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1)、把人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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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迎战?
王哲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下巴上青浅胡茬,朝一旁还在低首研究“四君子图”的邹先生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禀事的旗令兵脸上,良久没有说话。
早在进入横源城之时,他们这一队人的任务中心就已经定下来了,除了运送物资,没有作战任务。
临时改变军令是不行的。如果通信不畅,事先与厉盖那边商定的配合工作除了漏子,于兵家而言可是大弊。这点基础常识,王哲心里知悉得还是很通透的。
但这个在外头叫阵的敌军将领未免太过“热情”了些,如果要排一个序次,算上现在的这一次叫阵,对方在今天这一天时间内,已经陆续叫了四、五次了。
叫了这么多回,也不见对方有强攻的行动,连尝试性的强攻部署都未见有。大半天以来,旗令兵传递的讯息,对方阵营一直只是规矩的排在离城楼百丈距离外。这样的安排、这种耐性,其中极有可能隐藏的意思,要么是准备搞阴谋暗算,要么就是有别的事儿,要面对面的谈。
对方要求面见的,自然就是此刻横源城中的正主:王哲。
双方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不太可能坐下来谈,所以对方没有派信使进城交涉,而是直接用了叫阵的方式。这其实也意味着,待会儿王哲若是出去谈了,谈不拢的结果就是立即开打。
凭王哲的本性,他是想打的。但要遵循出发前与厉盖的约定,他就又要以守为主。可是这个在城外叫阵的家伙未免太聒噪了。简直没完,连主旨教授王哲淡定心性的邹先生不断听着这样的讯报。此刻都已经感觉有些不耐烦了。
“三公子,算起来这是敌方第五次请你了吧?”原本躬身低头。一手托着长卷的“四君子图”,一手捏着一片极为剔透的薄水晶片,在细细观摩画作上纹路的邹先生忽然站直身,将目光转投过来。
“是的。”王哲心下微怔,一边暗自琢磨着老师的意图,同时表面上应承道:“学生旁观着老师刚才一直在看那幅画,没想到同时也将杂事记挂得这么清楚,老师的心真细,学生再次感到佩服。”
邹先生与王哲同在军营中行走。已经不是一两年的师生情分了。
上有父亲的特授,下有这么多年的交情,除了有时候觉得老师教授的学识太繁琐,王哲对这位邹先生的态度,大致可算亦师亦友,时不时也主动放下身份的去捧几句。对此,邹先生亦是心中有数,偶尔也会偏离了自己教授学生的本意,就似现在这种情境。稍作放纵。
“我随同三公子在外游历,也已经有好几年光景了,撇开别的不说,我的学生有事儿。做老师的怎么能丝毫不顾呢。”邹先生捋着下颚薄须,说话间表情一派严肃认真,实则悠悠然有些自抬的意味。
对此。王哲却是见惯不怪,由他去了。
略作思忖。王哲便趁势问了声:“此事既已经惊扰到老师了,学生忍不住发问。老师对于此事的看法……”
王哲的话还未说完,邹先生就已经抬手摆了摆:“三公子,您是军中主心骨,这样的大事,问我这一介赋闲人,不妥、不妥啊。”
不属于自己能力范畴的事,从不伸手过界,即使挂心也表现得不上心,这亦是邹先生一惯的做派。
初识邹先生时,王哲很有些看不起老师的这一点性格,平时捉着些许小事能啰嗦个没完,一临到大事就没声了,废话多却又怯懦。但是相处久了之后,王哲渐渐看出了老师这种心性背后的大智慧。实际上,这位年近五旬的画师,应该是一个比较闷的人。在重大事务上,如果邹先生没有深思熟虑后的考量,绝不会随便给主事者带去杂音。相对的,倘若邹先生对某件重要事情发出了他的看法,他的论点中绝对蕴藏着可取之处。
尽管类似这样的发声很少,邹先生平时关注的东西似乎都在字画上,但王哲心里早已有数了,有这位老师跟在身边,算是一个“补漏”的存在。
只是因为邹先生一心只想做一个“赋闲人”,他才会刻意表现出在爱好上的偏移。可正如他自己刚才说的那样,王哲是他的学生,只此一位。对于这位御赐门生,尽管对方的学习成绩很不地道,但邹先生却要尽到做老师的义务,该关心的地方还得关心。
拜别了老师的王哲正要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
邹先生此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字画,一只手的大拇指摩挲着掌心那剔透的水晶薄片,语气很是随意地问了声:“总听着旗令兵传信,却不曾知悉叫阵的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刚刚那个跑进来报信的旗令兵连忙恭敬回禀:“报先生,敌军叫阵的确系同一个人,但是对方并没有表明身份,小人只能从他的着装上看,是敌军主将。”
“总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否则在对方的阵营里也没法行走得通畅。”邹先生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他看向那名旗令兵,又问道:“你可观察到,那名叫阵的敌将衣甲上有什么纹路?”
