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2) 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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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桓山横面连绵有三百多里,并且这整个横面仿佛是由一把天斧劈成,呈现整齐的整块峭壁。莫叶站在北面山峦的最高峰向下看了一眼,只见下方那条峡道,如同大地这片皮肤被割出一道伤口。铁索桥是唯一能将那两岸连通的工具,而从高处向下俯视,那也不过如一根细发丝。

现在它断了。

对岸的人,要想过来,必须至少绕行两百多里,这给了莫叶稍加休整的时间。对方有马,自己也有,并且自己的坐骑正如凌厉所言,在速度上会比寻常马匹更快些。除了在刚刚发现两个主人少了一个,离开那条铁索桥时这牲口有些微举蹄不走的情绪,被莫叶学着凌厉的样子,用那把黑布伞的顶端戳了它后腿几下,便也顺服了。

不过,追击自己的人也许还有别的方面胜过自己。比如他们或许带着描绘精细准确的地图,以及标定方向的工具。而自己一无所有,只有脑子里储的记忆。这些读死书记住的东西,很有可能还存在着自己尚未发现的误笔,现在能乐观对待的,只有是提前发现它们,迂路绕过,否则……已经没有第二个凌厉再帮自己试路了。

莫叶暂时不想放弃坐骑,在这没有明路的百里山脉,一旦迷路,人的脚程能力实在太渺小了,很容易陷入走不出去的困境。但是考虑到凌厉提醒过的那个问题,她骑着这匹马也不敢走直线和单线,便在稍加休整后,于太桓山脉里纵横交错来回绕着跑了大半天,根本不择路。

如果有谁跟踪了这匹马,就让他们慢慢找去吧!

这么看似无聊的乱窜了一天,莫叶也不是无一丝收获。在无意间冲上太桓山脉一个视线极佳的高峰时,她看到了那一队骑兵以极快速度射杀几名杀手的全过程。这一幕令莫叶相信,那组骑兵确实是来找她的。具体地说,是来自军方的救兵,并且也确有实力保护她回去。

莫叶松了一口气,有这些救兵帮自己清扫尾随的杀手。算是帮了她大忙。

然而她不想回去。

必须承认,现在她有这样坚定的心态,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凌厉的解释与那唯一的劝言,简直是条条拿住她神经上最紧绷的部位。憋闷了数年的情绪,一旦被开了天窗,后头自己会做什么,连她自己都无法估量。

而在这件事情上,凌厉虽然因为自知将死,动了一分善念,替莫叶解答了几个人生大疑问。但也不是没在回答中潜藏属于他的用意。他并没有直白的解释所有,他明说一部分,含混一部分,又藏匿了一部分,不让莫叶全然相信她说的话。只让她自己去其中体会,这却是最能让人产生相信情绪的手段。

人始终最相信自己的感觉,别人的说法与指示往往只是参考。而以莫叶的性格,只要她认定了的事情,便不会犹豫。几天的同行,凌厉算是看透这一点,知道这女子虽然年少。却这么能忍,那便必然有极不能忍的时候。他观察她的行为习惯、只言片语的涉及,准确地挑拨了她不能忍的事情。

我要去西川!

谁也别想拦我。

去了西川如果一无所获怎么办?

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在京都瞻前顾后就有结果了?

至于京都……如果那片宫殿真的是我的家,也不过就是几排砖墙砌的房子,过个一两年不回去。它们又不会长脚跑了。

假如它们真的能跑,那便跑了吧!那里可真是没一点家的味道,还不如接了婶娘回邢家村……

当然了,这些都是去西川一探究竟后的事情了。

虽然莫叶此时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与勇气,但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顾。对于西川之行以后的事情,她还是大约有了点盘算的。但在这整个的计划中,皇家不知不觉被她放在了最边上、最轻的位置。

一直想要找寻的家、找寻的父母,在真正揭开挡在他们面前的面纱时,不知怎的,她反而没那么激动与兴奋。

盘膝坐在峰头大石上的莫叶抚ぃ摸着横放在膝上的那把黑布伞,大约是因为视野足够开阔,有些事情要想通和下决定都变得轻松简单了些。

人们思考问题往往容易顾虑太多而把自己绕进去,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原因,也是快刀斩乱麻的反衬。莫叶坐在高高的山岩上,视野无一丝阻碍,一目千里,脑子里思考问题的思路大约因此也变得开阔,无碍于小节。

