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4) 这样做会不会有些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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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旁人看来,此时厉盖站在鹅卵石小平台上练功时所展现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浑身粉碎性骨折的伤残病人,在体内碎骨断筋刚刚愈合时,才小心翼翼的走出病房,开始尝试着做一些伸展运动。

仿佛是怕把刚刚粘合的筋脉断裂处又扯断,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是那么的慢,那么的轻。

统领府宅后院,伍书和莫叶蜷身藏匿的那个灯塔,离厉盖练功所站的鹅卵石小平台,距离约有十来丈远。

不过,因为天空云清了,而灯塔顶端本来又是处于府宅最好的俯视侦查点,所以俩人不需要太凝神,视线穿过灯塔上哨岗槽边沿的锯齿状砖垛空隙,即可看清厉盖全身,包括此刻他的手掌在缓缓翻覆时手指轻微的转动,以及足下所站角度的微小挪移。

对于厉盖此人,莫叶感觉还有点陌生。尽管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他是师父生前亲近敬重的两位义兄之一,也是伍书的上司,并还对伍书有一定的授义师恩,但这些都只是她用耳朵听来的信息。

回想曾经,师父对她的照顾,已然可堪亲父,但他的这位义兄对她却不怎么留意,即便他就居住在京都,几乎相近为邻,也是一次都未来找过她。

不必猜测他如此淡漠,是不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只说伍书就是他派到她身边的。

伍书自己也说过,早在他来找莫叶之前,组内的存档处就已经为他提供了一份莫叶的档案。

莫叶倒不是有意想借师父的荫泽,傍到统领大人这座靠山。

三年的成长,她改变的不止是练武后变得坚韧起来的体格,还有她的思考力。一天也未松散过琢磨。她隐隐已经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世未清之前,似乎不可轻易借用什么明面上人的势力。

就连在以往的日子里。师父那么的照顾和保护她,都要以隐世埋名的身份才能维护住那个暂且平和的局面。他一旦回京。身份摆明后又牵连于她,便立即出事了。

除了这种潜在缠绕于自身周围的不良环境,使她不敢擅动,还有来自她内心的一些精神变化,让她早在三年前就决心,至少先用自己的努力,武装自己,而不是面对什么事。都在第一时间想着依傍别人——尽管渐渐的她也感觉到,哪怕师父逝去得那么突然,她此后能依傍的人,好像仍有那么多。

伍书、阮洛、叶诺诺、王哲……如果依傍这些人,她此生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做到吃穿不愁,病有医居有室,还有绝对不低于普通人户家女儿的身份,甚至比之还显得更命贵一些。

在自己还不自信已足够强大、还未强到可以独行无碍之前,莫叶决定先保持现状。眼下的诸多依傍关系,只是作为她丰满羽翼的时间基石。但这样安乐的生活环境,绝非过个几年就能改变她真正的志向所取。

志向坚定以后,便会专心朝那一个方向努力。莫叶努力的方式,是一天一天的积累自身能力,走得很踏实。如果不是今天伍书忽然带她来这里,她差点已经淡忘了,在京都里,还有一位离她非常近的,师父的义兄。她得冲他尊称一声:“厉伯父。”

但一提及这个长辈,莫叶脑海里很快又会出现一个模糊而又深刻的形象。印象模糊,是因为她还没真正正面与这位长辈打交道。而印象里深刻的那一部分。则是因为在三年前,这位长辈曾经亲手执行惩罚。把伍书打得近乎遍体鳞伤。

因为这件事,莫叶对这位长辈的印象。并不太好。

哪怕伍书是真犯了什么过错,理应受罚,此事也至少证明了,这位厉伯父对于亲近的下属,若要动手,也仍不会留情。

伍书在莫叶心中的地位,已近同亲人,所以他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受伤,她都会担心,而不论是谁打伤了他,她也难对那个人心存善意。