提到这事儿,旗令兵思索着说道:“报先生,这名敌将身着的甲胄并没有烙刻纹样。”
“不报名头,隐匿装束,对方这做派,有点阴暗味道。”邹先生摩挲着水晶片的手微微一顿,他的视线转投到王哲身上,“三公子,要小心对方使诈……多带些盾牌兵防身吧!”
“多带盾牌兵防身……”将老师的话琢磨了一遍,王哲霍然明白过来,顿时眉峰一扬:“做这种卑劣的事。他们也敢?”
王哲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乍一听。显得有点自大。自古兵法有言:兵不厌诈。两军对阵,你怎么就能确定。对方不能给你来一招阴的?可与此同时,王哲会甩出这么一句大话,又确系有他自己的考量在内。
这原本是一个利益平衡问题,时至今日,南昭军对青川王的军团已经造成不小的打击,斩杀或俘获有将近万数,算是拿走了青川王总兵力的五分之一了。但尽管是这样,南昭皇帝对青川王的态度,还算是留了一线的。这事儿说白了。就是南昭皇帝至此时还有接受青川王投诚的意思,事情还未做绝了。
这层意思虽然隐晦,但作为青川军的核心将领,也该能察觉到了吧?
在这个大前提下,敌将若是使用阴损手段,射杀了南昭一员大将——即便今天在横源城前叫阵的那名敌将还不知道王哲的皇子身份,这梁子也算是结死了。
并不是说青川军做不得这事儿,青川王对于南昭的态度,本身就称不上良善。只是这个事儿若真要做死了,也得由能代表青川王态度的人来做,而不是随便哪个将领。
除非是青川王军团的嫡系,否则。谁又有这个胆量,下此命令?
这是王哲质疑的理由,也是邹先生向那旗令兵发问的缘由。
只是令邹先生有些失望。旗令兵的回答并未给他带去有用的信息。思虑了片刻后,出于对唯一的学生的关切之情。邹先生大胆设想,最终叮嘱道:“困兽之斗。不得不防。虽然不知道此人来头,可是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青川王的二子,似乎是叫薛朝。”
“薛朝?”提到这个名字,王哲很快也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但他眉宇间的那丝怀疑仍旧未散:“薛朝这个人倒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但也就是传言而已。学生在北方游历了这么久,或明或暗,都还未曾与这个薛朝打过照面。近几年来,倒是不断有野消息说他死在哪儿,这么个死法,都死了不下七、八回了吧?”
王哲的话说到后头,渐渐的自然蒙上了一层嘲弄意味。
就算没有今天这档子事儿,凭他与生俱来的皇子身份,也不可能与薛朝这类人成为朋友。薛朝的生死价值,对于王哲来说,还是死了比活着好。可惜姓薛的总是诈死,吊王哲的胃口也不是一两回,王哲在心里早就对他开骂了。
“野消息虽然不准,但也算间接表达了青川王的态度。”邹先生淡淡一笑,然后敛了笑色,认真地说道:“按青川王的行事风格,若有谁真的杀了他的儿子,他一定会用极狠的手段报复。可每次有野消息传薛朝身死,却都不见青川王有任何行动,照此例往,接着过不了多久,薛朝就又会自然复活,可见你上个月听到的野传八成又是假的。这种障眼法实属泛招,我一直怀疑薛朝是不是有别的打算,不太可能这个时候露面,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王哲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神情。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再问,但望着老师的那张脸,话到嘴边又被他全给吞了回去。
凭他对邹先生的印象,眼前这事儿再往细处议,就又会被一心只想做个赋闲人的画师敷衍打发掉。
不过,邹先生确有一句话说得在理。作为领导全军的主将,有些事儿,需要王哲自己拿主意。军中还有别的将士,可以一同商议,需要兼听,而不可过于依赖一家之言。哪怕此时南昭皇帝亲临,也会遵了这个理儿。
“老师的指点,学生谨记了。”迟疑了片刻后,王哲终是什么也没再说,揖手拜别。
离开了城主府,在前往城楼的途中,王哲除了调集了二十名盾牌兵,还集合了五十名弓箭手。城楼上那方寸位置,有这七十人布防,已经很是周密了。不过,在登城楼之前,王哲还是小意留心,让这七十人尽可能蹲身悄然前进,总之是让城楼下正在叫嚣的那人眼中只能看见,王哲是独身登城楼,只带了几名简从。
且试一试你的用心,敢不敢真下手!