在太桓山脉中盘桓的一天时间里,莫叶找到一处水潭,清洗了身上衣服以及那把黑布伞上沾的血迹,包括把那牲口也赶到水潭旁的浅滩里反复滚黄泥。她尚不知道,可能植在那牲口上供人追踪的物质究竟是什么,只能胡乱试一试,看能否洗得掉。

看着那牲口滚到满身黄泥,然后又跳进水潭游水洗泥的滑稽样子,莫叶绷了许久的精神才算略微一松,抿唇笑了一阵子。

都到了这个时间紧迫的节骨眼上,莫叶还有工夫把全身衣服都洗了一遍,倒也不全是因为她个人的卫生观念。只是因为这点小节若不整理干净,她怕穿着这一身血衣招摇过市太显眼,无端惹人留意。她现在必须思考完善每一个细节,以求甩脱跟踪者,也包括那些本意救她的骑兵。

洗完衣服,她直接就将湿衣套在身上了,然后跳上已是将一身纯黑毛皮洗得湿湿闪亮的黑马背上,就这么当了回晾衣绳,迂回跑了几个时辰,湿衣也就全干透了。如她所料,就算故意这么做,如今她的体质也不惧风寒入侵,真是强悍得令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再一次感慨,五年的服药之苦没有白捱。

在过桥之后,莫叶没有像在过桥前计划的那样,弃掉代步的马,倒是看着手中的黑布伞犹豫起来。

不知道在追杀自己的杀手里头,有没有他的同伙?几年了,这伞还是老样子。看来应该是他所在门派的某种特别标示。那么带着这把伞,对自己来说太显眼了。

虽然这把伞的布面很扎实,竟可挡住暗器,但莫叶在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弃了它。

带着这把伞,也许会引来无穷无尽的暗器,而如果没有它暴ぃ露自己的身份,或许根本不用腾出手抵挡偷袭。

就地掩埋吧!

莫叶用她那把柴刀挖了个长形坑,把伞埋进去,推土的时候她忽然想道:早知道要埋,我还费什么力洗干净啊!

反正那个人以后也用不着了。

但也许以后自己能用得着?这的确是把不错的伞呢,大不了给它加一道美观些的布面……

推土埋伞的莫叶脑中几个念头闪过,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她抡起手中那把加厚镰刀砍了一棵小树。削光一面,并不雕字,只刻了几道痕,插在伞坟前头。

“明年今天,我会找到这里。给你捎纸钱的。我说到就会做到,你可以放心了。”莫叶站在“伞坟”的面前认真说完这句话,然后就跃上马背,策马离开。

之前在高岗上向断桥那边遥望的同时,她亦向山峦向西的另一面,找准了下去的路径。那个方位实际上是没有路的,但也没有山崖峭壁之类的恶劣地理条件。她相信自己能从那里走出去。

……

……

药庐主人萧淙就脱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还算干净整洁的厚棉布袍,换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卧房墙上悬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后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开始认真磨刀。

萧淙这身麻衣虽然未经染料浸染,体现出麻线本来的晦暗颜色。看着有些肮脏,似乎总也洗不干净,但在这一身麻线织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依然明显且刺眼,且颜色的深浅不一还隐隐透射出。这身衣服很可能是萧淙在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时特别的着装。

在民间以及知道萧家药庐性质的人群里头,对这处药庐的传言、以及对萧淙本人的评价,其实倒有些接近于褒贬参半的药鬼之说。

俗世民间对药师廖世的称谓前冠以一个“鬼”字,是因为流言所谈,经廖世治疗过的人虽然少,可那寥寥几人竟还都难得以善终。又言廖世为人治疗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试药,经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缠上一身难以驱除、来自死者的怨气。

