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8)、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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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帝京湖阳,这座位于东海之滨,却以湖命名的都城,今晚的夜色似乎有些深沉得异常。
在前朝君主迁都之前,湖阳还只是海边一座小城郡。前朝掌权者不允许开海贸易,这项决策扼制了这座海边城市最强的地利以及存在最大实现可能的致富途径。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项决策虽然存在鼠目寸光之嫌,但也不算全错。如果今时不是天子钧座镇于此,这座郡城的贸然开海,带来的财富与某种邪风的比例,很可能是五五之差。
时至如今,帝京湖阳开海贸易的时间持续了将近十年。货银互换是亘古不变的大贸易根本目标,除此之外,湖阳这座小郡城还收获了在数量和种类上都十分庞大的海外异国物资,经过帝都这处国之大脑分理之后,再分发输送到本国四面八方最需要这些物资的城市。
这样复杂繁重、且极为考验办事者责任义务心的工作,也只有一国之君亲自操办,并且需要这位君主足够的勤劳贤明,才能办得成。
无论是京都数万记来自不同生活层面、看事眼光参差不齐的百姓,还是朝野间某些曾经心底里并不服气这位新帝王之决策的朝臣,如今再提陛下的治国之策以及勤政贤明之德,还有都城内随处可见的繁荣变化,都必须承认,这事儿陛下做得好,他很强大。
前朝国运运行三百多年,历经数十位皇帝。却连试都未曾试过此事,而如今新君主做成了。
这或许间接也可以说明,当今这位头顶高官,身着金龙袍。端坐紫霄大殿,受百官朝拜的新君王,的确是实至名归的这片领土精神与实力的领主。
而对于需求并不多,只希望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平民百姓来说,没有战事,生活才有积累和指望,吃饱穿暖,常能有荤的吃,这就是好日子。关于这两点,新君主至少先让京都做到如此。而改朝换代之事过了十多年。外郡一直未传来大的战事。似乎也证实了这种好日子正渐渐由京都为始发点,向四周乃至全国城郡扩散。
民情平稳,百官臣服。都城繁荣,自新君登临大统以来,社稷政体的运行似乎不但没出什么问题,而且还一直呈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良好发展,看样子不需百年,或许只要几十年这般良好发展,南昭国运即可恢复到前朝最盛时期。
然而,前朝最后一位皇帝虽然昏庸无能,但这不表示前朝历经数十位皇帝,就没有几个杰出的贤君。前朝的众多皇帝之中。也有一两个人考虑过开海贸易的事,虽然他们最终因为距离以及一些别的机会缺失而没有将这种设想付诸行动,但作为大国君主,有些构思和忌惮能跨越时间朝代走至一处,这或许是作为人类社会至高领主的一种敏感天性。
海滨之城不好管,容易乱,就是因为那片海。海上没有路,而驻守陆地上的军队没有通天眼,如何能周全管得住海面上可能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
现如今皇帝亲自坐镇这座海滨都城,军戒大防,法度森严,但尽管如此,皇帝仍然默许帝京官员宅邸养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的护院武卫,帝京全城限铁令像粗麻绳一样紧紧拴着四向城门,皇帝大老远从北疆驻地带回他那五组人,其中至强的两组擅长斩首刺杀任务的组员一直隐藏在皇宫大院。
这股自保的力量,防备的力量,便是于明于暗间忌惮着那股来自海上的邪风。
也许大海并不是这股风吹来的真正路径,但它可以作为最难捉摸的掩体,模糊这股风真正的始发地,席卷帝京为不法之事后,再借着大海的浩瀚洗刷脚步踪迹全身而退。
前朝君主不想开海禁,就是不想甚至是有些忌惮这股来自海上的麻烦。总之,那时候大周的经济政体核心是在中陆邺都,举国第一雄城经过百余年治理,周帝王在那儿住得舒服得很。至于海边这座小城湖阳,穷点就穷点吧,反正国朝也不指望这座小城赚外快,不给我惹麻烦就行了。
只是世事的变化总是这般难以预测,又暗藏惊喜。
前朝最后一位皇帝从住得无比舒服的中州邺都搬到海边这座曾被先祖忽略遗忘的穷小郡城,最初的目的说起来很可笑。他是忌惮着青川那边传言嗜杀且喜茹毛饮血的蛮族,又听闻川州军内乱不断,才会想到先暂居于这处海边城市,若观势头不对,可以马上借海道全身退走。
