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4)、小国大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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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炽这样一位勤劳的帝王,倘若拿白天的时间去做些闲杂之事,这行为恐怕就跟一个商人拿黄金铸骰子,然后跟一群赌徒厮混在一起一样无稽。^_^看·本·书·首·发·请·到·^_^
阮洛认为王炽此行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言及之事怕是又与之前在书房里谈过的关系不大,不知道王炽出于何种动机,像是半途突然又放弃了挑明此事。
说实话,陪王炽出来这一趟,阮洛的心绪一直没有轻松下来,完全做不到刚出书店那会儿,王炽说的“闲步散心”的心境。也许是因为王炽的身份终是太过特别了,还有就是之前在书店里谈到的两件事太过特别了。
所以他便容易忽略了他自己。
“是啊,该回去了。”王炽冲阮洛点点头,紧接着就站起身来。
随着他的站起,邻旁桌边两位来自宫里的侍卫强者也站了起来。
阮洛下意识里也要站起身,他至少要陪着王炽走一段,之前无迎,此时更该有送。
然而他还是慢了半拍,在他敛衽时,王炽的一只手已经轻轻按在他一边肩膀上,稍加压力,示意他不必起身相送。
王炽轻声说道:“不必太麻烦。”
此刻他与阮洛离得更近,阮洛仿佛能从他漆黑而富有神采的瞳子深处读出一些慈祥的意味,并且他很自然地便接纳了,如他吩咐的那样,安坐回椅上。
王炽的目光在眼前之人年轻的脸庞上停顿了片刻,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面,是会相隔一两个月,还是更久的一年半载,随后他才挪开视线,向自己的侍从看去。
两名大内高手早就做好了随时侍从王炽回宫的准备。只需他稍微给出一点提示。
可就在这三人准备一道儿走的时候,王炽看向侍从的目光瞬间又调转方向,看去了门外。与此同时。两名宫廷侍从也齐齐侧目向门外看去。阮洛带着的那两个保镖稍晚些的也朝门外看去——他们也注意到了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中,隐约蕴压着一种不弱的功力。
刚刚走过去的那一对卖艺老少又走回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继续直接横着过去。而是走进了馄饨馆内,并且他们进来时,反而没有再边走边唱。
拨琴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似储满了岁月的风尘沧桑,衬得一张已丝毫没有年轻光泽的脸凄难苦楚,一看就是长久过着辛酸日子的人。
他身上拢着的一件麻布衣衫当然是破旧的,穿得松松垮垮也没了个形。却依此可见他的身躯瘦到一种叫人有些惊怕的程度。那襟边儿袖口处都磨损得严重,长短不一的线头儿随着他一步半颤地摇摆着,好在洗得还算干净,他走进来时浑身只散发出些微陈年稻草的气味,再无异样。所以馄饨馆的店家虽然见着这人忍不住皱眉,但也没有立即将他赶出去。
有时候,干干净净的人,会比往自己身上鼓捣些奇怪香料的人,更容易让旁人接纳。
何况这辛酸老者带着琴,区别于赖皮乞丐。他是个有手艺的人,至少能靠自己的辛苦换口饭吃。
而相比起来,跟着这苦脸老者一起走进馄饨馆的那个年轻姑娘则要显得“光鲜”许多。
实际上。她身着的那件暗红色的衣衫上面,也已是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处补丁,有几个补丁还叠在一起。然而这些不知是从哪件旧衣服上拆下来的布块,虽然是补了又补,但布边却缝得很仔细,一眼看去,倒有些像是在一块布料上缝出了几朵形状肆意的花团。
姑娘的一头乌发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布带太旧了,并不能束得太紧。有几缕短头发自额旁垂下,衬得她白皙得有些苍白感的脸庞更瘦削了些。这姑娘。本来个头不大,更是瘦得厉害。