王哲刚刚在一道城垛后站定,城楼下遛马打转的那个敌将也看见了城楼上的正主。刚停歇了片刻的他就又大着嗓门叫了起来:“足下好大的派头,本将邀你多回。直到这会儿才肯出来了么?”
站在城楼上的王哲居高临下的扫了那人几眼,然后就暗提气息。平静开口说道:“若非嫌你太聒噪,谁愿意出来看你的脸?叫你家正主出来,别缩在一群人后头,只叫你这小卒子在前头挡箭送死。”
……
……
王炽今天微服出宫,来书店找阮洛,要交托的事情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但这件事待到实际操作的时候,却很可能会步步涉险。
正如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对这件事情评估过的那样,阮洛若接下这个任务。顺利的话,可能只是西北两地千里走一遭,但若事情真有变节,此行就很可能变成一次不流血的拼杀,敌我双方总会承受损失。
事情三言两语即说清楚了,可接下来书房里的两人心情却更沉了些。
“如果你觉得有难度,我可以考虑换人。”沉默也是等待了良久的王炽终于再次开口。从刚才事情说完那一刻起,阮洛脸上浮现的一丝难色就未离开过,这使得王炽忍不住要启用他的预备案。
对于阮洛的选择。王炽有十足的耐心,即便他这次不选择,王炽也不会怪责他什么。
严肃评价起来,刚才他说的这件事存在两个极端。顺利的那一端当然无比轻松,但可能存在变化的那一端却是凶吉闪烁,难度难以估算。若阮洛此次前去。真获不幸遭遇燕家变节,他的安危将同时受到多方面的攻击。
但如果他能承受得住这次考验。王炽或许又该感到欣慰了,因为他能通过考验。也就说明王炽重视他的眼光没有看错。
在刚才王炽提出这件事时,阮洛没有立即表明态度,而此时王炽又有了收回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阮洛依然没有明言表态,他只是在思考了一会儿后轻声问道:“不知伯父预备换的人,是京商队伍中的哪一位?”
能知晓“京商队伍”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已然是从某个角度说明,阮洛有这么问当今天子的资格,而王炽八成真愿意告诉他。
“事儿还没接下,你就想先做主为我比对挑拣一下么?”