或许莫叶这种逆向的“护短”之心,在厉盖看来很渺小可笑,改变不了什么他的决定,但感情的偏倚,就是这么不讲理,未必一定要做出点什么,才能证明它存在。

不需要证明,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即可以表现它的存在。

缩身在灯塔上窥视地下那个脚踩鹅卵石平台练功的中年男子,莫叶心里既感觉畏惧,目光里隐约又透出一丝敌意。

上一次伍书带她来统领府盗书,明明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次日他却被狠狠惩罚了一番,原来是伍书在无月漆夜里的小心作为却终是在无形中已然暴露,以此可见地上那中年人的洞察能力之细密,如麦芒在背,且悄然无声,他很内敛。

因而莫叶此时很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和伍书现在有没有暴露行迹。

如果这一次又被那个中年人逮住,伍书会不会再次挨打?转念一想,现在伍书所处的时机,跟三年前差不多,也是在快要出海的前几天……又被打?又带伤出海?

虽然在此时,莫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让厉盖把伍书暴打一顿,让他伤得只能躺在床上不动弹,今年他就不必出海冒险了?

但她很快就自己抹掉了这个想法。重伤瘫在床上,还是健健康康的出海,莫叶不敢选前者,哪怕她的算计是出于好意,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对待伍书。

只是伍书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呢?而且还是在大白天来。

难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重么?

上次伍书带她来这里,在半途就把她搁在不远处的一座小楼上,没有真带她进来。随后他独自潜入统领府,以夜色隐藏身形,这么洒然来去,都还被发现了。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莫叶的自知之明也琢磨得很清楚透彻。如今的她虽然也有了点武艺傍身,但就凭她这点基础武艺。在厉盖面前恐怕笨拙得有如新生稚儿。

可在今天,伍书竟就是要带她这个帮不了忙、可能还要拖后腿的人进到统领府里面来,还与厉盖几近正面的离得这么近。这不是故意把自己送上前准备挨打么?

在灯塔上缩身沉默观摩良久,伍书的神情还算平静。目光依旧紧紧盯向一个视角。

莫叶见他如此,自己也不敢擅动意念。她强压下心中所有疑惑与不安,只照着伍书的作为,敛息盯紧了地面上那人的全部举动,不敢有丝毫松懈心。

如此紧绷精神、集中目力地微垂视线向下窥视了许久,莫叶才只看见鹅卵石小平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一拳一掌在半空中划满一个圆弧,整体身形也才算有了明显动作,他因而转过了脸。以后背朝向她这边。

这全程大抵只是一招动作。

在莫叶以前翻墙围观过的武馆招式训练里,一招姿势变换,可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凡武功招式,施展起来,在动作标准的基础上,不都就是要求一个“快”么?

但眼前不远处那个一身黑色缎袍、并没有因为练功而暂时换下官服的统领大人,动作却慢得出奇,一个转身用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

可是莫叶丝毫不敢怠慢观看,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武艺之高的可怕。她并不清楚那个中年男人的武功高到具体什么程度,只是对其的畏惧更多一些。只因在他身上,她获得两条信息:容易被抓住,被抓住后容易受重罚。

所以莫叶不想再待在这儿。

当那个中年男人转过身后。莫叶只觉得那种隐约逼视过来的芒刺感,似乎也消失了许多。她仍不敢丝毫放松,不过,随着那种强压稍松,她还是忍不住侧目看了身边的伍书一眼。

——想必下方庭院里那个中年人要凭他现在的练功动速,要等他再换身形转过来,又得用半炷香时间吧?

希望抓住这短暂的一点时间,劝伍书快点想办法离开,不管他来这儿的原因是什么。回去了再说。

灯塔上岗槽的空间有限,莫叶与伍书挨身坐得极近。似乎是感受到了脸旁有目光投来,伍书也微微侧目。他就与莫叶对上了目光。

莫叶迟疑了一下,不敢出声,但她又实在是想问,于是动作起夸张的嘴形,无声吐言:我们快走!

