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书小人(新改版)

韩湘努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清晨温热的阳光照耀在他渐起红润的脸上。

入眼处寺庙悬梁破旧,几欲坍塌,几条遒劲的枯枝从破碎的瓦砾间垂下。枯枝缝隙中依稀可见蓝天如洗,白云飘然而过,一二春鸟长鸣,愉快的欢呼着大好春光。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只觉得全身热气洋溢,精神饱满。再没了昨夜的疲惫与劳苦,迎着徐徐吹进的暖风,好不惬意。转身四周,泥佛破败依旧,案板倾倒,陶碗破碎。几条灰色的帘布孤零零的挂在寺庙的一侧,在庙门外吹进的暖风中飘扬飞舞,不时打落墙面灰尘,窸窣有声。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正如此刻的暖风旭日转瞬便被昨夜的惊心动魄所替代。

韩湘蓦然回身,望向寺庙门外,只见远处青山孤立,庙前崖壁依旧。干泥碎石间散落了无数枯枝碎桠,有旧草根茎未消,也有新草嫩芽渐起,一片荒败景象。

韩湘回想昨夜,犹记鬼火人狰狞面目,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心道:“莫非他是惧怕这天光,潜逃逃遁了吗?”

转念似想起昨夜入骨的疼痛和手脚密布的黑气,慌忙低头看向自身,只见手掌白皙,指节修长,光滑细嫩仿佛女子一般。而本当破碎不堪的青布袍子也已再度整齐,焕然如新衣,胸口处一阵温热,他伸手触摸,胸膛坚挺,哪里有什么伤痕血迹?

韩湘心中顿时大凛,一时的惊骇让他“啊”的大叫失声,踉跄后退,一直退到佛像脚下。

再看眼前,破庙荒败,三两枯枝错落,灰尘深厚,只有方才自己躺下的地方一片光洁,好似灰尘被谁刻意清扫过一般,露出下面青石铺就的地面,伴着四边杂乱的脚印极为显眼,而自己的桃木书箱正突兀的安放在那片脚印之中。

韩湘脑子一片混乱,极力思索,难道昨夜种种当真只是一场梦幻?但再回忆,那疼痛清晰,伤口污秽,鬼火人狰狞追逐,书箱遗落,散乱山间。寺庙孤立山半,黑气带着疼痛蔓延周身,月光下,经书上血液尚温。混乱浑噩中似又想到那个坚毅伟岸的身影,和那凝如实质的傲然与霸道之意,还有那柄散发着金芒的沉重石弓!

他心中越加错愕:“难道当真是被鬼怪迷幻了?只不过是一场惊心的梦魇?”

百思不得解,韩湘又呆立半晌,直到艳阳升至正空,透过屋顶瓦砾枯枝的缝隙照射下来,方才回神。

韩湘强定了心神,拍去衣衫上沾染的灰尘,收拾起书箱,再不去思考这奇幻种种,只欲择道下山,赶紧寻处城镇避开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荒山野庙,鬼怪奇幻,似真似假,如梦如幻。韩湘越是强定心神,却越是神思不由心。他的心在颤栗,极力肯定自己素来不信神鬼之说,怪力乱神皆是草堂假语。

但昨夜却总不似虚妄。

想起时又是一阵胆寒,但他毕竟少年心性,越是不解,好奇心越发强烈。

看来天光尚早,韩湘便不再急于下山,索性再度弯腰将书箱放下,孤身踏步走出庙门。

只见艳阳照耀下枯枝藤蔓如顶盖般将山畔坳地里的寺庙遮挡,若是从山中丛林间行走,当真不会在意到这半山中尚有一处山坳,更不会发现其内孤立了一座荒芜的寺庙。

若非枯枝老旧,受不得气力,昨夜他也不会跌落下来,当真是一切种种因缘巧合,不可捉摸。

韩湘再看身侧,陡壁高耸,约莫向下百丈才是平地。纵使站在山下,也被极高的峭壁悬崖阻挡了视线,看不真切山坳内的寺庙。韩湘不由得赞叹这座寺庙建立的地方当真是绝妙所在,隐蔽至极,想来当年建造这寺庙的定是极具钱财与眼界的能人。

若无钱财,哪里请的到工匠披荆斩棘登上这峭壁来伐木掘基?若无眼界,这避世之所又何以被他发现占据?