身为一国之君,却生出了流寇心态,这是何其可笑的事。而一朝国君挥不动护**队这把利剑,这可悲的恶果也是他提前给自己种下的劣苗。
但前朝最后一位昏君的迁都之举,倒是给现在这位新君机会。
如果几十年前周灵帝没有从邺都搬走,离开三州镇守大军的最佳主控位置,即便撑起的已经是纸老虎了,现如今已登顶为新君、但在当年还只是镇守北疆一位将军的王炽还没那么大的信心可以以一抵三,杀返京都。
废旧立新之后,王炽也思考过迁返邺都的计划,但他最终采纳了身边一男一女两个最亲信伙伴的建议,没有回到那座积累了前朝三百多年底蕴的都城,而是沉稳心性、坚定决心的在这座海边小城开荒。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国运三百多年的大周虽然最终还是玩散在一名昏君手里,但它的前任帝京所在之邺都仍然是繁华的。然而王炽没有选择回到这里,除了因为处于某种国君傲骨,不太想使用前面那位玩剩下的东西,还因为王炽心里的确如他那两位亲信伙伴揣摩的那样,有些忌惮。
邺都毕竟是前朝君主住了三百多年的家。而他王炽却是异姓登基。虽然废旧立新的大业最终是成功了,然而王家军从北至南再向东,奔战千余里,真的有些匮乏了。嫡系实力也有所削弱。王炽恐怕自己带着这样一支军队去了前朝君主老家,那里存在许多不太好控制的前朝君主的家奴。
但留在海滨的湖阳,刨土开荒搞建设自强,便必须面对王炽思考过的,他的两个伙伴很早以前就设想过的,以及更早以前前朝那几位杰出君主也思考过的问题。
海边流窜作案的贼寇并不比青川穷山恶水之地要少,因为这些贼寇杀人放火抢掠结束后,便会坐船离开。他们从不打算在这座都城里落宅安家,所以他们作案的手段也从来都是为求达到目的,不束过程残忍度的。在这片他们狩猎的场地里。所有残酷的行为都不过是一种技术与能力的施展实践。
……
陪伴服侍叶家大小姐多年。跪在后头一步的两名叶府大丫鬟从未见她这么难受过。瞬时懵了一下。
特别是被叶老爷从一堆丫鬟中挑选出来,专门贴身服侍她的小玉,虽然她比身边的小丫要大胆许多。可这会儿她也已经慌了神,不及站起身,就以膝为足抢了过来,扶住叶诺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正名坠马以后,就近送到皇宫救治了一番,不久前二皇子亲自送他回叶府,还随身带着一名御医。到了叶府后,二皇子与阮洛商议什么去了,御医则一直留守在叶正名的卧房,此时他看见叶诺诺忧恐过甚的症状。立即也凑了过来。
御医取出银针,只刺了叶诺诺一处穴位,就见她慢慢止住了呕吐,但人也似半昏迷了过去。
不等小玉急着询问,御医即叮嘱道:叶小姐急郁攻心,最好需要先缓一缓,免得伤到身体。你送她回房躺下,我马上开一道方子,助她镇定心神。
谢谢御医大人。见叶诺诺的不良状况似乎稳定了些,小玉稍微缓神,谢过那御医,她又对一旁的小丫说道:我送小姐回房,小丫你留下,抓药的事就拜托你了。
小丫心头也是一片慌乱,余不出精神回答,只重重一点头。
叶老爷一出事,整个叶府的仆人都慌了,他们倒不会趁乱做出什么于主不义的事,只是现在大部分人都如抽去了拉线的木偶,只剩呆呆跪在庭院间的意志了。
到了这种时候,小玉心头虽乱,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叶府不大,仆人也不算多,叶老爷名下也没有田产商铺什么的需要打理,府上事务简单,似乎也是因此,没有设管家一职。但若观察日常生活中众仆役里的许多细节,两名大丫鬟的职能合并起来,其实就相当于是一位管事了。
此时她俩若不继续坚定地担起这责任,却与庭院里跪着的那些仆役一样,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跪着哭,那整个叶府就彻底没人管事了。
领袖、即便只是一群仆役里的领头人,她们拥有的一部分寻常人难以达到的可贵精神,便愈发会坚定的体现在动乱发生时。
小玉是可以拿主意的人,早些时叶老爷把她安排在叶诺诺身边,就是看中她的意志力。无论叶诺诺如何利诱恐吓、软硬兼施,老爷吩咐下去的看管叶大小姐的事,在她那儿可以得到不偏不倚地实施。
小丫则没有这种心态素质,叶诺诺常常唬她,一唬她还就真信了,致使掌握了这一歪门诀窍的叶诺诺常拿唬弄小丫的事儿当日常消遣。然而小丫会如此耳根子软,除了胆小,还因为她做事时的严谨性格。对家主吩咐的每一件事,她都做到了一丝不苟,因而她除了不会分身术,府里所有事务,她都能做到。