王炽本来准备说出这么一句话,打打秋风,也是想调动一下书房沉寂良久的氛围——有时候谈事情的双方过于严肃紧张,是可能会影响正确判断的——这是许多年以前,一个短发明眸的女子说过的话。
她说这句话时,正伸出微凉的手指,试图抚平他眉心的起皱山川。因而他与她面对面离得那么近,他在她瞳中看到了自己脸上苦闷的皱纹,所以随后他将她说的这句话收藏在了心中,就如一直将她喜欢微笑的脸庞锁在脑海里一样。
而他会这么做,不止是因为他对她爱慕而珍视,还因为这句话对于他攀登上事业巅峰,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这句打秋风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自己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这时才有些意识到,阮洛不是因为畏惧艰险而迟迟不给出明确态度,他刚才的确有表露出畏意,但若与他的这种畏多呆一会儿,便能嗅出他的畏不是惧畏,而是一种逃避的心情。他因为想避开什么,才犹豫不定,但他随后问的这句话又在说明,他愿意为南昭国朝的决策指派而行动,甚至冒险。
但这种愿意的选择似乎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一些由“无可奈何”四字建成的压力去推动。
琢磨明白了这一点后的王炽心有所动,对于阮洛的探问,他很“如实”地回答道:“众京商之中,恐怕也只有常四柳能替你走一趟了。”
“四柳坊的常四柳?”阮洛在说着话的同时,眼中的疑惑神情更重了,“常四柳胆大心细,很吃得苦,但……他喜酒如癖,一旦沾上点滴,立时就变成一个挨着酒坛子能躺着就不坐起来的酒鬼,什么厉害的本事也都被酒水泡稀了。”
阮洛说的这些,虽然乍一听,有诋毁人的意思,但实际上王炽心知肚明。阮洛没有说错。常四柳就是有这么一个天大的缺点,一旦被人点中这个死穴。什么办事心细谨慎原则坚毅的优点就都成了泡影。
可也正是因为王炽了解这一点,他才会在阮洛致问的时候。将常四柳率先搬了出来。
——实际上常四柳也只是他先摆出来的一把梯子罢了,他真正的主意还在后头。
在无声叹了口气后,王炽慢慢说道:“如果不叫常四柳去,似乎就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阮洛闻言,眼中的疑惑顿时变成了讶异,他立即说道:“难道庄中亦不比常四柳更合适担此重任?”
“此事计定之初,我其实最先找的人就是他,但他也是有大缺点的人。”王炽边说边摇头,“他是一个重情感的人。如今他虽然积累了万贯家财,却从未想过纳偏房,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家娘子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估摸着产期正值酷热时节,现在叫他离家远去,简直等于要了他半条命。”
王炽的这番说明令阮洛寻不到一丝可以辩驳的孔隙,此时的他反而有些责怪自己,喃喃地附会了一句:“这的确是件大难事。”
“我原以为你不会拒绝。”王炽忽然开口。语气却显得有些若即若离的飘忽,仿佛只是无意中提及。
然而这一次他却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他本就期待的答复。
“那么,我接受。”阮洛犹豫的目光渐渐就变得坚定起来,“请伯父原谅晚辈刚才的迟疑。在大事面前,有些问题晚辈必须考虑清楚,才能做出坚定的决心。”
“我当然会谅解你。”王炽脸上渐渐展开微笑。“因为这就是你的性情,虽然温吞了些。却是最无害的品格。”
“原来……”阮洛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王炽嘴角挑动的痕迹一闪即逝,旋即他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只从袖中抽出一份卷得极细的纸筒,平托于掌心,同时声音微微低沉了些地说道:“领受任令。”
注意到那卷薄纸没有用黄稠装裱,阮洛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没有庄重地向王炽大礼相迎,也没有高声念诵什么,只是右手拳头微握,向身前递出半尺,将王炽刚才念到的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领受任令。”
“这里有一份秘诏,作为特殊处境时用来自保的信物,还有一份名册,你需熟记于心,好好利用。”王炽徐徐说完这番话,便将手中所托之物搁向阮洛举于胸前的拳头上。
“誓与诏令同归。”阮洛沉声应喝,展开拳头,握紧了诏令。
接受秘诏的礼式看起来很简单,然而一旦接下这张诏令,接令人要付出的风险代价很可能会严重到难以预估,就如阮洛刚才所言的誓与诏令同归,有时最后会归向何处,竟是无人可得知的。
但很明显的,关于这一次的密诏,南昭皇帝王炽给他看重的国朝后储人才阮洛留了一道“后门”——那份名单——如果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王炽也早就做好了诏可毁、人不可毁的保护工作。
见阮洛终于接下了诏令,王炽垂下手负于背后,自己也是舒了口气。
关于这张密诏,这份名单,这些零碎的与燕家断不开联系的事情,他当然还是最希望和信任于由阮洛这个后生去办。正如阮洛最初刚刚得知他在仿造燕家银票时震惊的那样,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犯虚的,这是在拿一国之信誉搏燕家是否有二心,万一耍砸了,不止是燕家,恐怕南昭与小梁国的梁子就得这么结下了。
阮洛见王炽在亲手颁完诏令后,脸上轻松的神情只停留了片刻,他那被岁月洗刷得不再光洁的眉心就又拧起了皱痕,忍不住轻声询问:“伯父,关于此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么?”