相比较而言,萧淙的名声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点点。

萧淙擅使两把刀,一把刀切肤刮毒,救过一些外伤严重的病人,但这一道风险极大,因这种治疗方式而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是为屠人。除此之外,萧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较为纯粹的屠宰之刀了。传言他是从屠夫转入医道的,操屠刀救人,这在当今医界,还真只有萧淙做得来,且不避讳。

为此他也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毕竟此行医救人一道尚算偏门,前辈积累的经验非常匮乏。当今的正统医道其实也是用无数人的生命验证得来,但那些都是历史积累,不像眼前萧淙的所为,不论目的和结果如何,一旦出了丝毫问题,责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为萧淙操刀行医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见血,治疗场面颇为残忍,且治死率较高,这行医之法总给旁观者一种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觉,医界群体惯常不认同他有资格为“医”。

至于他在民间的口碑,大致则是极淡的。萧淙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坚持的行医法则尚难受大众接纳,往往会给自己带来无尽困扰,在蹲了几次牢房,换了几处居住地之后,他也看明白了一个与廖世观点不谋而合的问题,做出了类似的选择。

因而近几年来,萧淙的行踪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踪迹萧萧”了。

并且有趣的是,虽然他没有当面见过廖世,与其高谈阔论交流像他们这类“怪”人的处世心德,但今时今日他干的事与廖世甚是接近——要么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赚个满盆满钵,紧接着就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在这方面,与廖世专挑大户人家剖银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萧淙接诊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却又惜命多金,不过他们拥有的丰厚金钱不少也是用命换来的,所以这类人里头也不乏亡命之徒。萧淙没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会选择赚一笔就换一个地方再开药庐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济,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萧淙多为游侠武人、流寇大盗施刀治疗,这么些年过来,期间他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然而他还能好好活着,即便说他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绝对已炼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惯例。

就在前几天,当那个邋遢马夫带着一名中毒颇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药庐里来时。萧淙只看一眼这两个生面孔,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给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离他上一次搬家,不过才一年光景,而事实上他还是蛮喜欢新京都湖阳这座大都城的。这里很繁华。难得是座海滨大城,且有天子坐镇,法制周全严明,真的很适合他这种不愁没银子花,又已经在四野数郡结有仇家的人选择居住。因而在刚刚搬到此地时,他已在考虑,是否就此收刀。安心过平淡而平静的生活?

但这种考虑也不是绝对不变的。

例如那个邋遢马夫开出的救人价格,实在太丰厚诱人了,足足一千两白银,够他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做的花销了。而如果他从今以后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长相和低调的生活方式,就算这一次他开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后搬家,干脆直接搬到京都内城住下,应该也不会有人认得出他来。

这个想法在萧淙给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疗时就已经盘旋于他的脑海里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那位白衣男子,并获得陪同他到来的那个邋遢车夫兑现的一千两雪色银锭之后。只待准备一两日,将要带走的行装收拾齐备,萧淙心里的这个收刀定居的念头便也落了实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访的两个人让萧淙觉得怪异又忐忑的同时,他在观察这两位不速之客、特别是其中年长些的那个男人之后,萧淙心里那个收刀定居的计划隐约又起了动摇之念。

改屠宰之刀为切肤疗疾之刀,真的仅是初时的一时起意、而后的谋生手段么?当然不排除这两项原因,但同时又不可忽略,萧淙甘冒这么大的风险麻烦,走上这么一条医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对此业的喜爱。

萧淙行医多年,虽然他惯用的治疗手法不受医界认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艺,无论呈现出来的方式怎么变,有一部分知识点是基石。萧淙会用刀治病,不代表他只会如此,其它的医道四诀、以及药材组方是必学必会的,而如今的他已在这些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自此收刀,安分做个地方上的乡医,绝对没问题。

但他没有如此选择。

在他看来,要么就让他跟着收刀一起,将药箱医典也尽数弃了,彻底离开行医这条路,要么就执刀到底,哪怕这种坚持会令他必须终日躲躲藏藏。

这是一种执着的爱。

也因这种执着,所以这种热爱不容易熄灭,即便强行收束这种情绪,也极容易被一点滴的外物影响而再度爆发,拾起已经丢下的东西。

在今天突然来访的那两个人里头,虽然来者意为给那个面皮白净的少年诊断,可在萧淙看来,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那个左右两边脸庞肤色迥异的男人。

萧淙凭刀行医,行疗疾之事,不管过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为了救人性命,当然不会只管切割不管缝合,也是因为他全心全意钻研此道多年,又有过几手成功经验,所以他只看了那个男人的脸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边脸,似乎是缝上去的!