这项特点在此时尤为可贵,即便府里没人做事了,只要小丫还镇定,那么她便能成为全能候补。由小玉指挥,小丫可以将叶府里里外外所有事都做到位,包括拿着御医开出的方子,去叶正名自己设在府内的药房称药、生火、熬药,全程一气呵成。
最主要的。还是今天她们陪伴在大小姐身边,小姐出去时是好好的,到回来了,她们仍要把小姐照顾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老爷出事了的时候,这个信念在她俩心里就格外坚定。
这或许跟叶正名平时没少对她们说的一句话有关。
我最珍视的,我的女儿,今后就托你们多留心照顾了。
……
说实话,刚到叶府那会儿,看到叶府全体仆人在叶老爷卧房前的庭院间跪下,任大雨在身上刷打,也没人起身,这名二皇子带来的御医心里满是震惊。
这种情形,与他当职的皇宫里某一情况发生时。十分相近。然而皇宫内若是有那类事发生。一定会有各职司的主事官配合主持这类礼式。可叶府里此事件的起源,只是因为有两个仆妇在庭中跪下,随后跟着跪的人便一个一个增加……
然而御医很快又将这个念头强压打消。因为他看见,面对这一幕,二皇子王泓的脸色变了变。
不论是不是在向皇帝家的人行大礼,还是向天意祈祷叶老爷平安,叶府仆人当着皇族摆出这种阵仗,之后又迟迟不起来,总是容易让人想到某种忌讳处的。
但冷静下来的御医又必须考虑一个问题了,叶府现在近乎无仆役可用,难道要他一名御医差遣二皇子的近身武卫,去给叶家做仆役该做的事?
如果是叶家的仆役死绝了。这事或许勉强可行,但事实是,那群仆役就跪在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可他叫不动!
皇子殿下那边又不知道在做什么,留守在叶正名病房里的御医一时只觉得两边难做,也有些焦虑。
幸好此时打外面回来了两个叶府丫鬟,这俩人还能顶些事,一个照顾叶家小姐,一个给他打下手,勉强也够用了。
小丫看了一眼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老爷,再转头看向坐在桌边,正提笔写药方的御医,她很想问老爷现在的情况,但皱眉一想,觉得此时最重要的事,还是先稳定好小姐。
医术,因为得了老爷的大方指导,她也学了点皮毛功夫,但对于老爷现在这样严重的情况,是丝毫忙也帮不上的,自己就算多问几句,也起不了什么帮助作用,还是不要打搅能做正事的人吧!
拿着墨迹未干的药方,平摊在手捧着,小丫向御医道了谢,转身就要出屋。
恰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差点把小丫撞翻在地。
看清这人的脸,御医不禁也是一怔。
叶诺诺居然回来了!她的手背上,还挂着刚才御医为了镇定她心神而扎的一支银针,但她此时的确已经清醒了,似乎那根银针失去了作用。
见此情形,御医心底微觉骇然,担心叶家小姐出事,他走到床边,看着趴在床沿泪垂如注的叶诺诺,也没在顾虑会不会惊扰到床上昏迷中的叶正名,声音稍微拔高了些地道:叶小姐,想必令尊也不希望你如此伤心伤身。放心吧,他会好起来的,只是你别在他醒来之前,自己就先病倒了。
叶诺诺微微怔了怔,旋即嘶声道:我不想走。
御医迟疑了一瞬,叹息一声,他握住叶诺诺的手,轻轻取下那枚银针,又道:不走也行,你别再哭了啊。
叶诺诺抿紧了嘴,面对御医的叮嘱,只是嗯了一声。
叶正名与这位御医同在太医局当职,都是早不见晚也会见的老相识了,看见叶正名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看着老友无比疼爱的女儿一双明眸片刻功夫哭得红肿,他真想一剂药下去,让她睡个一天一夜,但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没这么做。
药都是有毒的,即便是出于好心,也不要擅自用狠药。何况叶家的这种情形,不是睡一觉就能过去的,还是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地去面对。如果真的用狠药让叶诺诺睡过去,明早她苏醒过来,体力却会削弱许多,怕是更没有好状态接受叶家这次的劫难了。
所以御医刚才只给叶诺诺扎了一针,写的那个方子,也是补养成分居多。
手指搭上叶正名手腕脉门,御医凝神片刻。然后就又把那只微攒着的手放回锦被下盖好,脸色不显喜忧,只侧目对一旁神情微微慌乱,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小玉吩咐道:去烧些热水来。服侍你家小姐擦洗一下手脸。
