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知与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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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他在外面听那几个捧碗下属的抱怨时,还片段听到了一些关于厨屋里林杉与陈酒之间发生的事情。

看见江潮自觉退走,林杉心里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后回转目光看着陈酒说道:“刚刚收到的信报,北大营有一批军资可以验收,明天我要过去一趟。本来是准备迟几天在染,但我这个样子去北大营实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连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时,就已经出现了因长期用药过量而导致的白发增多病变,这是他的主治药师廖世早就预料过的结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补救准备。

这个准备不是从内部建立的治疗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饰,一种很奇怪的做法——染发。

廖世配制的染发颜料当然不等同于墨水,这种颜料除了具有墨的颜色,并无丝毫异样气味。使用时,先用膏状颜料在湿头发上按揉浸染停留一个时辰,再用另外一种药水打湿,又停顿一个时辰,之后这种颜料的颜色就会比较牢固的停留在头发上,不会因为沾水、淋雨而掉色。

对头发颜色上的异变进行修饰,是三年前林杉在听了廖世的治疗预备案之后,主动提出的要求。倘若让他的旧部知道,他因为重伤还体质早衰得这么厉害,很可能要影响全军各部一齐配合行动的士气。

廖世也是药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鉴女子涂抹水粉遮瑕的办法,最后想出了这么个策略,并且他还真的就配制出了这种颜料。

虽然这种略带油性的颜料并不能取代墨水的书写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发上,又绝对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强上几十倍。第一瓶染发颜料制作出来时。林杉是拿一匹白马的尾巴做实验,于是这匹白马就摇着古怪的黑色尾巴过了半年,那颜色才渐渐褪淡。

算算时间。这是陈酒第三次帮林杉染发。

虽然他头发上的黑色颜料还没有完全褪尽,但当陈酒用梳子仔细分开他的头发。就能清晰看见,他发根处新长出来的那一寸长度,比起她第一次给他染发时又多了数倍的霜雪。

“白发又多了。”陈酒发愁的叹了口气,“老药师建议的那些养发食物好像没能起到什么作用。”

“嗯……人都有白发的那一天,我只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说道,仿佛并不如何在意这些表象。但他只顿声片刻,忽然就又问道:“如果我的头发全白了,脸上也寸寸起皱。你会不会嫌弃?”

陈酒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滞,尽管她心里的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她口头上又没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反而问道:“那你会不会嫌我呢?女人的青春多么短暂,我今年也快过三十一岁了,与我同龄的女人,子女都能到待嫁年纪了。不需要疾病的折磨,我实际已经老了,再过一两年,也许连生孩子的能力都要失掉了。”

“不要这样消极。”林杉神色一动。缓缓又道:“记得以前叶子青离家出走时,嘴上最常说的一个理由,就是不要年纪轻轻就把光阴都耗在嫁人生孩子这类事情上。后来我们就聊开了。她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见解,坚定认为女子直到三十五岁,仍能比较稳妥的生育后代,而如果保养得细心,即便四十岁的女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只是若真要拖延到四十岁,也的确有些晚了,对母体伤害挺大。”

今天林杉的改变有许多。

陈酒还是第一次听他在她面前直接这么平静说叶子青的事情,并且明显有拿叶子青的话来劝她的意味。这些话又是那么的新奇,她不禁面露惊讶。失声说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林杉轻轻点头,徐徐又道:“严家的事你知道的。严广的夫人先育有两个儿子,却都是因为家族怪病而少年夭折,但庆幸的是,严夫人就是在三十三岁时生育了第三个儿子,并且还避过了那种怪病的再次侵害,这个严家三子也就是严行之的父亲。不仅能以此事例证明叶子青说的那话不是随口找的理由,而且后来我们在东出山附近遇到廖世,从他那里也验证了此事。叶子青明明不会医术,却似乎与老药师结有前缘,她的许多看法观点都得到了老药师的认同,两个都是怪人。”

陈酒不禁一阵唏嘘感慨。

陈酒对于叶子青的印象,只局限在她买下东风楼之后在楼里出现的那几面。对于这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在回京都以前与林杉、王炽两个时势下的俊杰青年同游名山秀水间的那段经历,陈酒只能通过林杉愿意回忆转述于她的那部分内容里进行想象。

可即使资料如此有限,此时陈酒也已对那个已经远去的女子又心增了一道敬佩。

而一想到难怪林杉会如此倾心于她,自己如何努力,似乎与她的距离都还隔着那么远,陈酒心里又隐隐感到一丝酸涩。

染发的全过程大约要用掉两个时辰,所以林杉就随手拣了本书翻着扫阅,待他察觉到为他梳发的女子许久没了动作,他才搁下书问了一声:“在想什么?”