平时能有机会与伍书交流接触的人群里,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对他的脸上肤色有异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会不需过问的很自然在心里觉得,那就是一块面积过大的胎记,只是有些不幸的长在了脸上,可惜了这个身形健硕有力的男人一直要过着躲躲闪闪的日子。

萧淙恐怕是这世上少有的能旁观一眼、就思及皮肉缝补之术的人。

只因为他深爱着这项医技。只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发现。那青年人肤色有异的半边脸边沿,真的隐有线缝的痕迹。只是可能因为时间稍久的缘故,那些痕迹现在看来比较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些微的皮肤皱纹。

但萧淙不会这么认为,只仔细留意了几眼,他就能有理由确定他的猜想。虽然他在人的皮肤上行针走线的经验只有几十例,但他借用猪皮、羊皮以及许多禽兽肉皮进行的缝补尝试早已超过千次——他行医治疗的手段虽然看着有些血腥残忍,但这不表示他不懂重视人命。

怎么说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为最高宗旨的医者。

而在今天突然来访的那个脸孔诡怪的男人,让萧淙对执刀救人之医道有些开始心灰意冷的心态再次回生。

原来自己的选择并不孤独,这世上还有别的人选择执刀行医一途,并且手法似乎更为精妙。

这一发现令萧淙颇为兴奋,虽然他足够大胆。但能在人的头部动刀,却是他还没想过的事,而那个未曾谋面的同行却老早就做下了,并且还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来自己的“医技”还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间啊!

所以萧淙改变了前几天才做出的决定。拾起了他昨天还准备抛下的东西。

他决定在这条执刀行医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会不幸的因为某些麻烦而无法在此路上走得长远,但至少要坚持到能与那位同行“神人”碰面之时,他手里的刀还未生疏于勾划,才可有资格与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选择继续行医,即意味着几天后迁家入京都定居的计划要改成搬离京郊,一如往常那样继续过着四处躲藏的日子。

为了避免麻烦缠身。在以往萧淙与病患接触之前都会有一个中间人事先打招呼,寻常百姓即便听说过他的名头,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体在哪里的。今天来的这两人当然不是寻常之辈,此二人能不经过中间人介绍就找到药庐所在地,已是很让萧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认出那匹马的来路。这让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大约在半个月之前,就在离京都以西不到百里地的下河郡郡府发生一起命案,郡守大人遇刺,但死的只有他一人,其家属和部下全都毫发无伤。也正是因为此命案呈现出的这古怪案情。让人很容易将其与人头买卖联系起来。

不同于凶杀惯例的祸及一片、甚至是满门被害,在人头买卖的过程里,人头成了货品,每一颗都明码实价,被雇的杀手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杀与雇主需求无关的人。而下河郡郡府命案不仅符合此人头交易的表象,而且过程做得非常干净,也可以说是绝对专业级的杀手做下的事。

不难看出,下河郡郡守大人的命被某个人花钱“买”去了,而世间仍存在以杀人为谋生之技的杀手,并且行动很守章程,手段异常高明。可明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存在,并且就发生在京都地界边上,这让作为在十多年前第一个决意要肃清这种违法之事,如今也已取得明显良好整治效果,秩序井然民生和谐的帝京颇为震惊。

官方肯定是要将凶徒绳之以法的,并且很可能要凭此事顺藤摸瓜的彻底端掉一窝杀手团体,可真当官方将此事划上日程时,又不得不承认此事颇为棘手,甚至还透着丝诡异。

现在官方派出的查案人员已经全都断定此事是杀手所为,并且还能确定此人的身份,正是下河郡郡守大人生前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一位白衣客卿。