说到这儿,御医又是微微皱眉,才注意到一个他忽略了良久的问题,只道:你们府上的仆人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得想办法让他们各尽其职。还有你们三个,回来的时候一身狼狈,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叶家现在临着大事,你和刚才那丫头是叶家小姐近在身畔的人,可再不能乱了。
小玉连忙认真应声,依言出屋去了厨房。
她才走了没过多久。床上平躺的叶正名忽然动了动。也许是刚才那一阵说话声影响到了他。此时他终于似是醒来。双眼只睁开一半,动唇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在呻吟。还是在叹息。
御医下意识的想唤他一声,然而看见他的手被他的女儿紧紧捧着,御医迟疑了一下,便默然退后了几步。
叶诺诺抓着父亲的手,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平时这脸庞常常对她显露慈爱表情,偶尔也会变得十分严厉。她本来也打算好了,今天从海边回来后,肯定会看见这张脸变得十分难看,现在她也的确看见了,这张脸有多难看。却是她接受不了的那一种!
爹……你怎么了……叶诺诺此时还能记得住刚才御医说过的话,咬着唇压抑嗓音,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重的哭腔,爹……你别有事啊……你跟我说句话好吗……
她忍着想让自己不哭,可话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这时,她就看见父亲略微偏了偏头,望着她,吐露两个字:叶儿……
这不是父亲平时唤她时惯用的称谓,但此时的她心神已经乱了,顾不得觉察什么细节,只要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就好。
一旁的御医更是不会有什么觉察了,他只在看见叶正名终于醒了的时候,心中也是一喜。
叶诺诺捧着父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做,就能牢牢留住此时这样的时光。重重吸了口气,叶诺诺颤着声又道:爹……我好害怕……我以后一定会听话……你别不管我了……
她只知道把自己心里此时最惊惧的心绪说出来,却未及思考,叶正名坠马的事,与她听不听话根本没有一丝关联。
叶正名似是听清了叶诺诺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清,良久之后声音沙哑的开口,也只是兀自说着在他昏迷的时候,心头还牵挂着的一个执念:放心……放心吧……叶家一定会翻案……一定会……
这话,叶正名只喘息着断断续续说了一遍,叶诺诺正急上心头,虽然父亲的这句话,她大部分都听清楚了,却唯独把最关键的两个字听漏了。
当然,她会听漏这两个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词汇在叶家几乎是从未出现过的词汇,所以若只是听一遍,很容易被忽略。
安静站在一旁的御医虽然丝毫没有打搅面前这对父女的意思,但从叶正名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密切关注他的一切表现。叶正名话中那个对于年纪弱的叶诺诺而言非常陌生的词汇,在这御医听来,却是略有耳闻。
翻案?
叶家如此受皇家信任与器重,他们家还会犯过什么令君主不肯饶恕的罪过?
难道这就是叶正名无故坠马的原因?
站在离病榻数步外的御医微微眯了眯眼。
但不及他再多想其它,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御医侧目一看,顿时神色一凝,将欲拜下。
从外头走进来的二皇子王泓摆了一下手,道:御医行诊治事时,一切礼式皆可暂免,在宫外也一样。
御医告谢一声,不再说话,对跟着王泓走进来的阮洛,只是对了一下目光。毕竟阮洛没有功名在身,御医就是想跟他打招呼,也须在二皇子不在场的时候,才好展开。
王泓刚招呼完御医这边,准备抬步再往里面走,就听叶诺诺忽然又大声哭叫起来。王泓步履微滞,偏头看向御医:怎么回事?
御医走近床边才发现叶正名又已昏迷过去。不及先给他号脉,而是先恭声回答皇子地问话:叶御医刚才醒了一会儿,只是很快又昏迷过去了。
王泓目色一动: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本宫?