但与那拨琴的老者比起来。唱歌的姑娘还是颇有些年轻的资本。至少她的衣服还没有破烂到如深秋残柳那种地步,她的脸庞虽瘦,却没有那种嵌满苦味的皱刻,她的头发还能绵绵梳成一束,她的眼中还有微笑。
而对上了这姑娘的微笑,馄饨馆里大部分人都有一种想法:若没了这姑娘开嗓,恐怕那位老者即便琴技再佳,日子也会过得更为艰难。
走入店内后,那唱歌的姑娘先是朝店内的所有客主端了个万福,然后脆着嗓音轻缓说道:“打扰到各位客官用饭,外来小女子先向各位客官道歉一声。小女子与爷爷一路从川西乞讨般来到京都,也是因为久闻京都如今换天颜,城中居民皆是良善大方,所以才想着也许来到这里能够讨到一份生活……当然了,如果小女子唱得不好,给哪位造成困扰,您说一声,我们立即会离开。”
“川西?那可是个苦地方呐!那么苦的地方出来的曲调儿估摸着也会透着一股苦意吧?可是吟歌作曲的主意可是要取悦人的,咱们可不想听什么令人忧郁的歌调儿。”
“哎哎,是苦是喜,先让人家小姑娘唱一曲,那才能分辨得清,光你一个人评判,能占全了咱们大家的理吗?”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把一句丑话说在前头。京畿首府里的日子虽然是渐渐好起来了,可这好日子也不是白来的,要想在这里讨生活,还得真有些本事,若你唱得不好,我可是不会给钱的,就更别提打赏了。”
“唉……这位兄弟,你也太较真了,不就唱一小曲儿吗?搞得跟你要坐堂审犯人似的……”
“……”
方才在那卖唱姑娘一番斯文守礼的开场白过后,零散坐于馄饨馆里的几个食客先是只有一个人出声,但很快附和的人就多了起来。馄饨馆本就不大,厅内空间有限,这几向人声一簇拢起来,就有些显得吵了。
注意到王炽微微挑了一下眉尾,虽然这短暂的情绪浮动只如疾风过境。并无滞留,但那两个已经对那抚琴老者隐隐起了某种疑心的大内高手已经移步到了他左右,其中一人还低声解释了一句:“老爷。这家馄饨馆本来有个驻场的歌女,唱得还不错。外加上来这里的顾客大多是街坊熟人,耳朵听惯了,难免会抗拒陌生的声音。”
既然是微服简从行走到宫外,一切举止自然以低调为主,称谓上都变成了寻常富户的叫法,常常跟着陛下出宫的侍卫早已调换使用得熟练,也不需要次次都先与陛下打招呼。
“你常来这里?”这事倒是王炽头一次听说,不过他在问话时。语气依然平静。
只是一个歌女的讯息,的确没有多大的分量能够吊起他的兴趣,相比而言,此时的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个抚琴的老者。他平静的面容语气下,覆盖着的是正在观察思考此人的心思所向。前几日狼牙围城内的动静闹得有些超过他的预估,竟还漏了几个歹人窜进了宫里去,这让他不得不对京都陌生而又身怀武艺的人多加留意。
然而他这清淡一问,却叫那名为他解释的侍卫心下掠过一惊。
这个解释来得迟了些,不过侍卫起初也不觉得这种小事需要告知微服游京、半日即返的陛下,但他此刻既又说了。并且那个抚琴的老者似乎武功底子不俗,这种事便很容易令一位帝王提挂在心,对身边之人有所疑忌了。
伴君如伴虎。喜怒猜忌甫息难定,即便只是伴在君王身边的一介武夫,需要配备的谋略机智也不会太低。
有时候最复杂的事情也是最简单的,过度的揣度君心并非良策,陛下会选了这两个人跟着出宫,当然对他们是心存了一定的安心。这侍卫心里明白,挑了最简单、却也最无缺的理由,轻轻点头说道:“这店家做生意实在,原来那位驻场的歌女唱得也的确不错。不弱于大班子里的名旦,所以小的和十四会常来。也正是因此。刚才阮公子的侍从建议来这儿时,小的和十四都未多说什么。”
这样说来。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之前未告知,只是因为这两个侍卫常来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能熟悉掌握,所以才没有事无巨细的叨扰陛下。
“如此说来,这个自外郡凄苦地远道而来的姑娘,怕是很难在这里凭歌声讨得生计了。”王炽似乎移开了话题,但他的话意又显得那样模糊。
侍卫想了想后说道:“原来驻场的那位歌女今天不在,或许会有例外。”
王炽朝阮洛看了一眼,微笑着模仿起了这小店里食客们说话时的语气:“也许只有咱们的耳朵没被原先那位驻场的歌女‘宠’坏。”
这话说罢,他又侧目看向身畔的侍卫,面色稍显严肃起来:“如果咱们不捧场,就此走了,你觉得这店中的客人会有谁诚心捧场?”
