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教育司长
夜里,黎锦熙静地坐着书桌前,屋子里昏暗暗的,只亮着盏银行灯,绿色的琉璃罩在光晕里有种异样的美,像莹莹的翡翠夜光杯。桌上摊着几张云母信笺纸,黎锦熙握着钢笔刷刷地写道:
含初:
请原谅我的冒昧,这样喊你的名字。
现在是深夜,是几点,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点,也许是两点,也许马上就要天明……外面寂静极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睡不着,只是很想写信给你。
从湘潭你走后,我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好像心房的一角,残缺了一块,怎么都是不美满的。我总是会想起你,随时随地的,望着晓霞山时会想起你,看到锦文时会想起你,经过蕉羽轩时会想起你。园子里四处都是你的影子,石桥上,垂柳边,游廊里……即使你没去过的地方,别人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我听着看着,也总会联系到你身上。
我总怀疑我是着了魔,直到有一天,杉溪学校放了课,我不知怎么地没跟着众人走出去,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慢慢的,所有的喧嚣声都远去了,我脑中也没了思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你还在的时光,你在讲台上,穿着一袭白纱裙,笑盈盈的,在给孩子们讲算学,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啪地站了起来,那凳子推得急了,“哐当”摔在地上,你又突然消失了。
我明白过来,我是着魔了,着了爱情的魔。你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也不知道,可你就这样占据了我的心,占得满满的,你不在,我的心便空了。
我常常想起我用自行车载你的那个晚上,那还是残冬吧,可因为你朝我的那一笑,空气里似乎就有了春的气息。我想,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不,兴许在这之前,兴许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已心动……
今天原本以为能再见到你,你不知我有多开心;我在我们四人常去的那家馆子里等着,却从中昱口中得知你去了岳州,一想起,一想起那种相隔两地,那种相见的遥遥无期,我的心便向受了炮烙似地,直到此刻,仍旧炮烙着,生生的疼。
我无法入眠,定是要写了这封信给你才能安然。你是一个娇美又聪敏的女子,学识渊博但从不傲慢,你静的时候,像朵洁白的莲,却又有寒梅的坚韧。我想,我想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不管如何,我都是要写这封信给你;不管你接不接受我,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的这份心意;想让你知道,遇上你,我有多幸运!
黎锦熙
待到墨迹干后,黎锦熙将那信纸叠好,准备立刻就寄出去。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一鼓作气,他知道自己到了天明便会失去勇气。
过了一个暑假回来,宅子里一时找不到存余的信封。黎锦熙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也寻不到一只。正焦急时,忽然瞥见桌案的一叠书下,压着几封喜宴的请柬,还是许久前一个朋友结婚摆喜宴时的婚帖,用大红洒金信封装着。因为当时是听差的直接送过来的,倒是没在信封上写字,也没贴过邮票。
黎锦熙迟疑了一下,将那请柬拿了出来,把信装了进去,拾笔在信封上写上:湖南岳州女子师范学校沈含初收。
他捏着那信,心里像大浪滔天似的澎湃。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从衣帽架上拿了件长衫披上,立刻跑出宅子去寄信。
虽然是暑天,这样的夜深时分,天还是有些凉意的。夜空中几缕淡淡的星辉,映得湘江的水有粼粼的光,一路的草丛花木间,尽是虫鸣,那样聒噪地叫着,显得这夜,愈发寂静。
东长街街头,伫着一只绿色的大邮筒,绿漆早已剥落了不少,在黑夜里看不出颜色。邮筒上的大口子,像一张对他浅笑的嘴,他带着五分胆怯,八分喜悦,十分期待,将信塞进了口子里。
这封信在一个礼拜后便到了岳州沈含初手里。沈含初拿到那信时,心里如沉石坠下般,“咚”一声。她现在总是疑神疑鬼的,大红色的洒金信封,里面会写些什么,是邀她去喝他的喜酒吗?那信在她书桌上躺了两个礼拜,像颗火烫的炭般烙着她的心,想看又不敢看,只觉得看了之后就真的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忽然很害怕,又舍不得扔,将那信夹进一本书里,丢进抽屉锁了起来里。
那一厢,黎锦熙心怀忐忑盼着沈含初的回信,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却是杳无音信。他很奇怪,无论她喜不喜欢他,以他们以往的交情,她至少会回封信。总之,绝不该像现在这样。难道是自己写错了地址?
一日夜校下课后,黎锦熙和中昱、秋慧一起回去。他们推了脚踏车先走了一段路,一面说着话。黎锦熙向夏中昱问道:“沈小姐现在任教的学校,是岳州女子师范吧?”
夏中昱说:“是啊,怎么了?”
他嗯了一声,很是沮丧,道:“没什么……她有没有和你们联系过?”
中昱摇了摇头,有些忿忿道:“我就说了吗,她这个人,真叫人灰心。不仅走的时候一声不响,走了这么久,也没封信,唉,亏我们会这么推心置腹地待她!”
黎锦熙听了更加难过,看样子她是有意要和他们断绝了。是自己太唐突吗?他现在很是后悔写了那份信,不然,他们至少还能是朋友。
到了三坡路口,黎锦熙和中昱秋慧告别后,推着车正要骑,看到那一排白杨树。他想起了那日,沈含初一身藕荷镂花洋裙,就在此处朝他粲然一笑,俏皮地说:“你看,这样就算是我丢下你了。”
他的心绞痛了起来,那样地想见她。
他突然拨开车摆,一路飞快地往大方街骑去。
大方街的一条巷子里,有一栋四层的红砖洋楼,带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好多株垂丝海棠。沈含初以前住在第二层朝西的公寓里。
黎锦熙到了公寓的院子前,因为骑得太快,一时气喘吁吁。他在那绿漆大铁门前徘徊着,眼睛直往二层的公寓里看,虽然他知道,她已不在那里。
公寓的阳台上攀满了凌霄花的藤叶,橘红的花朵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满枝蔓,在夜里看起来也是黑黢黢的,倒像是一串串青铜铃。窗子里也是黑漆漆的,开了条缝儿,里面的天鹅绒窗帘飘出一角。忽然,那灯亮了起来,一个人影在窗帘子后闪动。黎锦熙心里一惊,差点叫了出来。
一楼那做零工的老妈子,原本在那里守门。看一个陌生人在大门前晃悠,不免起了疑心,壮着胆子走上前吆喝道:“嘿,你找谁?”
黎锦熙心口扑通扑通跳着,道:“我找……沈小姐。”
“沈小姐?你是问以前住二楼那个沈小姐吗?”
黎锦熙点了点头,又往那窗子看看,心里万分激动,想: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难道是因为看了他的信,她也爱着她,所以回来了!
他望着那窗子出神,老妈子观察了他一番,见他行为怪异,忽然气势汹汹地道:“她早搬走了,二楼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
原来不是她,黎锦熙的一颗心,像跌进了深渊。
“怎么这么快就租给别人了?她不回来住了吗?”
老妈子依旧凶神恶煞,喝道:“不知道!”
头顶一弯黄玉似的明月,极细的一弯,像指甲在夜空里掐出的印子,渐渐的,几片薄云遮过,连那印子都快没了,断了的弦一般。
黎锦熙心下惶然,在铁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往那窗子望了最后一眼,心中长叹一声后,推了车凄凄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