陈酒闻声才回过神来,连忙加快了手中动作。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若再这么走神拖延,林杉今晚能休息的时间就又要紧缩掉一截。

想到他明天要去北大营,来回一共将近有百里路程,又是一番辛苦,她就为自己刚才的因私走神而感到愧疚,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当然也就尽可能的简略敷衍了事。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听闻……有些觉得新奇。”陈酒轻声细语,待她将一团膏状墨色颜料均匀涂到林杉的头发上,她就又轻缓说道:“你也别看书了,坐到躺椅上去吧,我给你摁摁头。两个时辰有些漫长,你先将就着小睡一会儿。明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得费不少精神。”

林杉依言而行,感受着陈酒恰到好处的轻柔指劲。妥帖推揉在头上几处宁静心神的穴窍处,他放松下来的精神渐趋疏离。没过多久,就双肩微沉,侧头挨在靠椅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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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的事情过后,陈酒离开了林杉的居所,回到她自己在这北地小镇上租住的屋舍里,休心静养了几天。其实她身体发肤未受寸缕伤害,那天的遭遇大多只是假象,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虽然事后真相大白,可多少还是对她的心绪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损害。

静静待在自己屋里这几天,陈酒连酒坊也没去照料,存酒差不多都售空了。时至第四天,一个酒坊那边的伙计忍不住跑来陈酒的私宅请示,得到的答复令那伙计吃了一惊,竟是又要闭坊几天,而且再开的日期也未给个明话。

酿酒需要一个周期,可是这几天因为林杉这边一直小事不断,酒坊那边陈酒也就疏于管理。固定周期被打断,再加上小酒坊储量有限,存酒售罄也难避免。

如果是专心从商的酒家。面对小作坊容易在产业链上出现断截的这种常见问题,大可借此酒品畅销的基础,要么扩大产业面积,增产供应大需求,要么抬高产品价值,两种应对问题的途径都无甚问题。物以稀为贵,陈家的酒别家造不出那口感,并且这酒在镇上卖了将近一年,口碑不错。稍微涨些价是会导致销量削减,但不会隐生大的矛盾。

然而陈酒没有这么做。

她其实并未彻底死心塌地的想落户于北地这处小镇。酒坊开办了快一年,地契仍然是租赁的。并未实购下来。关于陈家的酿酒秘方,她也从未向酒坊里的伙计传授分毫,所以酒坊缺了她照料,才会这么快就停摆。

她对林杉说不想回京都,准确点来说,其实是她看出来林杉不会不回去了。她只是铁了心要跟着他,知道西川那地方她肯定是跟不去了,只有留在北地这处小镇,或许还有机会再见他回来一趟。

但前几天林杉在劝她回京都的同时,隐隐约约还告诉她,连此地他很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心境顿时塌陷了一角。以前的她若有什么愁绪,可以在酒坊忙碌的氛围里打发掉。

老药师有句话她非常认同:有些人的心病就是闲出来的。让这种天天长吁短叹、感天慨地的人走出门外去晒晒太阳,或者跑跑步,再者下田去耙一天的地,累得屁滚尿流地回来,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什么心里的郁闷惆怅自然就没有了。

但这种“治疗”办法一般是对于无端自扰的伪忧愁有效,而一个人若真是将忧愁落到实处,就不是这种办法能治得开的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但给陈酒心上系了一道绳的那个人,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但认为他告诉了她不会再回来,就是最好的解开方式。却不料,对于陈酒而言,他如此作为不是在松解,而是又一次的束紧。

望着那伙计出门走远了,陈酒正沉思烦扰的心事暂时被打断,也不再继续呆坐于屋内,而是走到了两屋相并的院子里。

这北地小镇民风淳朴,但哪怕是一个镇子的居民规模,镇上的屋舍建筑也大多低矮破旧。为了顾及安全问题,陈酒本来是要租住带围院的屋舍,无奈在这小镇上寻找不到这样条件的屋舍,最后就租住了一家客栈的半边院子。