面对陛下投来的目光,侍卫微微垂眸,诚如心中所想地答道:“应该不出一人。”
“这样的结果,对他们辛苦维持的日子可谓是雪上加霜。咱们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或许这就像旱倒在地的青苗,哪怕只得了一瓢水,也就正好将生气扶起来了。”王炽果然撩袖坐回桌旁,嗓音压轻了些地又道了句:“何况这样的机会,咱们也不是常有的。”
阮洛满眼疑惑地望向王炽。
他记得刚才歌女和抚琴老者从门口走过时,王炽追着歌声而去的目光,熟悉而久远的曲调,的确能引人怀念,何况这个异地歌女掌握的一种曲风,是王炽曾经最珍爱的一个女子常唱的那种,这种曲调如今再现,对王炽的诱惑当然是极大的。
可与此同时,他又隐约能看得出,王炽意向于听曲、但恐怕不止是听一首歌曲那么简单。当歌女返回,走入店内来时,王炽看她的神情已比最初那会儿冷静许多。
然而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也琢磨不出个仔细来,只能暗道一声:帝王的心思岂可轻测?然后无声陪坐于一旁,等着接下来看个究竟。
在他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某件事情时,半路上插嘴可是不太斯文的事,王炽刚刚才在书店里自称读书人——其实这种说法倒也挺适合拿来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常在议政大殿上与诸卿“切磋”口舌之能的陛下虽然不喜在众声喧哗中抢话。但只要被他捉到说话的间隙,得以参与群议,往往可以一语拿住议题要害。扭转整个议论长局,让自己占领主发言官的位置。
“绮丽词儿酥腻调调。听得多了也就是一个拍子,偶尔能听到一些京都水土养不出的声音,不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么?”
在厅中众人的议论声堆叠到一个鼎沸处,突然出现一个间歇的人声空白段,而那卖唱的姑娘被眼前“热议”的食客惊到,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时,王炽的声音厚实而平稳地传出。那一刻,仿佛这厅中这所有人之前的片刻里一齐噤声。皆是为了等他这声音似的。
环境陪衬恰到好处,倒也叫这话如锋入隙,那些个刚才还各自据理高谈的食客都听得明白了。
王炽一语将众人讨论的核心问题掀了个面儿,有几个人已经明白过来,但所有人都没有立即接话,因为在他们看来,王炽阮洛这一行人也陌生得很。而他们刚才能够近乎吵闹起来一样的大嚼道理,大抵还是因为他们之间是相熟的街坊素友。
王炽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或者应该说,他在意的要点不同。此刻能令厅中所有人暂时安静下来,即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目光快速在厅中数人身上掠过,只见他们虽然一时间都未说话。但一齐朝自己看来的目光中满满装着的都是话,有着各种质疑与猜忌,王炽则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视线在那个从进门来开始,就一直微垂着皮肤起皱松弛的上睑,似乎有意避开一切陌生人注目的抚琴老人身上稍顿,最后落定在唱歌的姑娘年轻光洁的脸庞上,轻含笑意地道:“你主要会唱哪几种曲牌?”
“曲牌?”唱歌姑娘说话的声音比唱歌的嗓音更低弱,分不清她含在嗓子眼里头的,是怯懦还是不懂。
王炽稍一凝神。从印象中拣了几个名气极盛的曲牌,缓言问道:“‘江南六字拍’、‘逍遥曲’、‘美人谣’、‘夜眠花醉’。这几个曲牌,你会唱么?若只是会唱其中一首的片段。也是可以的。”
事实上,在如今大行商道的京都,只要是能生钱的买卖,都有做大的机会。而能惹人掏钱的买卖,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能取悦人的口味,这里头自然包含精神和肉ti两个方面。而宛转勾人魂儿的歌声,属于能取悦人精神的一种享受。
在京都发展了十来年,歌女行当已经很成熟了,除了有几大歌班轮转献唱,出现在一些富户家的寿宴或者喜宴上,还有一些零散驻场的歌女,只要嗓子天生生得好,赚个温饱钱并不愁。而为了收入能更多些,即便是未经过专业培养的游方歌女,也会特意学一些著名曲牌里的段落。
王炽每日里国务繁忙,对一些在京都传唱率极高的大名曲牌,其实也只是徒有了解,并未每一组都完整听过。然而能传进国府,令他在百忙这种还能看一眼,留有印象的曲牌,那名头可不是轻巧的。
王炽随口丢出的这四组曲牌,每一曲无不是名震京都、传唱八郡的“大曲”。并且正巧这四组曲牌各具代表,立意鲜明却又丝毫没有重叠的地方。他只是能顺手拈来般丢出这四组曲牌,已叫旁人对他的身份更为好奇,各自心底更觉惊讶。
但不知,如果让此刻四周这些用微异目光看向他的人,知道他也是信口一溜,并未全盘听过——身为一国主君,他竟连自己坐镇的都城里传唱率最高的曲牌都没工夫听完整过——不知这些人又会作何感想?