“些微远虑,不必现在理会。”王炽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掩去心头烦忧,然后他看向阮洛,脸上重现出微笑,“若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其实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啊。”
这的确是一句很容易理解出歧义的话。
但阮洛此时只感觉到了一份来自长辈的关怀与温暖。
然而他年幼即丧父,孩童成长的过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段父爱,这使得他在情感表达的方式上掌握得非常匮乏。所以尽管此时他因为接受到来自义伯的关怀而心存感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正包含了感情的文字,有时候愈是难从某类性格的人口中吐露。
阮洛可以在生意场的谈判桌上巧舌如簧。捋清每一分利害,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他也可以在结交朋友、人脉交际之事上体察入微。为自己争取到对方的每一分好感……
但这些交际手段,准确直白地说来,其实就是一种生存手段。并且,因为这种本事往往需要将自己的思维内里恒定在一个极为理性的位置,心性长此锻炼下去,便会容易生疏了某些真实情感地宣泄。
阮洛在四岁那年失去父亲的保护后,就一直不停地学习着这些谋生与生存并用的本领,并且他比任何人都学得早,也学得泛。他甚至在七岁那年就做到了学习旅程逾越国界。只用了短暂不满三年的时间,就将小梁国最高商学府的那一套学到了手。
他能自十三岁起就在南昭萌芽遍地的商界混得如鱼得水,除了因为有天赋才干支撑、以及一定的极佳时机在帮忙,他从商业第一学府学得的那些堪称商界最成熟的经验知识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极大作用。
但一直以来,他其实都严重的漏学了一项本领。
那就是正视自己内心的情感,并去追逐他,正确而热忱地表达他。
所以在此刻,他的心神虽然被温暖环绕,嗓子里却如堵上了什么东西。令他言谈不得。他想说些什么,但今天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神经被绞索得厉害。
却又并不觉得有什么真正的难受之处。
他其实还不知道,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受,是因为一种久违了的情感。从王炽那里投来,让自己的心潜意识里产生某种抗拒,一时间不想用自己平时用得最熟络趁手的表达方式。
他忽然很想用“慢”于自己心意的速度来说话。而他以前说话的速度其实“快”了些。往昔游走追逐在商界利益场,长期过于理性的分析言说。让他脑子里可以储蓄很多交谈模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近乎可以不用考虑自己的心情喜恶。
——不得不说,常常有言不由衷的交际需要,真会让人在某些方面变得麻木。
如果阮洛不是从小就将这种言谈方式纯粹当成一种生存手段来学习,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掌握得纯熟,不但如此,他甚至有时会烦恼于这样的自己——例如,在现在这个时候。
怎么了……怎么就说不出了?
感谢……不,此时言谢太不合意了,我是应该感谢,但怎么谢?此时我心中充盈而温热的感激之意,是一个“谢”字能包含得了的么?
不行……是哪里不行呢?是了……这个字我每天都会面对不同的人用到,不知用过了千万次,今天眼前站着的人换作成王炽,我才忽然发现,这个礼貌的词汇已经被用得这么薄了,承载不起什么了。
其实阮洛或许应该恍然领悟,自己此时没有将王炽的话理解出歧义,并对此心盈满了温暖的情绪,就算是对王炽最好的回报了。
文得贤武得将,却又常是一忠难求,对于一个满怀诚意的国之君主而言,这恐怕是最令人伤心的事情了。
阮洛没有理解偏了王炽的意思,实际上王炽也真是没有揣着两重意思说刚才的话。关于阮洛的身体状况,他是真有些担心。一想到西部那片山川虽然壮阔却绝难兼备秀美二字,对于阮洛此行,他心里就总有些放心不下。
故人之子就这么一个,微微垂眸,他仿佛又看见了阮承纲临走前没有明言说些什么却满是不放心的病得枯槁的脸庞。
所以他在话语微顿过后,就又补充说了句:“最近身体如何?我最担心你的就是这个。青川、西岭,其实不是个多好的地方,湿气重,林深蔽日,习惯了南方天气的人恐怕很难适应。”
听王炽说到了具体的事情,阮洛终于收了心绪,不再多想其它。一心仔细琢磨着王炽话里提到的问题。
思酌片刻后,阮洛问道:“与北地比起来如何?”