当然,林杉的居所可以无条件接纳她的入住,但在不分昼夜悉心照顾了林杉快两年,见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她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要分住。林杉见她辛劳两年消瘦憔悴得厉害,也怕留她再操心劳累,不但没有阻止,还给予极大的支持,居所里其他的人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

她当然也知道这是林杉担心她的好意,不过起初她也只是回到这里休息了一两个月,此后在镇上开了间小规模酒坊,接着就常在酒坊与林杉住所那边来往,倒是很少再回安置在小镇客栈里的这处私人住所了。

没想到一年以后,自己会以这种理由。再回到这里常住。

也许等过几天林杉离开北地以后,自己就彻底不用再去那居所,真正要一直住在这租于小镇客栈的私舍里了。

站在小院中间一株满枝绽放的花树下。陈酒微微仰头,目光定格在一根枝杈梢头。那里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铃花。比起满树的花开盛放,那花苞的颜色却偏淡,还不那么艳丽,但也是因此才尤为稚嫩动人。

无论何种花朵,盛开之后很快即是凋零残败,落下泥地任人践踏,是以有时候在某种心境的映衬下,人们回更怜惜喜悦于花苞待开还羞的美好。

有人会将花枝剪下。带回温室插在精致的瓷瓶里,润以湿雾细心修剪,以延长花期;还有人、譬如多年以前的林杉,总喜欢每日饮些杏花酒,花香化合在酒之醇香中,似乎能以另一种方式保存得更久……但世间的花有那么多,不是每一束都能遇到惜花人,大多还是在开败后跌入泥沼。

虽然休息了几天,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人也不见。但陈酒的心绪反而更低郁,看着这能令人心生美好想象的春景,她心里却是一片寒凉秋风里的百花杀景。

“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她呆呆望着那枝花苞,走神得厉害,竟不知何时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走到了花树下。直到他轻声吟诵了一句,她才回过神来,心下微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年轻人五官相貌比较普通,称不上俊美,脸色也有些虚白,看起来似乎有微恙扰身。不过。在他不论是看物还是看人时,视线平稳。不偏不避,眼中神采也平和。是多读圣贤书经,内藏秀慧,与人为礼善的样子。他着一身淡素布衫,发顶未束冠,只用一根寻常质地的布带一丝不苟束紧,他脚底下踏的也是一双千层底布鞋。

在这偏僻小镇,即便镇上居民民风淳朴,但这儿毕竟是靠近边塞,邻的又是北雁那个惯有边军抢掠恶名的国家,所以行走其间的确需要朴素低调点好。不过这一身淡素装束着于这年轻人身上,与他的气质极为相符,倒不像是刻意而为。

看见陈酒仿佛略受惊扰的样子,年轻人眼角略微下压,瞬然微笑,抬手浅揖,但却并未多言一字。

陈酒见状也没有再故作矜持,敛衽还礼,不过她与这年轻人一样,也只是沉默着。

陈酒以前在京都东风楼待了十余年,一双慧眼认人的本事早就锻炼出来了,在从正面直视了那书生片刻后,她就发现,此人其实应该已有二十六、七的年纪。只是此人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下颚未留须,外加上他或许不太需要为生计奔波,一直生活在比较安稳的环境里,脸上并没有什么沧桑痕迹,所以初一眼看去容易让人误判他的年纪。

到了这样年纪的人,出现在这小镇上,衣着却与镇上居民明显格格不入,显然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来这荒僻地的原由可能也不太简单的像好奇心大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样只为游学。

陈酒的视线稍微放远,就看见数步外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腰后挂着一把刀的青年人,五官深刻,目色坚毅,隐有威势,即便他不带那把柄不离手的腰刀,也能给人颇为强烈的武人感觉。另一个中年人,三、四十岁之间年纪,留着三匝须,头顶扎了个髫,穿着根木簪,一对云眉飘逸入鬓,眼瞳黑而润泽有光,丝毫没有人到中年的那种浑浊,颇有些修于深山、采露为食的道人样子。