韩湘感叹的同时又惊与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求生之毅力。他本是文弱之人,若是平日里,哪能一夜自山腰小道奔逃至这山巅之上?但昨夜生死一瞬,他却在混沌迷乱中跌跌撞撞行至此处,怎能不使人惊赞一声?

韩湘不再看四周的奇妙光景,走到寺庙北面,伸手拔下几根半人高的枯草,在手中一握,便如一个扫帚般。随即反身走进庙内,向着佛像弯腰竖掌,轻轻一拜。

他虽不信神佛道祖,也多反感乡民们鬼怪乱神之说,但心下却不排斥佛堂道观。反倒是乡下小子,素来心善,这一路进京颠簸,路途中多有荒庙野寺,俱都受了他的打扫整理与诚心一拜。

一拜之后,韩湘嘴唇微动,念念有声:“昨夜之事奇哉怪哉,还望佛爷爷保佑,愿真只是个梦魇。”说罢挥动枯草做的扫帚,打扫起来。

扫帚所到,尘土飞扬,雾霾充盈了不大的破庙,约莫三刻,韩湘清扫完毕,又过三刻,尘埃方才落定。

韩湘休息片刻,起身将打扫出的一大堆灰尘枯枝从面门正对的崖壁旁丢下。转身再看寺庙山坳,虽是依旧破败不已,但多少比之之前有了几分整洁。

那佛像也被他用破布帘擦拭过,泥土剥落不少,佛身残缺严重,唯有一双略有呆滞的佛眼依旧完整,忽似闪过慈祥的光芒,注视着倒坐庙门旁的韩湘。

韩湘自也打量着这尊佛像,但眨眼过后再凝神看去,那佛像依旧如常,呆滞无神的佛像孤立案上,并无二种表情停留眉宇双眸。

韩湘心中暗叹自己,不无讥讽道:“痴子…痴子…”

一切收拾停当,天边艳阳渐斜,已过了正午。韩湘再不停留,转身拿起书箱,向着佛像又是一拜,道:“佛爷爷再此安歇,小子这便退下了,他日若是小子进士及第,必定手持金贴,将您老人家金装修葺一番。”

声音诚恳真切,伴着走出的身影复现了昨日之潇洒,来时之风采。

寺庙高约两丈,其上枯枝顶盖恰巧在庙后山壁上。韩湘费尽气力终于携着书箱爬了上来,只见荒山野岭,草木丛丛,一条尺宽山道正迎着日光横卧在所处之山峰下不远处。

韩湘定了心神,再不思虑昨夜之事,长舒一口浊气,踏步踩着枯枝草木向山道行去。

走得几步,突然发现枯草杂木中有血迹乌黑腥臭,仔细看来正是一条豺狼的尸体仿佛被利刃切割的粉碎。头颅破裂,皮毛挂在树杈上,污血沾染着青草山花,已呈灰黑之色。那挂在树枝的物什细看下哪里是毛皮?分明是干瘪的豺狼尸体,四分五裂,乍一看去,尤为可怖。

有暖风吹过残尸,腥臭扑鼻,让人作呕。

韩湘陡然又是一惊,冷汗不自觉再度流下:“这豺狼尸身分明与昨夜所见被鬼火人撕咬咀嚼过的一般无二。”他那一颗本就脆弱的心儿再次落入深渊,惊骇已极。

猛然环顾四周,山林寂静,有杏花飘洒,有茶花浴日。绿叶嫩芽青葱,枯草暗黄依旧,正是一片春来冬尽的荒野景象。

长天依旧,不时有咿呀清脆的春鸟鸣叫,仿佛被韩湘惊了休憩,“扑棱棱”拍打了翅膀穿越丛林远去了。

韩湘猛摇头颅,甩开纷乱思绪,心中思付:“赶紧趁着天明越过这怪异的荒山,找到人家一问究竟。”

心思即定,他再也不做停留,大踏步迈过片片皮囊污血,在豺狼外翻的干涸瞳孔中向着山道奔去。

春来日暖,本是得意潇洒之时,韩湘却再没了潇洒欢快的心思,自顾闷头顺着山道前行。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说的乃是嶙峋怪山,更多有高大林木之山。

