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盐道上的故事

野人母被押进房州城以后,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灰毛在林中狂啸。

崇羽伤心过后,对人世又一次心灰意冷,他害怕了人类。仔细回想起来,在九湖坪他和灰毛还有独臂被兴唐兵带到板壁岩等待李重角,因为喝了兴唐兵送去的几罐汤水,他们就死死地睡了,醒来才发现不见了野人,只找到筋疲力尽的灰毛,它望着火光冲天的军营低声哀叫着,崇羽才知道野人母被官兵捉走了,无辜的野人被别有用心的人类彻底欺骗了,在熊穴窟外的莽林那是何等凶险,多少怪兽都不曾奈何他们三个,如今竟然轻易栽在人类的手里。

崇羽很快打听到李重角不在九焰山,而在房州城做王子。崇羽认为李重角不会眷恋乡野,薛葵兄弟俩终究也会出山窝窝去的,他们去的地方他是去不了的,毕竟他是野人模样。既然这样,不如回归原始森林,免得再积累难分难舍的情愫。

崇羽与灰毛又一次回归,离开尘世,向深林更深处回归。这次不再回熊穴窟,而是在森林里漂泊。崇羽虽然舍不得那些让他感动过的人,但是他清楚自己天生的与人类的差异,注定无法融入人类,也就不能更多地发现人世间的美好。况且人世间存在的丑恶让他没信心睁开眼睛发现美好了。

崇羽噙着泪水回望几番,与灰毛走了,两个巨人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融进云雾深处。没有人送别的离别,总是那样悲凉,无力的风唱着哀婉的离歌。

在莽莽原始森林里漂泊,没有尘世的纷扰,唯有自然与本真。崇羽与灰毛在这里相依为命,他们停不住流浪的脚步,从一个洞穴到另一个洞穴,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但崇羽终究忘不掉尘世,毕竟他发现并感受过美好的事物,无尽头的“迁徙之旅”分明是让自己迷失在大山的迷宫深处,永远也回不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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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兰英在九湖坪的西口以“草寇”的名号结寨,加强防守。

或许是太忙平素对子女一向严厉的纪兰英,却一直没有因为兄弟俩在军营闯祸而说一句重话。兄弟俩总是提心吊胆,说不准严厉的责罚突然降临。可都过去两个月了,却不曾有丝毫的责备,渐渐地,这件事似乎已被忘掉了。薛葵要去看他爹,娘说迟早会见到的。

诸事料理妥当后,纪兰英就带两个娃回九焰山。一路上兄弟俩很激动,都猜着父辈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不过听她描述:脸黑得像炭,身高马大,脾气暴躁……他们俩再也激动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人他们依稀遇见过,而且还像是打过一架的。

纪兰英进“帅”字号军帐,见薛刚正在看书,她责备说:“长时间治军,该抽时间治家了,两个娃都好好地带回来了,在外头呢。”薛刚赶忙掩了书卷出来,一眼就认他俩出来了,气得说不出话。兄弟俩见了他,自然是心悬得老高,尤其是薛蛟直哆嗦。纪兰英问:“你们父子好像见过?”

“何止见过!”薛刚没好气的说。

薛刚对两个娃大发雷霆,命人拉出去军法处置,各打一百二十军杖。两个娃被摁住,无情的杖板重重地砸在屁股上。

薛蛟忍不住疼痛只是哭嚎,而薛葵使性子大声谩骂:“薛刚,你不配为人父,一点良心都没有,那次在房州,跑起马来,打破了过路人的好几筐鸡蛋,你自己都没做好人。薛刚,我们闹军营,还不是想见到亲爹,鬼才晓得你们的狗屁计策,‘不知者不为过’你就不懂吗?”

薛葵的嘴巴忽地被捂住了,他翘起暴着青筋的额头,见是那天碰到的老和尚,便就势咬了和尚一口,并怨道:“原来是你,老和尚,我没忘记你。”

如果吃完一百二十军杖,兄弟俩肯定会没命的。骆宾王进军帐间接为俩兄弟求情:

“元帅可仔细观察过河里的石头?棱角尖利的石头,若用暴力,拿锤击打去其棱角,会有两种结果,或是因为不堪承受而破掉,或是增加许多新棱角。去其棱角最好的办法就是‘磨’,河之上游的石块棱角分明,而下游则棱角全无,因为有水的冲击,沙石的磨砺。”

薛刚茅塞顿开:薛葵这娃天性刚烈暴野,恰如棱角峥嵘的石头,体罚改变不了他,唯有逆境可以塑造他,‘娇养不如历艰’,不妨多给些磨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去背盐。