王炽随口一句话即甩出了京都四组“大曲”,仿佛这些传唱于京都各大楼馆、已经声名极盛的曲牌只是他家顽童常挂在嘴边的儿戏,耳熟能详所以随手拈至,在令厅堂中众食客惊讶的同时,也有几人脸上渐渐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有高手在此选曲,并且选的也都是极品曲牌,如果那歌女真能唱得出,哪怕只是些许片段。凭这四大名曲实至名归的优秀韵律,当然是极能挑动人愉悦心情的。若有那一刻,不需再有旁人提醒。自然会有听客由心所愿地掏钱砸赏。
而如果这歌女唱不出,却也不能怪大家。到那时。任这姑娘再是可怜,旁人没有怜悯地行动,也无责怪之理,要怪就只能怪这带头挑曲牌的人雅趣太高,是他给这姑娘的生计横了道槛子。
然而唱歌姑娘接下来的回答,竟是令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言语。
“不瞒这位老爷……”唱歌姑娘敛容看向王炽,小心翼翼拿捏着称谓。“小女子来自深山野乡,未曾听过您提到的这些歌谣。”
听都未听过,还谈什么让她唱?
无人吱声的厅堂中,只稀稀落落地传来几声唏嘘。没人说话,倒仿佛叫这本来被食客簇拥在一张长桌周围而显得有些窄仄的厅堂空旷起来。
对于歌女的回复,王炽没有觉得惊讶,其实他事先会这么问,主要是出于一种试探和排除某种可能的意旨,听曲的诚意实是浅薄几分。此刻他的第一步已经做到了,便很自然地展开了他的第二步。
漆挺的眉目间依然含着淡淡的微笑。王炽声音平和地继续说道:“是我一时忘了,姑娘来自遥远的川西,京都的名曲唱得再响。恐怕也去不了那里。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像这种娱人的欢喜曲牌,即便传去了川西,那里的百姓生活普遍艰苦,难有人得此闲情赏此悦趣。所以这些曲牌即便在京都传得再风光,若去了川西,恐怕最后也难得停留传唱。”
川西人不会唱京都曲,是有地方客观原因的。王炽开始在给这技艺匮乏的歌女搭曲台子了。
京都有天子亲驻,京内居民生活水平渐渐有所提升。却不可忘了自己曾经也跟那些偏远小城的百姓一样穷困过。歌由情生,责怪生活艰难的人唱不出欢快的曲调。或许是个大错哩。王炽紧接着又开始给这姑娘拉听众。
虽然唱歌姑娘于曲牌上会的不多,但她由西向东历经千余里,一路走来,多多少少磨练出一份阅人看事的眼劲儿,听完王炽的话,她连忙挽裙略倾了倾身,感激地道:“这位老爷能如此体谅,真是大善人。”
这“大善人”三字刚由她说出口,王炽的眉角忽然轻挑,波澜微起,快得不着痕迹。
“但你的京都口音拿得很好,似乎丝毫没有带一点川西习惯。”对于唱歌姑娘的感激,王炽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突然又说了这一句话。乍然一听,就仿佛是他补上了刚才还没说完的半句话似的。
望着姑娘脸上有微讶表情一闪即没,王炽接着又道:“也是因此,我才会一开始挑上京都的名曲,这么做并不是有意难为姑娘,而是我以为你既然能如此熟用京都口音,即便不是这里的人,也会对这里比较熟悉、继而能唱上一两段京曲才对。”
王炽的这个问题,在周围聚拢过来凑热闹的食客眼中看来,并没有多大意思,但与王炽一起来的另外五个人却都在此刻心起疑团。
阮洛对川西口音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以前随父亲居于边塞西北大营的那段日子里,六岁之后至今,经过这么多年异地来往生活经验地糅练,对五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感觉很淡了。不过他相信,王炽此刻会这么说,一定是对某件事有确信把握。
那些年,王炽还是戍边将军,在北疆吃沙子的时候,军营里可是有不少川西人的。那些大多出身农民的汉子,在川西闹匪患待不下去了的时候,就成批地选择跑到离川西最近、但军饷高过当时川州军大营的北疆王家军大营,并且在从军数年之后,大都成了王家军的中坚军力。
在王家军逆袭京都以前的几年里,王炽对这些穷苦出身兵卒的照顾和训练都是很紧密的,所以即便后来这十多年,他再没去过川西那地方,断然也没这么容易就把那些人那些事忘得干净。
记得是一码事,但这些记忆终究陈年久远,此刻王炽会突然拿出此事隐有盘问意味的与那只是第一次见面的川西歌女谈起,便极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或目的。
阮洛看了两眼站在王炽身旁的那两名大内侍卫,在观察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后。便更加确定这一点,只是他同时又无法捋清此疑问的详尽处。