这两个人的装束同样与小镇氛围格格不入,显然是与那目光温平敛慧的书生一路而来。

扶刀青年人的目光时不时在花树下的书生身上点过,看来他多半是这个书生的护身卫从。那个道人模样的中年人则腰身挺直,束手于背,目光落在花树之上,看他目光坦荡悠然的样子,仿佛再借花领悟什么天机——他与那书生可能是师友之交。

陈酒租住的这处客栈,虽然客源极薄,但怎么说还是不同于民宅,每月还是能收得几单生意,会有过路人住进来歇息个一两天,也是常事。只是陈酒很少回到这里住。所以才会在见到陌生旅客时,心情有些讶异。

不过,比起此地民风境况。这三个旅客自身气质未免都太特别了些。

但这也只是令陈酒多留意了几眼,过客匆匆。有来有往,片面之缘,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呢?

忽然一阵骤风起,卷得花树枝桠乱摆。那些如金玲倒垂的花朵已近开败的边沿,梗子熟软,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瞬时不知有多少本可多留恋于枝头半天的玲状花朵簌簌飘落。花雨如雾迷人眼,也模糊了站在其间的两个人看对方的视线。

两人皆是微微一愣。

不是因为这场忽然而来的花瓣雨雾制造了某种氛围。让两个人心动于彼此。事实上就这二人半生的历练,早过了那种容易以一景、一瞥动心念的年纪。何况书生本是心如古井深潭的气性,而陈酒早已心系一人,绝无他念。

两人只是从对方模糊了的身影里记起熟悉的某个片段。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略带无奈忧愁词境的句子由书生再次开口吟出,是刚才那句“春红太匆匆”的下一段。

然而与之前不同,这句子的惆怅词意虽然一字未改,但书生在隔了片刻后才念到这一句时,他的心情仿佛忽然变了。语气里满是喜悦。

这倒叫站得离他最近的陈酒觉着颇为奇怪,目光微移,她就见数步外书生的那两个同路人也是目露微讶。

念完那小令的下半句。书生就面朝花树春红已稀疏伶仃的冠杈,展颜说道:“玲花有灵啊。”说罢就是深深一揖。

他仿佛对花树比对人还要重视与礼敬。虽然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多为性情清高的隐士,但隐士们亲近自然事物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可转眼看这书生,这花树非他栽植看护长大,并且他也不会在此多留,两者毫无关联,他何必敬它?

正当陈酒心里忍不住疑惑着的时候,这家客栈为数不多的两个伙计里被唤作阿生的那个伙计小跑进来。先往院落里看了一眼,然后向那扶刀青年走近两步。点头哈腰极为恭敬地说道:“这位大爷,您的马小的已经伺候好草料。牵到门口侯着了。”

扶刀青年人点了点头,从剪裁贴合身体的窄袖里摸出一粒碎银,足有一两份额,赏给那客栈伙计,同时说道:“有劳小哥这几天的照顾,这是房资和润路费,就一并交给你了。”

对于小镇这家客栈的房间租住费用,陈酒当然心里有数,而打赏伙计跑腿帮办差事的就叫做润路费,她也知道,只是短租虽然比长租贵一些,但这位随身带刀的青年侍从似乎出手也太阔绰了点。

在思及此处的同时,陈酒同时还想到,从那带刀青年人话中可知,这一行三人怕是在这家客栈住了有几天了,但自己却丝毫未知,甫一听来着实令她心觉讶然。

难道这几天自己的心事居然深沉到这种地步?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累出心病,想到这里,陈酒又是惆怅满怀,忍不住轻叹一声。

听得这一声轻叹,那正要转身随两个同路人离开客栈的书生步履微滞,他侧目看向陈酒,似乎有话要说,沉默了片刻后,他只轻轻问了一句:“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几种?”

陈酒微愣。

刚才两人相互见礼时,都不见他愿意多说一个字,此时临到要走了,他反而忽然有了一声问?