此白衣客卿在郡守府为客多年,平时除了与郡守大人以知交好友的身份客居,还被郡守大人邀请为其两个儿子的西席先生,主教音律。但在郡守大人遇刺的转瞬,那位白衣客卿即身踪渺然了。

从惯常角度来看,客卿在这个时候走人,无疑会给自己带来无穷嫌疑。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思考,此事又实属正常。客卿身为杀手,刺杀任务完成后立即走人实为明智的选择。作为一名专业杀手。应当早就束起了过正常人生活的想法,客卿的身份本就是一种伪装,在正事达成之后,当然没有必要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清白而留下做什么辩解。

估计这位白衣客卿的脸孔已经被许多人认熟了。但不可排除这是其伪装之一,即便众人之中的确有人能眼力卓然的认出他来,他若今后不在世间出现,认得他的人也没有机会再行指认之事了。

或许到了若干年以后,此杀手还会在进行下一次刺杀任务中,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茫茫人海,但到时还有谁能准确认出他来呢?

下河郡命案的案底已经很清楚了,可官方负责查办此事的官员却感觉很头疼,凶手似乎就在眼前,但又仿佛隔着一堵透明的墙。找不到突破的门窗穿过去揪住他。

而此凶徒逃脱律法制裁的依托,似乎正就是时间。

此案如果不抓紧时间尽早破除,待那杀手回到了他来的地方,很可能就真如针落大海,要锁了他伏法就更是难比登天了。

此杀手似乎也很自信自己能掌握这一点。所以在杀了郡守大人之后,割下头就走了,连尸体和割头的刀都没有处理掉。当有人发现凶案现场时,就看见还穿着官服的一具无头尸体和一把刀就在府衙后堂地上血泊中,杀手的行动精简随意却又无懈可击。

但当此事从下河郡渐渐传到京都,虽然关于白衣客卿的描述经众口相传而变得模糊,到了京都时已只剩“白衣人”这一描述。可萧淙在听闻此事的第一时间,隐约已经猜到了这杀手的来路。

早几年他在给一个江湖人治伤时,听那江湖人说起过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如今南昭大地被王氏新君渐渐治理得法制清明,前朝遗留的人头买卖这一恶劣问题已经得到很大程度的肃清,杀手组织被官方剿灭的、以及为求自保而自行解散的有很多,但在如此严明地法规治理下。还能保存下来的杀手组织,必定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那江湖人在萧淙的药庐养伤期间,为排解无聊时日,就偶尔聊了此事,萧淙随意的听了。即便他不关心这些事,但还是留意了那江湖人的几句话,只因为那几句话里提及的杀手组织,是为杀手中最强悍的一拨。

这个杀手组织很神秘低调,可但凡知晓了它的人,轻易都难以忽略这段认识,因为这是个在如今已极少存在的敢接单刺杀朝廷命官的组织。

自改朝换代之后,当今新君为稳定国家大脑,最严令禁止的就是新旧两拨官员之间的互相谋杀。而当今皇帝的确有在这类事情上掌舵的本事,早些年买凶杀官的事绝大部分被皇帝使人查出真相,这间接使杀官这种事在杀手组织看来成为最高风险的人头生意。很自然的,官头也成了最昂贵的货品,而总有人想做一本万利的事。

那江湖人所言的那个杀手组织已经存在了很久,而且久历江湖的人大多能数得清,近年来几个悬而未清、让皇帝异常愤怒的官员被杀案,就是那个组织里的杀手干的,但与现今正在为下河郡命案发愁的官差心情一样,即便是知道那个杀手组织的江湖人也不清楚,这组织的驻地究竟在哪里。

然而萧淙却在数天前,见到了那个杀手组织里的杀手,并且在巨额酬劳的交换条件前,救了那个杀手的性命。

萧淙的行医方式虽然不受医界认同,他自己也有些挑剔,为了避免麻烦缠身,他不会轻易出手为别人治疗,但只要是能通过中间人找到他的病人,他亦不会睁眼见死不救。无论如何,作为医者的义务和底线他是有的。

所以在几天前,当那个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被一个衣着打扮无比邋遢的车夫带到药庐来时,萧淙立即对其展开治疗手段,并且是毫无保留的全力施救,只为挽留住一条性命。而在那个时候,萧淙其实已经开始有些怀疑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在下河郡郡守府作案的那位。