那两个侍卫则是快速对视了彼此一眼,在心中暗道:只是一个卖唱姑娘罢了。不会这么巧吧?若说有可疑,疑点较重的倒是那抚琴老者。但他似乎只在刚进门来时“露”了一脚。自进来后,便再未移动半步,说半句话,连视线都低低敛着,叫人观察不得,一时也没机会细作观察。
两个侍卫的精神会跟着王炽的一问而变得敏感起来,主要还是因为前几天狼牙围城内的杀气冲天。在那群杀手里,居然有能窜到内廷去的。并且还伤到了帝王家人,这让陛下非常恼怒。所以陛下这几天一直没有松懈地派人在京中清查,他并不相信那些夺命贼子真的全在黑色围城内死光了。这倒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过于担心自家里人的安全。
陛下尚且如此重视,身为他身边的武卫,他百中挑一所信任的侍从,他俩更加怠慢不得。
这两个宫中高手有守卫好陛下安全的自信,何况陛下自己也是有一身硬本事的武道强者,只是他们很快也不难发现,陛下这次打定主意在那一对卖唱艺人身上。恐怕不是简单的想以武试武、以武克武,似乎是存在着什么需要细细问出的线索,叫人必须耐得下心来。
“好人老爷莫恼。请听小女子解释。”
在瞬息间的慌乱过后,唱歌姑娘恢复了温和而又镇定的情态表露,缓缓说道:“小女子虽籍贯川西,但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否则那里根本不会有我们这样年老体弱之人的活路。离开家乡的日子,我们祖孙二人一路上都靠抚琴卖唱为声,实际师从无门,是学到哪里唱到哪里。蟒山、忠冢岭、邺都,还有一些地方的本地话我们祖孙都会说一些。因为这样,即便我们是外乡来人。也可以凭此少受些歧待。但我们会京都话还是多一些的,因为……因为在这里能挣得比别处多几倍……”
话到最后。唱歌姑娘似乎是因为说到自己内心觉得羞于细谈的某处,原本清脆的嗓音渐渐抑低干哑,最后几个字似乎没有吐露清楚。
然而王炽听清了,因为这姑娘说到最后那几个字,竟自自然然由京都口音转变成了川西口音。京都人大多不懂川西腔调,但王炽听得熟悉,那姑娘口音变化来得这么快,可是叫他听来,竟也是丝毫没有违扭的怪异感。
王炽内心有一丝缕地相信了这唱歌姑娘地解释。
毕竟……他本就对那片土地上的人心存怜悯和歉疚,除了因为那儿是他王家耗费不少心血打造的嫡系军团里不少老卒的亲祖含恨埋骨之地,还因为他一直坚定地认为,那里本也该是南昭领地,现在却因为一些条件的不成熟,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阙灵山秀水遭受一群匪类的肆意践踏。
但此刻他与这唱歌姑娘之间的对话还没完,还需要沉下个人情绪,继续试探下去。
不过,当王炽收拾了心情,准备进行他的第三步“盘问”时,以自己面前这张长桌为中心,渐渐在四周聚拢围坐成一个大圆圈的食客里头,忽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这个人坐得比较靠后,但自从众人议论闹腾起来时,他就没怎么插话进来,不过他的身形其实挺高挑的,所以突然这么一下站起身,倒是吸引去了不少在旁的长桌边随意而坐的食客的注意。王炽也暂时压下喉头的话,朝他多看了几眼。
只见这个人有着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尽管用了一根布带扎着,但他的额头上还是有几缕不受束缚散开的短发落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眉眼。再看他一身看似厚实实则纺织得如篾丝筛子般稀疏漏风的麻衣,上头还有不少似被什么东西钩挂破了的窟窿,更显得家底苦寒。
王炽的视线最后在他从桌脚处拎起的一把柴刀上略停了停,知晓了他很有可能是个靠打柴为生的樵夫,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在全城限铁严令的节制下,铸造铁质器具的原料供应和成品销售都受到一定影响,成本代价在官方束缚力的管控下陡然增高太多了,因而开设在内城的打铁铺并不多。并且近几年内还存在一些老字号打铁铺迁向城外的变动。不过,内城对铁器的需求本就不大,无非就是打几把菜刀锅铲。所以这类因限铁令而变得麻烦起来的行业,并未给京都居民带去多大困扰。
只是这样一来。铁铺主要在城外小镇经营,以至于城内不少打柴为生的樵夫大多也迁出去了。干这一行的人拿的都是辛苦血汗钱,能节约一些工时,继而多挣些,也是好的。
再看这樵夫的一身打扮,除了是个打柴的无疑,还应该正是那种专供铁铺柴禾的樵夫。因为铁铺对柴禾的要求要稍比城内民家的低,收柴时也少些挑剔。给钱爽快,最主要的还是需求量大,所以年轻力壮烦于讨价还价的砍柴人一般都是上那儿供柴去了。
能在内城看见他们,并不多见;能在经营环境极为稳定的民坊小馄饨馆遇见……莫不是他就住在这附近?