这个问题甫一听来,发问的动机和答案都有点问题。

一个成年人怎会不知道如何摘花?而摘花哪有许多繁杂手法?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书生看起来气质温良,深瞳敛慧,向他这样对一个片面见缘的陌生女子忽然讨教摘花之法,若逢心性敏感的女子,实难不把他与某类歹人思及一块儿。

但这书生不仅问得奇,看他提问时脸上认认真真的神情,似乎他真的疑惑于如何摘花,又仿佛要摘一朵花这种寻常事情,真就有了千变万化的手法,而他许久困扰于如何选择,迫得向生人讨问。

不过,既然陈酒与此人只是浅缘一面。所以她虽然心里存疑,回答的却是最简单的那层意思,轻启唇瓣道了二字:“一种。”

“嗯……”书生迟疑了一声。然后浅浅一揖,“多谢姑娘相告。”

说罢。他就转身随两个同路人一起离开这处小院。

走出客栈大门,三人分别蹬上坐骑,皮鞍上左右挂着由那客栈伙计准备好的水囊干粮。那体型膘健的马儿甩头摆尾,精神十足,见主人归来,直欲任性狂奔。但是在未离开小镇居民宅户紧邻的范围时,这三个骑客都略微压着手中缰绳,并不张扬飞奔。只是碎步踏行在小镇破败坑洼的石垒街道上。

小镇街道宽度有限,又时不时逢着街道左右有背扛农具准备下田春耕的农夫行走,占去一些宽度,愈发容不得三骑并行。那随身带刀的青年人便主动落后五步,让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与书生并肩骑行。

修道模样的中年人也正好心有疑惑,并骑缓行于书生肩侧时就慢声说道:“贤弟刚才那一问颇具意味,只是为何问向一陌生女子?”

“摘花之法并非只有一种。”素服书生面含微笑,“我应该问方兄,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呵呵,贤弟曲解了。愚兄此言并非是指那女子智拙。”中年人摸须一笑,接着说道,“摘花之法。的确只有一种,你要问我,我也只会这样回答。只是,女子娇美比拟花容月貌,你直接向一个女子问摘花之法,不怕惹佳人羞恼么?”

书生闻言,仿佛直接忽略了道士模样的中年人后头说的那半句话,而是忽然对摘花之法心起极大兴趣,立即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可不这么认为。要让一朵花离开花枝。可以有许多办法。比如刚才那一阵疾风,我若是有心摘花人。即可得满载。”

道士模样的中年人闻言笑了起来,不过在他的笑声里并没有轻视意味。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声由心而发。过了片刻,他含笑说道:“以手为摘,凭镰为割,承风……是为刮落之花,原来你所问的摘花之法有几种,实际上问的不是获取的方式过程,而是获得的结果。结果可数以千万计,但形式也只一种。”

书生快得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感慨一笑,说道:“你这道士,念起道经来,跟某个常将佛咒挂嘴边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不把人搅得头晕死不休,看来我刚才没问你才是明智的。”

道士模样的中年人没有理会书生话语里忽然冒出的不敬之辞,也没有再说话,他含着笑意故而微微压低的眼皮下,明亮的双眼泛着若有深意的光。

书生避开不理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的后半句,实际上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他也藏掖着半句话,要到避开后面那名武随的时候,才会全盘吐露。

对于这一点,悟道多年的中年人隐隐能感触到,所以他刚才那一问,只是再次的试探,确定书生藏着话不便说时,他才好谋定策略,与书生再约一个单独说话的恰当时机。

而对于并肩骑行在前面的那两个人于几句闲话里达成的某种默契约定,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青年人并不知悉,他只以为素服书生是与那修道隐士一起耳濡目染久了,才会略微改了些以前不苟杂思的性情,也常常会说一些虚渺莫测的话语了。

——

待那数十步开外缓慢前行的三骑出了镇前牌楼,真正提缰扬鞭,骏马撒开四蹄,三骑在出镇的土路上疾驰成了一条烟,一路悄然跟随到临近镇口位置的陈酒才从一道屋墙后头现出身影。

京都的东风楼不仅后台老板颇具身份,而且这座寻欢所在之所以能得到大人物的庇护,也是因为它存在于京都的某种特别作用。

曾经主管了东风楼所有外围事务的陈酒,除了在识人本事上得到极强锻炼,她这跟踪人的本领也兼带着得到一定磨练。

虽然因为武功薄弱,她的跟踪术当然比不上林杉管理的二组那群“猫人、鸟人”,但只是跟这一小段路,而且被跟踪者走的是坦荡大路,要一路跟下来而不被觉察,以陈酒的能耐当然是绰绰有余的。