阮洛只问了一句话。王炽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在小梁国待了几年,那里也不是个风谐地美的地方,但青川地势的恶劣与北疆的苦寒是不同的。”
被人这么快直接猜中心思带来的尴尬一闪而过,随后阮洛的眼中就渐渐现出新奇神色。
“这是一个不小的话题。”王炽捕捉到了阮洛眼里的求知之意,他心里由之又起了个念头,微微一笑,“不如找个轻松的去处,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
王炽虽为一国君主,但他整日忙碌于国事。又深居宫中极少外出行走,所以他虽然熟悉知道京都每天都有那些建设,但若要他具体寻找起来,或许熟练程度还不如躺在墙角晒着太阳憧憬奢侈生活的奇怪。
即便阮洛也不是个爱享受的性子,但说到在宫外吃喝玩乐的事项,他至少还是比王炽要熟络些。
不过,这亲近无间就如父子的二人,出了书店后七怪八撞地最后会步入玲珑街头的一家小馄饨馆,实是得了阮洛那两名保镖的推荐。
阮洛体质较弱。一直都不怎么能饮酒。王炽待会儿回宫后还有堆叠了一桌子的奏折等着要他去看,实在也是不宜饮酒。两人各自带着的侍卫保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也是不准备饮酒。特别是阮洛带着的那两名保镖大汉,在隐约猜到王炽的身份后。他们始终不敢放松精神,生怕出了个什么岔子,自己便要担双份风险和责任。
六个今天不宜饮酒的男人。最后便一道儿走进了玲珑街头的小馄饨馆。本来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馄饨馆里的生意开始淡了些。要到傍晚才会再火热起来,然而随着这六人一并步入。占地儿不大的小馄饨馆顿时竟显得窄仄起来。
四个侍卫保镖坐一桌,阮洛与王炽坐一桌。与店内零散坐着、也是迟了午饭时间,就准备来碗馄饨凑合过一顿的食客不同,阮洛这一行六人是目定肩平,身正而步子迈得阔,刚一进了店子里头,就引起了掌柜与跑堂们的注意,很快也叫那几个食客禁不住眯眼细看。
这六个人当中,除了阮洛之外,其余五人都身怀武艺。两位大内高手虎臂猿腰、步步生风、气韵内敛,会引人注意不言而喻。两位保镖大汉的功夫虽然不比大内高手,但一身筋骨硬功夫苦练而成,搁在民间武师里头,也绝非泛泛之辈。
王炽自改帜称帝之后,虽然对武艺的磨练没有以前在北疆时那么辛勤了,但他从小在气候环境苦寒的边疆长大,横刀立马奔野十数年,那一身从头到脚由风沙兵阵打磨出来的体格与气质,自然不是十来年宫廷生活就可以柔化抹光的。
至于阮洛,无论是故意而为,还是本性如此,他都是常年过着心清如水、波澜不惊的生活,所以他虽然时常伏案忙碌,在密麻如虫蚁的数字世界里劳心费神,但当他在与人对视时,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如一泓泉水,又淡得如三月暮春的小雨,让人觉得亲和又不易忘却。
这样的一行人,似乎不论去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出于为了更好保障王炽人身安全地考量,他们原本最合适的去处应该是找一家规模大些的饭庄,再包下一个雅间,闭门安静吃饭才对。
但他们会选择来这里,又还是因为王炽。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把酒言欢尽个兴致,王炽表示他不想去任何一家如一口箱子一样闭塞的雅间吃饭。
所以一名保镖大汉很快想到了玲珑街这个地方。
玲珑街有四出四进八开角,虽然被划定为街区,实际上却跟一条弄堂似的。但这儿的房屋皆为居家宅户,少有商铺,因而街头那家馄饨馆做的大多是街坊生意。到了饭点,馄饨馆内便极有可能坐满,但饭点一过,食客们也散得很快,这种盈缺规律简直标准得不像是一个商人开的盈利店子。
除此之外,小馆子当然还会有他们自己的好。因为客源稳定,近乎不太愁于生意的兴淡,来光顾的又都是脸熟的街坊邻居,除了吃饭、纳钱这两项每天都会重复百余遍的生意事,小店里还难得的有着一份随意与温馨。
在等待热馄饨上桌的过程中,王炽与阮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于无意间,他发现竹篾织的筷子篓里,有一片纸露出了一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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