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夔(下)

“小瘸子六号,你又在偷看张小姐了!”桂花树下,小雀斑抬着头,对我大喊大叫,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也满是雀斑。

“嘘!”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同时对他挥了挥拳头,赶跑了这小子。

他们老是喜欢拿我开玩笑,说我思春了。

春天这么美,我当然思春了!

我转过头,继续看向隔壁那个女孩儿。

她姓张,是张家的大小姐,张家是个大户人家。

大到小乞丐们无法想像,巧合的是,就是这样的大户人家,与城南破庙竟然只有一堵墙的距离,那天之后,我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偷偷地爬上树,眯着眼睛去看张小姐。

我想把她抢回去,什么也不做,就整天看着她。

但我不敢,一身神通像是突然失去了作用,我只能蹑手蹑脚的,像做贼一样的偷偷看着她。

我喜欢偷看她,是因为她把馒头亲手放在了我的手里。

她的手很白,像雪一样白。

我的手很黑,如炭一般黑。

但她拉过我的手。

夜色如水,金黄色的桂花像细碎的小铃铛,幽幽飘香。

那个馒头我早就吃掉了。因为我清楚,馒头如果不吃,终究会烂掉。

那是馒头的本质,虽然我有法力,但留得住馒头,留不住其它东西。

我与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是夔,是个怪物。

她是人,是个凡人。

张家小姐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这人间于我而言也像是一场梦。

她的一生,也许只有我一场梦的长短。

我想做的,能做的,只有看着她笑,看着她老,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离世。

她也许早已经忘了那个只有一条腿的小乞丐,但我却无法忘记,那一双洁白的手,那一双弯如明月的眼睛。

张小姐走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花园。

我仿佛能听到她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是我在人间听到的最美的笑声。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也不会醒来。

我跳下了桂花树,细碎的小花洒在我的肩头,带着几缕清香。

我以往从不会注意这些清香。

但我曾经见她放在琼鼻边嗅了嗅,我便也好奇了起来,原来,桂花这么香。

轰隆——

下雨了。

我快步赶回了破庙,却听见了嘈杂。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几人冒雨闯了进来。

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叫道:“你们这群穷鬼,脏鬼,还有你们,残废,上份子了,今天的收获全他妈拿出来!”另一人走了过来,在小青龙身上踢了一脚,喝道:“瞪什么瞪?再瞪你大爷我砍死你!你奶奶的······”他骂骂咧咧,态度恶劣。

我盯着他们,像是在看死人。几千年来,谁敢用这种放肆的态度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这是今天的份子……”小雀斑哆嗦着从怀里取出几文钱,讨好般地送到为首的一人手里。

将铜钱在手里抛了几抛,那人颇不乐意地道:“就这么点?丑鬼,你他妈也太懒了!”小雀斑弓着腰求道:“对不起老大。今天天气太闷,城里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烦地道:“大爷我不听理由,给我记住了,明天我还来,钱要翻倍!不然你们挨的打也要翻倍!”

训了一番话后,他们威风凛凛地摔门而去。

小雀斑不敢看向兄弟们,只觉得自己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掩着脸走到墙角蹲下,一双眸子里满是茫然。

“小雀斑,刚刚全是你的私房钱交的份子吧?”小青龙突然问道。

小雀斑一愣,没有回答。

破庙外雨声越来越急,风也越刮越大,庙内火堆里的火光在案上摇摇曳曳,破败的不知是哪路野神的塑像在黯淡火光的映射下,拉出了鬼一样的影子。

“我去要回来。”

小青龙用力地吸了吸鼻涕,撂下一句话便迎着风雨跑了出去。

他是人类吧?

那些也是人类吧?

为什么人与人的差距这么大?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跟了出去,在一众小乞丐见鬼一样的眼神中,独脚跳跃,速度飞快。

小青龙正在挨打。

木棍呼啸着朝小青龙肩膀砸来,这些混子是不会留手的,那样会让他们在所谓的兄弟面前丢了面子,他毫不留情,一棍子打得小青龙跌倒在雨里。

“把钱还我!”

他很失望地盯着小青龙,这个蠢货没有丝毫恐惧的样子,反而冲着他提要求。

“继续打!”

一阵巨痛传来,小头目被按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扑在自己身上如同野兽一般狂抓乱咬的小青龙,他的嘴长得很大,在小头目恐惧的眼神中咬在了他的肩头上,一阵持续的钻心疼痛传来,他肩上的肉被撕下来一大块。

“呸,真臭。”

小青龙很嫌弃地把带血的肉吐在了一旁,威风凛凛。

小混混头目感觉自己快死了,为什么自己这么背,莫非这些小东西不是乞丐,是疯子?

看着众混混七手八脚地把这个疯子从自己身上拉开,临走时对方还在自己的胯下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哪怕对方被他的兄弟们打得抱着头倒地起不来也不开心。

为大哥出了很久的气,感觉对方已经快成了一块猪肉,他们才敢甘心,把小青龙翻过来,手拿开,想看看他晕了没有。

谁知道那个蠢货竟然还咧着嘴露出带血的白牙对着他们笑。

一口唾沫吐在了老大的脸上,有血的味道。

泼皮们怒了,我也怒了。

吼——

雷声敌不过我的吼声,闪电的映衬下我的真身异常骇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火,也许因为我本就是一只怪物。

当看到他们掏出匕首刺向小青龙时,便再也没了理智。

等我清醒时,已经到了一个仙境一样的地方,眼前有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青色素面绸衫,腰间系着一根墨黑色蟠离纹束带,一头长若流水的发丝,有着一双深沉睿智的眼眸,仿佛博爱天下,又仿佛冷漠似冰,不为世事动容,不为疾苦寒心,永远留守着一身清冽的寒气,好似灵魂裹上厚重的雪装,不透一丝温润。

“这里是流波山,以后,你就住在流波山,莫要出去伤人了。”

“伤人?我伤人了?”

“长安城,城南,全毁了。”

我的大脑一震巨颤,强烈到填满胸膺的后悔与痛苦充斥在其间。

“全······毁了?”

“城南全毁,无一活口。”

从那日起,我知道了自己是一只怪物,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会失去理智,毁掉我的心爱之物。

我把自己关进了枯骨沼泽。

我封印了自己的所有神通。

我让自己陷入永恒的沉睡。

一千年,清醒一次。

这次,我又醒来了。

而眼前,正有一个白头白眉的小个子,如当年的我一样,陷入了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