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九卷:第五章

K师大的校园里,人来人往,木芙蓉花团锦簇。这个只有凌云中学三分之二大的校园里,除了松柏等常青树,就数木芙蓉和法国梧桐最多,其余的,便是寥寥可数的杉树。建筑物也不多,两座教学楼,两座学生宿舍,一座教师公寓,一座图书馆和多媒体综合楼,一座办公楼,一座师生活动综合楼、一间食堂,一家小卖部,后校门处有六家私人小餐馆。如此,便是这所大学的全部。

萧暮雪边走边看,不到半个小时就将学校逛了遍。她没心情关注刚动工的新学生公寓和多媒体教学楼,也没闲暇感叹这里的僻远与荒凉,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更是提不起半分兴趣。她关心的,是在哪里能找到挣钱的活。

临近校门,松柏环绕的活动楼前,一块信息公告板吸引了萧暮雪的视线。她仔细阅读上面的新生须知和招聘信息,快速地在心里计算着哪些工作是自己能胜任的、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开学后的第一周,萧暮雪按计划将自己能做的所有工作收入囊中,并对每天的时间做了精准分配。她骑着仓央淘汰下来的自行车,整天奔忙在学校与餐馆之间,常常是踩着下课铃声出,又赶着上课铃声入。一周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张宇涵的电话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不约而至。第一次,他因为萧暮雪的自作主张大动肝火,将她训得面红耳赤,训完了就直接挂掉了电话。第二天又将电话打了来,这一次倒没怎么训人,可话里的火药味还是十分明显。萧暮雪陪了无数的不是,他才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要是一年后你考不上,就滚回来给我补习!

一个月后,萧暮雪收到一个超大号的箱子,里面是B大的全套教材和各种考试资料。书里夹着一封信,只简单两个字:等你!那字迹苍劲有力,却又潇洒得宛如星和月。

萧暮雪笑了:这世上最懂我的,原来是您!

只半个月的时间,萧暮雪就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打工,上学,自学B大中文系的主修课……每一项都朝着预期发展,并乐在其中。其实最开始,按照张宇涵的意思,是让她考取B大英语系的预科生。但萧兰枢生前再三强调要学好母语,萧暮雪便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英语,而一心攻读中文。

时间总是不够用的。通宵夜读对萧暮雪来说,是家常便饭。早上醒来,傅雪峰经常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嘉措一家知道了她熬夜读书,都格外体恤,不再让她做早工,只中午和晚上回来帮忙就行。有时晚上也不让帮忙,让她早点学习,早点休息。

仓央还是有事没事就跟她斗嘴打闹,态度却温和多了,时常带些好吃的好玩的跟她分享。没有课的时候,他总会找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拖着萧暮雪出去爬山,摘果子,四处晃荡,时不时地还拉着她一起野外写生。

萧暮雪虽嫌他打扰自己学习,却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怕自己太过劳累,跨了身体。刚好自己也喜欢玩,对画画也有兴趣,也就由着他折腾。

星期五的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学生们都忙着过周末去了,校园里很安静。

此时天高云远,阳光尚好。

萧暮雪抱着一摞书向校门外走去,边走边翻手里的笔记,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几步之外,多了一个熟人。

楚星河含笑注视着她匆匆的背影,始终跟她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跟着她一路到了河边,下到一个树木繁茂的避风弯道里。

萧暮雪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放下手里的书,拿出笔和纸准备学习。

楚星河捡了个小石子扔到她面前,迅速隐身在一棵大树后。

萧暮雪抬头看看四周,没看到人,随手将石头扔进面前的河水里,继续看书。

又一颗小石子扔了过来。隔了片刻,又是一颗……

萧暮雪怒了,蹭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眼神极不友善:“喂,打扰别人看书很有意思吗?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讨厌死了!”

楚星河从树后走出来,苦着脸说:“完了完了……我被讨厌了!好伤心!”

