,她得忙着作红媒呢。

  于是,看护王玉富的活计便只能落在王月荷和母亲的身上。白天,母女俩都在病房里守着王玉富,而到了夜里,母女中的一个人便回到小王庄家中休息,以便第二天有精力好好服侍王玉富,同时也避免把好人身体拖垮。

  王月荷已经在病房里连续守护了父亲王玉富三天三夜,累了困了时不过是趴在床上打个盹儿。这天下午,母亲见王月荷又困又累的样子,很是心疼,王玉富也很是心疼,就一块儿劝她回家中好好休息休息,万不能把身体累坏了。

  王月荷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小王庄家中。

  ……王向远已经在县人民武装部领到了他的第一套军装,虽然还没有帽徽领花等军人标志,但穿在身上却仍让他更显得精神、帅气,过早地呈出一种军人的威武。

  再过六天,他就要离开小王庄了。

  想到就要离开小王庄,就要离开生他长他的家乡,离开这片给了他温暖和希望、但也给了他无尽的伤害和苦难的土地,王向远的心间忽然被惆怅雍塞得满满的,可是却又感觉到空落落的,空得往上飘。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次的离别不同于往日,也许是永远的诀别。他不由地念叨道:“如果回不来了,我怎么办?爸爸妈妈怎么办?”

  王向远将准备好的金银纸锭锡箔火纸烟酒糖茶水果还有一挂鞭炮等放入一个大的篮子里,他挎上篮子,手拿一把铁锹,走出宅院,穿过小王庄,途经祖坟之地的边缘后,到了远离村庄的耻辱之地上,那里埋葬着他的爸爸妈妈的尸骨,如今,尸骨早经化作尘土,归于无形。

  他立在爸爸妈妈的坟前,看着爸爸妈妈的坟头,想,如今一别,不知何时返回,若返回时,爸爸妈妈的坟头将会是何种面目,会不会被夷为平地都不好说。想到这些,他心里陡生害怕。他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暂放到一个土坑里,以免被风吹得四散开来。而后,他手拿铁锹和篮子,到了离耻辱之地近百米的一块土地上,挖掘起来。虽相隔并不远,但是很奇怪的,这块土地的土具有很强的粘性。王向远挖掘了很多的粘性土,然后一趟趟地将那些粘性很好的土转移到爸爸妈妈的坟头上,他希望这些粘性强的土质能确保爸爸妈妈的坟头少受各种蚕食。

  王向远直劳作了近两个小时,满身大汗。看着爸爸妈妈的体积变大了的坟堆,他心里觉得十分安慰,还有一些欣喜。为了避免坟堆上的土朝下滑落,他又铲来一些草皮,覆盖在坟堆之上,还用锹严严实实地进行了夯拍。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踏上去往远方的长路,却只能无奈地把爸爸妈妈抛在这片耻辱之地上,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眼里满是酸楚,却仍是无泪可流。

  方才,王向远生怕打扰了长眠在耻辱之地的爸爸妈妈的安宁,此时,他却要叫醒他们,让他们看见他的一举一动。他点燃了那挂长长的鞭炮,一阵“噼噼啪啪”过后,硝烟在坟堆上弥漫。

  王向远将金银纸锭锡箔火纸等物悉数点燃,而后,将一包红色的“中华”香烟拆开来,抽出两支,点燃,一支放到爸爸的坟上,另一支则自己缓缓抽着;他又打开那瓶烈酒,朝坟堆上倒了一些,然后自己痛饮一大口,他说道:“爸,我早就学会抽烟了,也早就学会喝酒了,我是不是很让你和我妈妈失望啊。让我陪你抽支烟喝些酒吧。过了今天,以后,不知道猴年马月我才能再陪你抽烟喝酒了。”他拿起一只水果放到妈妈的坟上,说,“妈,你吃个水果吧。”想着前路茫茫,他忽觉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他抽完一支烟后,将那包烟全撒到了正在燃烧的火纸之中。

  王向远又喝下一大口酒,继续说道:“爸,妈,你们还记得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你们问我许的是什么愿望吗?其实,爸爸下葬时,我把我的心愿写到了一张纸上,塞到了爸爸的手里。我现在才知道,要是爸爸妈妈都活着,实现那样的愿望易如反掌;可是现在我要一个人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去实现那个愿望却需要我付出无数的鲜血和眼泪。何况如今我在那个愿望上又有了新的愿望,这就是,我必须得把你们的坟茔迁到祖坟之地上去。”

  王向远对着爸爸妈妈的坟墓深深作揖,然后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满是尘土。他站起身来,并未将篮子和铁锹带回,就那么地扔在了坟脚下。他对着爸爸妈妈的坟头大声喊道:“爸——,妈——,我走啦,我走啦啊——”而后,毅然决然地转了身,大踏步地离开了这片阴风飒飒的耻辱的荒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