但是韩湘脚下的山道却罕见高林,多是荆草花木之类,脚下山石更是多有平坦之处,是以下山之易难不可以古言来论。

他脚步匆匆,身形急促,终于在太阳坠落西天时奔下山道。

迎面是一条宽阔的官路,上面不时有骏马飞奔而过,践踏起尘土飞扬,马鞭噼啪有声。

韩湘站立其上,向身后看去,只见官道蜿蜒正是盘过了这荒山而延伸至此,不由心中一阵叹息:“唉!真是鬼迷了心窍,放着宽广的大道不走,非要赶近路去走这荒山小道,不仅误了时辰,还被鬼怪迷惑…”

心念至此,仿佛昨夜历历在目,他不禁又是一阵颤栗,当下撇开心思,向着前方骏马飞奔卷起的尘土走去。

一夜奔波,一日劳累,韩湘只听“咕噜噜”一阵叫声从腹下传来,想到自己原来清醒后便打扫寺庙,不觉天半,又急于赶路远离荒山,此际已是傍晚时分,竟还未曾吃过一口干粮。

现在踏上官道,虽仍旧一片荒芜,但不时有骏马疾驰而过,提醒了他不是孤身一人行走,也自消了胆怯心思。心安人乏,更感觉一阵饿意上头,腿脚立时酸软,全身无力。

韩湘靠着道边碎石席地而坐,抱着书箱,撩开罩着书箱的布帘,翻找起昨日吃剩下干粮,心中却嘀咕:“不知昨夜书箱散落,干粮有没有丢了去。”转念又想:“既然昨夜散落了,又为何会出现在寺庙中?”

奇怪心思,梦幻加身,让他不由一阵寒噤,更看天边斜阳,心神稍定。

韩湘手指翻动,抬起书卷,拿过竹箫,左右翻看,却再没了干粮的踪迹,他心中一阵可惜懊恼:“这些大饼是自己最后的伙食,要靠着它们维持到京城的,现在丢了可如何是好?”心中再度浮现昨夜奔波景象,登时冷汗隐隐,心神俱颤。

转念又似想起什么,赶紧向怀中摸去,入手处一块细碎硬物犹在,随即定了心思,暗道:“这二钱银子可是进京后的考资,不管如何也乱花不得。”但腹中“咕噜”有声,饥饿难忍,干粮又不知被落在何处。心中更是悲伤难过,惊恐忧虑,孤身坐在石头边,发呆失神。

突然伸在书箱中的双手好像摸到什么温热的东西,韩湘低头一看,正是一本破旧的经书平躺在书卷之下。

看到经书的一瞬,韩湘的心头突地一阵抖动,双手也已抖若筛糠。他强忍思绪,缓慢将经书自书箱中拿起,书面温热仿佛温水,入手处却柔软摩挲,正是纸质,只不知温热何来?

韩湘嘴唇发白,心中暗呼“不可能…不可能…”

太阳再垂,阳光照耀下,官道上有暖风吹过,他脆弱的心却已渐渐冰冷。

韩湘颤抖着手翻开经卷,只见扉页上八个血字龙飞凤舞仿佛雕刻一般附着在上面:“吾生于此,亦葬于此”

血迹仍旧温热湿润。

韩湘“啊呀”一声,甩手丢下经卷,破旧的粗纸黄页被摔落翻卷,几个平掌躬身的小人活灵活现被浅墨勾勒在书页上,左右再无一丝字迹,只有上一个手脚扭动,下一个形态怪异的小人,仿佛在练习什么奇怪的功法一般。

经卷被风吹动,书页哗啦啦逐个展开,画中小人也随着翻卷而手脚晃动,仿佛活过来一般,一招一式,清晰可见。韩湘看着这些招式形态,只觉一股别样熟悉的情感在心中荡漾,竟一时忘记了方才的恐惧,不觉看的呆了。

也不知他对着这书卷上呈现的灵活小人看了多久,直到被暖风吹尽,书卷“扑棱”一声翻转了合并,再次跌落地面。书背无字,黄纸泛黑,书脊迎着暖风,再无动静。

韩湘却仍旧失神,方才小人的一举一动如幕布般一个接一个呈现在脑海中。他素来聪慧,过目不忘,小人的动作尽管奇怪诡异,却已被他丝毫不差的谨记。

心中思绪翻飞,仿佛自己便是那个灵活的小人儿,一招一式变化莫测;一弯一曲浩瀚深远,看之仿佛看到天地之初开,尽显绝世功法之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