萧暮雪愣住了,随即啊地叫了起来:“楚老师!”她跳下石头飞奔过去,抓着楚星河的手又蹦又跳,“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楚星河笑了起来,“那我回去了?”

“不许走!”萧暮雪拽着他的手不肯放,“我是太高兴了!做梦也没想到您会来看我。”

“我可不是来找你玩的,我是来给你补课的。”楚星河牵着萧暮雪的手在石头上坐下来,随即从背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送给你的营养套餐。”

萧暮雪翻看着那些资料,双眼放光:“哇,果然还是您最懂我!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我也不是白当你两年班主任。”楚星河打量着萧暮雪,“这才多久不见,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萧暮雪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事情太多了。谢谢您关心!”

“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用敬语了?我听着实在太别扭了,我又不是大了你好几十岁。快点改口,我更喜欢咱俩平起平坐的感觉。”

“哈,原来你怕被我叫老了?”萧暮雪笑道,“好吧,从这一刻起,我就不对你用敬语了。”

“真听话!”楚星河拿起一本资料书,详细地讲解着书上的内容,“我刚才讲的都是重中之重,你要逐字逐句地理解、记忆。书上我划红线的也是重点,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背下来。以后每周五我都会过来检查你的功课,要是我发现你偷懒了,可别怪我惩罚你。”

“每周五都过来?”

“对,我每周五过来,周一的早上回去,我已经把我的时间安排好了。”

“不行!太辛苦了!这次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你放心,我会努力学习的。”

“我知道,就算没有我的辅导,你也没问题。可有了我的辅导就可以事半功倍了,有何不好?”

“有什么好?山高路远,又艰险崎岖,我怎能让你冒险?楚老师,我谢谢你为我着想,但真的不要这样,我担不起你这份恩情。”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我不过是想尽一份做老师的责任罢了!”楚星河将一个笔记本递过去,“这上面是英语笔记。你偶尔想换换脑子了,就翻翻看看,不想看也没关系,放在那里就好。”

萧暮雪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抠着手指。

楚星河揉了揉她的脑袋:“暮雪?暮雪……怎么了?”

萧暮雪依旧不说话,头低得更厉害了。

楚星河犹豫片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却见她满脸泪水,不由地心一紧:“好好的怎么哭了?”他擦去那些泪水,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萧暮雪哭出声来:“可是我害怕!我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进山出山的路是不好走,可也没有那么危险。你安心吧!”

“楚老师,求求你,别再来了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萧暮雪揪着楚星河的袖子,哭得不能自抑,“你千万不能有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样担心我的安全?”

萧暮雪不说话,只是流泪。

楚星河叹了口气说:“我这人很笨,最怕女孩子哭,还不懂得如何安慰。你要是再哭下去,我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萧暮雪慌忙擦干眼泪:“我……我不哭了。”

楚星河好想抱着她,吻去那些还挂在眼角的泪滴,却拘谨地搓着手说:“那咱们就约定好了,每周五见。”

萧暮雪泪汪汪地看着他:“嗯!”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赶紧擦去,“我会在校门口等你的。”

此时晚风轻送,秋叶瑟瑟,芦花如雪。夕阳残照的河面闪闪发亮,像铺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金叶子,晃得人眼花心乱。

楚星河看着萧暮雪的侧影,有几秒钟的失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萧暮雪回头对他浅浅一笑:“老师心中的佳人,可也是在水一方?”

楚星河收回目光,望着天边的落日说:“等到栀子花开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萧暮雪高兴起来:“一言为定!”她站起身说,“今天先这样,我带你去我们学校转转。你可别看我们学校小,风景可跟山外的大不一样。”

楚星河将书装起来:“好,客随主便,我听你的。”他拿出一把钥匙装进萧暮雪的口袋里,“我在你们学校的宾馆租了一间房,租期是一年,以后你要是学习晚了就去那里休息,不要回镇上了。”

“啊?一年?那得多少钱?”