王炽微垂眼帘,视线像是落入了面前桌上只剩半盏的茶汤里,但在这中途,他其实已以眼角余光又将那看着年纪不大的樵夫细细观察了几次。
蓬头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离座后,先去馄饨馆储酒水净碗的柜台缴了食银,然后绕了一步来到离那唱歌姑娘最近的一张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烂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铜钱来,手势稍有犹豫之姿,最终还是将这枚铜钱搁下。
“虽然我很穷。并且终日做着劳苦的活计,但我至终还是喜欢听欢快的曲调,借以不灭却将来也像京都人这样过上好日子的希冀。但现在你既然唱不出来,所以我只有走了。”话说到这里,蓬头樵夫稍微将脸扬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这么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蔑视人的姿态,目的很浅显,却又存着丝缕味道。似乎只是为了甩开额头乱发,在离开之前看清楚这位唱歌姑娘的脸。饱一饱眼色,也算是偿了他赏那一枚铜钱的价值。
“你长得不丑。所以我赏你一枚钱。”最后又说了这句话,蓬头樵夫终于走了。他的步履迈得很快,仿佛是背后衣服突然被戳破一个洞,羞于让人看见他露在那身麻衣外、里头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唱歌的姑娘望着蓬头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铜钱,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过了一会儿,她因为饥餐露宿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隐隐现出一丝红潮,精神也不再像刚才进来时那样镇定。
惊怯的情绪虽然只是蛛丝般细微显露,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至少以王炽的眼力可以看出来的痕迹。
阮洛则是已经看出场间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刚才那蓬头樵夫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都在拆卖唱姑娘的台子,并且在临走时,还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内凑热闹的食客们虽然没有他这样观察得仔细,但已经有几个人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还原了那蓬头樵夫一番作为造成的影响。
已经有几个食客犹豫着、叹息着起身离去,并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样,估计也快要耐不住羞恼转身离店了。卖唱女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她宁愿跋涉千里,辛苦度日,也没有选择直接卖了身陷足红坊,便说明了这一问题。
阮洛的观察所得,王炽心里也有,并且他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蓬头樵夫是拆了他筑起的台子,但这却让他对那卖唱姑娘刚刚松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来。那蓬头樵夫走得虽然快,但他还是来得及看清了他迈步的姿态,并且这一次比观察那抚琴老者进门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来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艺的人,很容易就能进到哪家宅子做个护院,活计轻松,每月获取例银却并不比砍一个月的柴禾钱少。
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难与人相处,但看他刚才先结账后打赏的过程,说话的措辞顺序,以及他掏钱出来的手——虽然他衣衫破旧,但他的手指指甲缝隙里并不见什么污垢,也未干瘪变形——所以王炽不觉得此人哪里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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