站在路口望着土路上那急速远去的一道烟尘。陈酒回想着刚才她看到那个书生骑坐马背上的后背身影,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最终推断结果,恍神片刻后。她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抓住机会,借口让那书生留下几笔墨宝也好。

微怔着神走回客栈。陈酒前脚刚迈进门槛,就看见跑堂伙计阿生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他刚才受到那个青年住客的大赏钱,一直高兴到此时脸上笑容都挂着没散,也属正常。

客栈里唯一的短租客人离店启行远去,伙计也得了闲,陈酒看这阿生出门的样子,八成是要去镇上小菜馆悠闲解馋去,本不以为意。只与他随意打了声招呼。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又心起一念,叫住了阿生,温言询问了一声:“阿生,那三个客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怎么丝毫未察觉?”

“您回来住的第二天,那三个客爷就到了,您真的未听到一丝动静?”客栈伙计阿生先是疑惑了一声,紧接着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那三个客爷可算是小的见过最斯文的人了,待人温和,说话文绉绉的。就不似某些人惯用呼喝吆喝的语气。那三个客爷洗漱饮食也都颇为讲究,细致着呢,就不似某些人推挪掀动得哐蹡乱响。连外街的人只怕都能听见他们住店了……”

陈酒在小镇上开设酒坊,酒品极具口感,这家客栈的伙计阿生也是知道的,一年以来光顾的次数也不少。平时陈酒见他也算半个萍水相逢的熟人,时常会长他一些斤两,来往时间稍久,阿生也不拿她当见外之人,有些心里的牢骚话在她面前并不见外的就说出来了。

陈酒眼敛笑意,听着他后头说的虽然都是琐碎废话。却不立即打断,只在心里暗道:银子的作用还真不单调。收买人心最快的还是利益,放在这偏僻小镇也是一样。

“呃……就是这样了……”待到道尽心里憋屈了一段日子的偏见和从某些客人那里受来的气。阿生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话多且废了。尴尬一笑,他在仔细做了一番斟酌后才又说道:“恕小的失礼,看您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样子,连酒坊那边也不管了,可能真就忽略了许多身边发生的事情吧。”

“是这样……”陈酒淡淡一笑,“没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生点头转身正要走,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迟疑着道:“小的刚才看见您追了出去,步履焦急,莫非……您认得那三个客爷?”

“是认错了。”陈酒敷衍了一句,正要转身的她忽然也停下了脚步,看着阿生敛容说道:“也是有些奇怪,少见像他们这样阔手的客人,不免多留了个心眼。阿生呐,像这样的大赏钱,接的时候要注意着点。”

这理由说得有些勉强,但阿生感受到了陈酒的好意提醒,并未细想,只诚恳纳言道:“小的受教了,谢您指教。”

——

陈酒在客栈住所里沉寂惆怅了几天,直至今天在花树下偶遇那个怪语求问的书生,在模糊了视线的花雨中,从那书生身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影像,她才忽然又有了一个走出自己的屋舍,去向另一处屋舍的念头。

没想到将自己几乎冻结的心绪撼动出开解裂痕的,会是一个陌路人。

在离林杉的居所还有百来步远时,陈酒看到那道建构毫不花哨但却极为熟悉的门阶,看着门口那两个只是模糊一眼即能教出他们名字、甚至还能轻松数出他们所喜饮食的门卫,尽管只是间隔了三天未至,她却禁不住心生一种莫名感触,说不出是喜是惧。

待她再走近十数步,门口那无比机敏的两个门卫也认出她来,只是两个门卫虽然对外是家仆装束,但遵的都是军令,轻易不会挪岗,便只站在门阶两旁朝她微笑示意。

等陈酒迈上石阶,那两个门卫简略寒暄几句,便退回两侧,只平摊一只手做了个请入的动作。

陈酒进出这处为林杉所置的隐秘居所,不会受任何阻碍,亦不必多此一举的需要派人引路。

不过,这两个门卫在看到多日不见的陈酒时,心里其实都有着一个大疑惑。他们很想知道陈酒这几天不在这儿,也不在镇上的小酒坊里,那会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要知道在他们的印象里,陈酒似乎没有这样“消失”过,酒坊还是这处院落,她的身影总会处于其中一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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