“不多。你们学校的宾馆便宜得跟白住一样,何况他们还给我打了折。”

“那也没必要租一年吧?需要住的时候再去定就好了。”

“你就别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安心学习才是最重要的。若你再跟我这样计较,我可就不高兴了。”

萧暮雪撇了撇嘴说:“反正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什么都得你说了算。”

楚星河笑道:“我什么时候用老师的身份难为过你了?说真的,我很不希望自己是你的老师。”

“为什么?当我的老师不好吗?我让你为难了,还是我很难管束?”

“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你的老师,我们相处起来可能会更自在些。”

“它才是最自在的!”萧暮雪指着一只飞向雪山的苍鹰说:“我也好想有一双翅膀,能展翅于九天之上!”

楚星河的目光追随着苍鹰落在雪山的深处,心想:你会有的!我会给你一双翅膀,任你遨游,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那天起,每个周五的下午,萧暮雪都会等在校门口,直到楚星河出现。

转眼就是深秋。又到周五。

萧暮雪安顿好傅雪峰就去了校门口。她从太阳西斜等到太阳落山,从太阳落山等到天色渐晚,又从天色渐晚等到天黑,也不见进山的班车出现。

也不知道是哪里飘来的雨云,让本来晴好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渐渐地雨声如注,哗哗有声。

萧暮雪焦躁地走来走去,浑身上下已湿透了。她望着夜雨里昏黄的路灯,心也飘摇得宛如树上那就要坠地的枯叶。楚老师,你千万不要有事!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杀了我自己的!

一辆三轮车从远处驶来,又飞快地驶向远方。

萧暮雪跺跺脚,跟在那三轮车后面,顺着马路向前跑去。她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知不觉地就跑了十几里路。

一道人影跟在她身后不易被发现的地方,跟着她一起在雨里奔跑。

风带着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夹着雨的冰冷,越发叫人不胜寒冷。四周光线不明,只有风声,雨声,河水的湍流声是清晰可闻的。

萧暮雪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又冷又怕,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蹲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楚老师,你到底在哪儿?”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大自然交汇在一起的声音。

哭了一阵子,萧暮雪站起身,借着附近农家屋里射出来的微弱灯光,继续向前走。实在走不动了,她便靠在路边的树上休息。

从前面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光线太暗,看不清是谁。他走得很快,匆匆的身影在大雨里显得格外怪异。

一时间,看过的恐怖电影不断地从萧暮雪脑子里闪过:黑暗的雨夜,单身的少女,变态的杀人犯……完蛋了!我是不是要被断手断脚抛尸荒野了?得赶紧躲起来!

路边都是灌木,根本无处可躲。

萧暮雪只好原地不动,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上下牙齿不停地打颤。

隔着一段距离,那人影停下脚步说话了:“暮雪?是你吗暮雪?”

楚老师?萧暮雪紧绷的神经嘎嘣断了!

楚星河摘掉头上的帽子,露出脸来:“你怎么在这里?”

萧暮雪抱着树缓了缓,身体才生出几分力量来。她飞奔上去,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抱住:“楚老师!楚老师!”她告诫自己不许哭,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楚星河轻轻抱着她:“我们约定好的,我当然要来。”

萧暮雪靠在他胸口,哭着说:“谢谢你平安无事!”

楚星河湿了眼眶:“你在等我?”

“嗯!”萧暮雪抬头看着他,“你若不来,我便一直等下去。”

“傻丫头!”楚星河控制住想要亲吻她的念头,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雨下得太大了,师傅说天黑路滑,行车太危险,只能在车上等天晴。我怕你担心,就走路下来了。”

“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如此辛苦!”

“又说傻话!你就不能觉得我本该如此?暮雪,我在你心里除了是老师,就不能是别的?”