“说”完这四个字,莫叶还高高一扬眉,以示郑重。

伍书除了能看到莫叶唇形的变化,几乎还能辨清她舌尖伸缩的细微体现,当然不难读出她要说的话是什么。

在他担负的职业里,其实本来就有“口语”这一训练技能,即只凭观察口形、或者表现口形来传递信息,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用到。他并没有教这些让莫叶学,但这种技能在民间其实就已自行存在,只是没有他所在的小组里那样,进行过精致凝练的创作而形成一套完善规则。

但即便是没有学过这些的人,对于一些简单的话语,也是可以无师自通的用这种方式进行表露,关键在于“读”的人要能懂。

对于这一点,伍书当然完全能够胜任。

迎着莫叶的话,伍书略一凝神,然后也动了动嘴形:“乾照经。”

这部功法,莫叶每天都会练习,所以或多或少每天都会在心里念几遍它的名字,这就像一个人在拿一本书阅读之前,都会最先看一眼它的名字一样。无比熟悉的三个字,也让莫叶很容易就“读”出了伍书的嘴形。

将伍书说的那三个字在脑海里琢磨了一遍,莫叶脸上渐现惊讶神情。

三年前伍书来这儿盗书得手后,就曾对她说过,他盗出来的只是《乾照经》的分册。此时她很难相信,伍书这一次竟是要在大白天出手,并且这处统领府的主人还就在眼前呐!

莫叶唇角一动,正准备以她刚才那种方式“说话”,就见伍书动了动嘴形,又“说”出三个字:“仔细看。”

莫叶刚刚略显焦急的神情又是滞了滞,她好像明白过来一些,自己的第一个想法有点蠢,可能是她太紧张了的缘故。

大白天当着武功无比强悍的上司的面,来他办公的府邸里盗书?这种事伍书怎么可能直刺刺地来做,但他又必须带着她在上司练功的时候跑到统领府来,还要蹲守在上司的对面,便只有一种可能,要观摩上司练功的步骤。

而想到伍书“说”出“乾照经”这三个字,现在的莫叶也能够明白,为什么伍书要把她也带到统领府后宅来,只因为她练的功法居然跟统领大人是一样的!

或许也有些不一样,她练的不是全套。

但这也足够让莫叶内心感到无比震惊了。

而就在莫叶微微一怔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伍书握着的手合紧了一瞬,顿时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就看见不远处那个中年人已经转过身来,他练功时的招式展露,也已发生了改变。

此时他的左手负于背后,只伸展开右臂,悬于半空,并正在缓缓向自己胸前收近。他那只手的手掌平展,掌心向上,似乎托着什么易碎品,因为在挪动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只定格在那只手上,脸上神情看起来有些专注。

统领大人刚才从书房里走出来时,手里并未拿什么精致把玩的事物,自然不应该生出此类情绪,但莫叶此时又的确自他的手上看见了一样东西。

确切来说,它不是东西。

那是一片悬于他掌心上空的叶子。

如果他想把玩那片柳叶,的确应该动作小心,春天里新生的柳叶还很稚嫩,还没有完全长出夏天里它类似竹叶的那种窄瘦形体。

但此时的他又应该不用那么小心才对,因为他不像是在把玩柳叶,那片叶子并没有真正托入他手心,而是浮在他手掌的上空,与他的手还保持着寸许距离。

仿佛那片叶子才刚刚不慎从枝头落下,正巧要跌落在他运动速度很慢的手掌上。

但那片叶子又似乎定格了位置一样,始终没有真正贴落在他掌心皮肤上,而只是那么悬着。它仿佛有了精神灵体,不愿随风所逐,认定跌落的命运,但又正是因此,才会被人所控制,想走不得。

莫叶紧盯着这一幕,神情先是惊讶,而后慢慢转入某种痴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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