薛刚赶紧将兄弟俩唤进军帐说:“不用吃板子了,过几天,我要你们去西川背盐去,不说多的,每人一次二十斤。不磨炼,一碗饭长大的娃难成器。

九湖坪屯扎大军以后,庐陵王与州官商议决定,禁止私盐经营,盐的经营买卖权全部归官府所有。为了军事安全,运盐都交由官兵和刑徒来做。

官府派的搬运盐的人分为两队:一队有骡马叫“马帮”,全由官兵组成;而另一队没有骡马,只能凭肩挑背扛,管它叫“脚夫”,全由割去舌头的刑徒组成。

薛刚把兄弟俩扔进脚夫里面,让他们跟着脚夫去背盐。

上了盐道,薛葵愁眉苦脸,埋怨:“天天压,压得又粗又矮,还勾着背,媳妇都没得找了。”薛蛟劝他说:“路上还可以看景致,总比困在巴掌大的地方‘念经’自由。”

“脚夫”里的人,总共二十来个,都戴着脚镣,腰间系一根绳将脚镣悬起。他们都是一张张冷冰的脸。

走了七八天,傍晚时分,队伍到了“大宁”盐场,那里到处分布着盐井,来往的人并不多。兄弟俩跟着脚夫径直来到一个大棚里面。那儿有两张很长的板铺,板铺旁边的板凳上摆着一排冒着热气的面糊,却没有兄弟俩的份儿。

兄弟俩的干粮早就吃完了,空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空碗。薛葵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他老爱挑食,一次,就因舅爷给他的碗里挑了一坨肥肉,他不爱吃肥肉,就烦了,索性把碗倒扣在桌上不吃了。那时除了觉得他的舅爷十分烦心外,他并没觉察到一丝爱意。而此刻举目无亲,食不果腹,他才觉得当初自己是多么不应该。

这时棚子里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他俩,十分惊讶地问:“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啦?——快帮着把碗收到灶屋里去,还有些吃的给你们,准是饿坏了。”兄弟俩似乎从没勤快过,不过肚子饿得难受,他们只好充当“帮伙计”,跟着她到了伙食房。

灶屋内由石头和泥巴砌成的没有烟囱的土灶占了大半个空间,灶洞里埋着没燃尽的柴火,仍旧冒出浓烟,灶上微亮的灯焰在黑暗的吞噬中摇曳着。

兄弟俩被烟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擦眼睛,而那女的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从黑漆漆的碗柜里摸出一碗面疙瘩递给他俩,说:“将就分着吃吧,准是饿了,这饭本来是给‘阿黄’留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少一顿也饿不坏。你俩就快些吃吧。”

虽然没一丁点菜,但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薛蛟让他弟弟先吃,薛葵说:“你先吃吧,我一不小心吃光了,那你不就挨饿了?你给我留一半就是了。”薛蛟不退让,饭送到嘴边时,他突然问妇人:“‘阿黄’是你的娃吗?”

“我一直把它当做娃。自从七年前,村里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有我和它活过来了,亲戚全死了,虽然是牲口,一直陪着我好多年了像亲人一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伤心的往事被勾起。

“你把我们当牲口对待?”薛葵竟怒火填满了空肚皮,一时忘了饥饿,夺过薛蛟手中的碗倒扣在灶上,径直出门去了。薛蛟觉得尴尬极了,也跟着出去。

薛葵坐在巨石上,呆呆地仰望着夜空,天上的月亮在他眼中也成了大煎饼,馋得直咽口水。薛蛟挨着他坐着,劝道:“孔夫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耻’,现在饿着肚子,骨气就先放一放,一旦人都没了,哪儿谈骨气去?再说人家还不是出于好心嘛。”

薛葵冷静下来,自然又想到了在他舅爷面前扣碗的情景,与刚才的是同一个动作啊,于是叛逆的心有了几分震颤。

伙食房传来骂声:“人家好心好意,你们却不知好歹,还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打苦处来的。都这到这步田地了,遇到好人就是老天保佑啦。”这话使薛葵清醒了,不能再沉睡在过去的“富贵乡”里了,应该直面惨淡的现实。薛蛟也饿得慌,拉着堂弟去伙食房认错讨吃的。

兄弟俩刚进伙食房被突然响起的一阵狗叫吓了一跳,妇女唤了一声“阿黄”,屋里马上又安静了下来,接着响起推磨和狗吃食的声音。烟雾消散了,屋里亮堂了许多,一条老黄狗勤快的摇着尾巴,正在吃木盆里的饭,听声音就知道它吃得很香。薛葵有些失望,又有几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