“能,当然能!比如这一刻,我就觉得你像个傻子!”萧暮雪说完,赶紧丢开楚星河的手跑开了,“只有傻子才会冒雨走这样危险的夜路,来看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

楚星河追了过去:“几天不见,你的胆子变大了,敢取笑我了!”

雨依旧在下,风依旧在吹。

萧暮雪却不觉得冷了。那道一直跟着在她身后的人影,匍匐在地,藏身于低矮的灌木丛后。待她和楚星河走远,才慢慢站起身,仰头静立于大雨中,茕茕孑立……

走到校门口,楚星河说:“暮雪,今天晚上你就别回去了,住宾馆好了。”

萧暮雪刷地红了脸:“那……那怎么行?我得回去,雪峰还在家等我。”

“都凌晨了,你现在回去,想把大家都吵起来?”楚星河好笑地看着她,“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会对你怎么样吧?”

“怎么会?我……我就是觉得不太方便。”萧暮雪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毕竟,毕竟……”

“毕竟男女有别,是不是?而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好,对不对?”

“嗯。”

“男女有别是真的,是孤男寡女也不假。只不过,你不该有这样的担心。平时在宾馆里辅导你学习的时候,也只有你和我,我可有半点举止不当的地方?”

“没有。楚老师,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暮雪咬了咬嘴唇,“那今天晚上就打扰你了。”

楚星河不说话,独自走在前面。

“你生气了?”

“对。你这样想我,我是很生气。”

萧暮雪跑上前去挡在路中间:“我错了!”她低头抠着指甲,低声说,“我一个女儿家,难不成你说一起住宾馆,我马上答应才是对的?要是被我爸爸……要是被我妈妈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楚星河叹了口气,还是不说话。

萧暮雪又说:“况且,你是有女朋友的人。要是哪个好事的又嚼舌根子,我是没所谓的,可你怎么办?楚姐姐要是知道了,我要怎么跟她解释?估计她得手撕了我!”

楚星河笑了:“你楚姐姐?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尽瞎想!”

萧暮雪嘟囔道:“真讨厌那些谈恋爱的,一到周末就把房间定完了,也不知道给别人留一间。”

楚星河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径直朝宾馆走去。

进了房间,萧暮雪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干什么。

楚星河指了指洗手间:“还不去洗澡?想感冒?”说着,假装动手脱衣服。

萧暮雪忙慌慌地进了洗手间,啪地把门锁严实了。

楚星河暗自发笑。他将床铺整理好,就站在窗前看雨发呆。

过了一阵子,萧暮雪从浴室出来,齐胸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手里拎着洗干净的衣服,极不自在地挠着耳朵:“没衣服穿了,只能用浴巾了。”

楚星河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衣服,挂在走廊的风口上:“这风这么大,明天早上肯定干了。”他指了指靠墙的那张床,“赶紧上床捂着去。”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萧暮雪的身上,就迅速移开了。

萧暮雪听话地爬上床,将自己捂得只剩个脑袋。等楚星河洗完澡出来时,她已经睡得没正行了……

楚星河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自己也困得睁不开眼了,才躺下休息。

风雨依旧,屋内一室安宁。

半夜里,一声闷响惊醒了楚星河。他扭开灯一看:萧暮雪裹着被子掉到了床下,却依旧睡得香甜。他笑了起来:还是这么不老实!

萧暮雪翻了个身,一双光溜溜的腿就裸露在被子外面了。

楚星河小心翼翼地揭起被子一角,盖住了那双腿,又万分小心地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

早上,雨过天晴。

萧暮雪伸了个懒腰,刚要从被窝里钻出来,又赶紧缩了回去。

楚星河坐在窗前看书,听到动静头也不回:“衣服给你放在床头了。”他合上书站起身,“我买早餐去。”

萧暮雪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板一眼的学究先生!都不会跟人说早安!

楚星河站在明媚的阳光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好一个漫长又舒心的夜晚!

一对情侣从身边走过,跟另外一对情侣说着早安。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