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悲哀的青春期

　　苏宛如上初三的时候，记忆中好像每天都是阴云密布，气压低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一

　　每天早自习的半小时里，班主任臧老师都要训话25分钟。

　　每天早晨他都义愤填膺地怒骂：“你嘛也不学！坑你爹坑你娘！”

　　每天早晨都是这一套，虽然针对的就是那几个调皮蛋而已，但是全班都得听着。

　　他教了一辈子的语文，口才自然好，出口成章，词儿也多。

　　他是刚从乡下调上来的。

　　苏宛如初一初二的语文老师极好，一个又温柔又认真的小个子女老师，声音细细的。

　　但不知是因为她太年轻，没有带毕业班的经验，才换成这个年纪大的臧老师呢，还是因为小王老师教得好所以叫她教高中去，反正，到初三，她不教他们了。

　　除了化学，所有的老师全换了！

　　本来就调皮的那几个，见讲台上只顾自说自话的是不认识他们的新老师，表现就更猖獗。

　　班里简直乱成一团。即使有老师在场，也有男生敢对某某女生表白的！

　　老师敢把他们怎样？！

　　当年县一中每年才招两个初中班，没背景，谁也进不来！

　　这年冬天，全县初中语文老师都来听臧老师的课，杜甫的诗《剑外忽闻收蓟北》。

　　臧老师提前安排。谁谁谁回答什么问题，全说好了。

　　派给苏宛如的是根据诗歌内容，口头作文——叫她先写一篇，背下来。

　　听课的这一天到了。

　　臧老师兴奋得要命，他要上场了！

　　他既是导演，又是主角！学生将给他跑龙套。

　　三十年前，县一中没有阶梯教室也没有报告厅，所以这天听课的时候，整个教室都满满的，水泄不通。

　　表演当然很理想，很成功。

　　多少年以后，还有老师记得当年臧老师的那堂课，哇塞，一提问，起来一个那么有水平，又起来一个也那么厉害！看得那些老师一愣一愣的！

　　臧老师讲完诗，压轴的上来了——苏宛如背“口头作文”。听课的老师简直傻眼了。

　　下了课，人家摇头叹息：“俺的学生白搭，跟这儿城里一中的学生没法比啊！”

　　臧老师成了中学高级教师，后来还当上了大市的政协委员！

　　但苏宛如就是无法掩饰对他厌恶和鄙视。

　　弄虚作假！

　　我为什么同意按他的要求表演！

　　他再唾沫横飞地讲课，苏宛如便不自觉地皱眉头，也不怎么配合了！。

　　终于，在一个课间，他忍不住把她叫了出去，训了一顿！

　　老师，我很愿意尊敬你，我非常想尊敬你，我本来就很尊敬你，可你知道么，我无法尊敬你！

　　苏宛如不说话。什么也不说。

　　她的嘴似乎被封住了。

　　二

　　在她爹的世界里，男尊女卑，是女子还要三从四德，还用得着她说话？

　　作为家中多余的人，她说的话自然是也多余的。

　　她不可以有理想——她将来的一切她爹会安排；她爹的安排，人人夸他“能”！

　　她不可以说话——就连她给自己看的的日记，她爹也会公开解释给所有的人听，包括年幼的弟弟。

　　任何事上，她都不可以有自己的意见。

　　她爹给她买鞋只买高跟鞋，因为“好看”！可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一个学生，穿高跟鞋干什么？！上学放学，来回不走得脚疼么？！

　　她爹给她买什么，她就得穿什么。衣服鞋子的颜色红不红，黑不黑，最“典雅”——像猪肝，那是她爹最喜欢的！

　　确实，她的嘴巴早已习惯被封住。

　　确切地说，哪儿有她爹，哪儿就只有她爹的声音。

　　当然，对她来说，城里她爹的这个宿舍，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应该是星官村爷爷奶奶那儿。

　　可惜，一到周末，她爹也必然回去，带去她的坏话！

　　她若是不学习呢，肯定不是好东西！她若是抱着书学习呢，就是书呆子！

　　“不勤奋学习能考上大学么？”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她爹最瞧不起书呆子！他可是个能人，社会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没有空气你就能飞？！”——她爹对她的任何一点点思想都表示鄙夷。

　　她无意中说出来的幼稚的见解，那些说出来连自己都很快忘记的话，她爹全记着，周末回家报告给爷爷！

　　她曾无意中抱怨过语文课文太老。可是就连这句话也成了反革命罪行，她爹也要报告给她爷爷！这句话说反映了什么呢？她上学是为了猎奇！

　　她在夜里做梦唱歌，唱同学们中流行的港台歌曲，她爹骂了好几天！靡靡之音！

　　她在晚上叹口气，也会引来她爹一阵狂骂！思春！没学习的心！

　　她有个很小小的日记本。十四五岁的日记，每次写完怕是连她自己也忘了！

　　谁知那个小日记本找不着了，原来她爹悄悄没收，并且一条条背了下来！

　　于是，星官村老家的周末晚上，她爹把堂屋门关起来，全家开批斗大会，这个十四五岁的苏宛如就是批斗对象，罪证就是那个小小的日记本！

　　她不想结婚。那是她想跟谁好就跟谁好！

　　她想拥抱世界。那是她要拥抱全世界的男人！

　　她很想知道镜子为什么能照出人。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脑子已不是一般地有问题，而是已经严重到必须全家联合起来治她的程度！如果她还不改，拉她去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也太麻烦，出来肯定是神经病，那就干脆叫她死！！

　　一句话，作为多余的人，她苏宛如无论怎样都不对！

　　三

　　奇怪的是，苏宛如既不辩解，也不反抗。

　　麻木了吧。

　　你被批斗，还企图跟人沟通？不可能。

　　面对鄙视和轻蔑和唾骂，她只有鄙视和轻蔑。

　　她纳闷，她爹供她吃，供她穿，却把她看成毒瘤——一个多余的人，进一步地说，一个仇人，因为她的存在令他痛——他这样做，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因为多年来长女这个人民公敌的存在，他的两个儿子谁都学习不好。

　　还是那句老话，人就一颗心，要么爱，要么恨。你不可能恨的时候同时好好地爱！

　　爱是正能量，恨是负能量。难道有个开关么，你一转身，你心里满满的负能量就能马上转化成正的？

　　她很佩服班里那个叫章昭的男生——他学习很好——敢炮轰啰里啰嗦的化学老师：

　　“别讲了！”

　　这个化学老师要么讲课本，要么讲习题中的选择题，小题。

　　大题难题放着不讲，却一再重复简单的内容。

　　当他女里女气地用兰花指捏着试管，女里女气地说：“你看硫酸铜的蓝颜色多么可爱呀！”的时候，台下的同学看小说的看小说，交头接耳的交头接耳，大概除了章昭他们几个，没人听！

　　可是章昭为自己的直率和冲动付出了代价——学校一定要他向化学老师道歉！

　　也许章昭该给老师留面子，比如，下了课给老师提建议。

　　可是，十四五的孩子呵，考虑事情不会那么全的！

　　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会想起来给你拐弯抹角！

　　悲哀的十四五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