即便那两人到达药庐时身无利器,并且需要医治的那位是中了蛇毒,而并非刀剑类的创伤。可或许是因为经常跟来路复杂的江湖人打交道来赚取治病疗伤的丰厚报酬,自然练就了萧淙的观察力和警惕心,他在看见白衣男子的第一眼,就仿佛心生女人的那种敏感直觉。便就这么想了。

而这个念头只要甫一打开,随后脑中通路忽然就变得异常顺畅。

回想了一下几天前药庐里发生的事,忽略那邋遢车夫不看,只观察那个白衣男子,萧淙记得,那人虽然因为中毒而体质异常虚弱,即便后来在自己的治疗后保住性命,却常常间歇陷入昏迷,可似乎正是因此影响了他的一部分对自身的控制力,让他自然流露出“客卿”的某种气质。

萧淙记得下河郡传过来的说法。那位“客卿”可是跟郡守大人做了几年的知交,虽然现在大家再旁观此事,大多数人能确定那只是杀手的伪装,为了获取郡守大人的信任,麻痹郡守府护卫的警惕。以获得最佳时机割下郡守大人头颅带走领酬,且能悄无声息全身而退,但这伪装持续了几年时间,多多少少还是会反向影响人的一部分行事风格吧!

除此之外,那白衣男子在接受治疗的过程里,还体现出极为缜密的防范心。在药庐住了几天,他清醒的时候极少言语。绝对没有提及有关自己身份的半个字,几近拿药庐以及这里的主人萧淙当做工具死物,不予交流。但此人眼中的神采却又明晰异常,拿盯着针尖的眼神扫视身周一切,那是狩猎的眼神。

萧淙还记得那人自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的目光,就仿佛他未曾昏迷过。睁开眼皮的第一刻,瞳中即射出微显凌厉的光,并且视线的着点也与寻常人不同,尽是眉心、鼻梁、脖颈等等在人的头部最致命的部位。

若说此人在药庐住的这几天,大多数时候流露出的气质还算是一种透着淡漠的安宁礼敬。比较接近一个高府客卿的良好形象,那么在他刚醒来的那一刻,则明显有些流露出了一个职业杀手的本色。

将这二者重合,间接就等于指认此人的身份,但萧淙可没有去官府报案的打算,一来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此事,二来这么做对他来说绝对是弊大于利的。

萧淙不确定官府的赏金是否高过他为这白衣男子疗毒而获得的酬劳,他更不确定如果自己去官府报案,今后还有没有命花那官府给予的赏金。在此之前他治疗过的江湖人何其复杂,有多少都身兼命案,从未有其一令他破坏只行医治人而不问人的个人规矩,否则也没有人愿意既帮他联络生计又帮他隐匿行踪的合作当中间人了。

人类社会有各种法则规律,当然也存在无私无畏无视这些约束力的英雄侠客,但萧淙显然不是这类人。

所以即便他有很大把握觉得那白衣男子就是在下河郡作案的杀手,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可他仍只是将其视作一个需要获得治疗的伤者,尽力施治,然后收取酬劳,仅此而已。

而在今天,药庐门口突然来了两人一马,这两个不速之客能不通过中间人的介绍就找到这里,着实令萧淙心生一种不善的警惕,且因为他们带来的那匹黑马,让萧淙在再次确定那白衣男子身份的同时,又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或许是为了一种抒发民意谴责的目的,与郡守大人遇刺的消息一并传开的,还有一些郡守府花边消息。郡守大人生前如何欣赏重视那位白衣客卿的一些事迹传开了,其中最讽刺也是最令普通百姓反复言传的一条,即是郡守大人送给白衣客卿一匹黑马的事。

这匹黑马属南方名马行列,身姿和脚力其实不如西北马匹,但却是文人最爱,因为这种马会认人,一旦认定主人便非常忠诚。郡守大人花重金买了此马送给府上那位白衣客卿,可谓寓意深重,但郡守大人绝对想不到,他如此信任器重的人会在数年后割下他的头骑着这匹马大步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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