御医连忙解释:只是刚刚才醒了一小会儿。还来不及遣人禀告,请殿下恕罪。
你有何罪。
王泓心底忽然升起一丝烦恶。御医的话说到最后,那五个字,在不久前叶正名也挂在嘴边好几次,因为这几个字,王泓又想起辇车里,叶正名对他说过的几句半真半假的话。
但他没有将这丝烦恶表现在脸上,只是语气很平静地很快又道:你留下,尽你所能照顾他,不论治疗结果如何。你都是无/罪有功的。
话说到这儿。王泓忽然听出。屋中叶诺诺的哭声忽然变了调,侧目一看,就见她不知在何时。一头扎进了阮洛怀里。她的一张小脸紧紧贴在阮洛前襟,似乎把他当成一座靠山,她只想在这山里,找一个让她可以躲避暴风雨的山洞。
如果阮洛此时变成叶诺诺想找的那一座山,这山上让她容身的山洞,一定是充满温暖安宁的。
听着叶诺诺的哭声变得沉闷起来,阮洛先是一愣,随后他缓缓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颤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稍微挪了挪,免得她贴在他胸口太紧了,让她憋住了气。
他一时倒忘了,此时屋里还有一个二皇子。
王泓离开时,也没有再惊动阮洛。离开叶府的时候,除了那名御医,他还留下了几名侍卫。
御医与留守的侍卫送二皇子王泓出门,在上车之前,王泓迟疑了一下,终是回头吩咐了一声,大致类容就是把近段日子里叶家的事,都交给阮洛主持,他留下的侍卫和御医,尽可听其调遣。
……
叶诺诺伏在阮洛怀中,哭了许久,似乎是哭累了,渐渐竟睡了过去。
——听着阮洛稳定的心跳声,在她觉得慌乱无助的时候,这种节奏恒定、代表着生命正在运行的声音,似乎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种魔力,让她渐觉心安。
当小玉按照之前御医地吩咐,去厨房烧好一盆热水,端回来准备服侍叶诺诺洗脸,她就看见刚才御医以银针刺穴都无法使其平顺安稳下来的叶诺诺,此时像一只累极了的猫一样,蜷在阮洛怀里,呼吸均匀,已经睡了过去。
小玉心底忽然有一处位置动了动。
看见叶诺诺的贴身丫鬟走进来了,阮洛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轻声说道:别再弄醒她了,带我去她的卧房。
小玉点了点头,轻轻搁下洗脸盆。
阮洛就着叶诺诺睡着过去的姿势把她抱起,这使他抱着她的手法,既有些像横抱,又有些像是团抱着一个婴孩,总之动作里的一丝一缕,都透露出了保护的意味。
跟着小玉的步履出屋,阮洛以那种姿势抱着叶诺诺行走的样子,一时间尽落入叶家家主卧房外,庭院里仍还跪着的那些叶家仆役眼中。
虽然阮洛没有多想什么,但在叶家遭遇这种大劫的时候,全体仆人看见这一幕,大部分人心底某一处,不禁也是动了动。
随着二皇子离开时留下的口谕在叶家不太大的宅院里传开,在知悉此事后,一众仆人心中那个动念,就更显清晰了。
当阮洛将叶诺诺轻轻放在床上时,她仍安睡着,没再醒来。
这除了因为阮洛刻意放轻了动作,怕再惊醒她,还因为她也实在是太累了。之前她心里系着事,精神绷得极紧,倒还不觉得,然而这种精神状态一旦松懈下来,身心的疲倦顿时便如山一样压了下来。
许多资历深厚的医师都见过一种猝死的病况,就是体现在精神过度紧张,以至于心力耗损已经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待到松懈下来时,心脉突然绷断,自己却觉不到了。
以叶诺诺此时的年纪,倒不至于会硬撑到那个程度,可能在那之前,她在体能上撑不下去,自然也就晕厥了。可即便如此。面对她刚才的那种状况,仍是不能轻视。
心病也是病,有些大户闺秀的虚痨症,就是自己郁积出来的。所以之前那御医会特意给叶诺诺也开了一帖药剂。以他的资历看来,这不是小事,叶正名又只有这一个女儿。
然而御医的治疗手段,似乎从一开始,在那银针刺穴失效的时候,就已经昭示出一种不妙的结果。可世事难料的同时,又似是还穿插着一种奇妙,阮洛的出现,竟使叶诺诺自然而然的平静下来。
阮洛见刚刚躺下的叶诺诺似乎还睡得不太安稳,双手总在锦被下面动来动去。似是因惊吓过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里,将她的双手握稳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个孩子入睡,应该怎么做。只能隐约猜测,如果她此时在梦境里真的想要抓紧某样东西,那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便让她抓住吧!
或许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梦境里,会变成她最担心的父亲的手。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虽然武艺平平,主要擅长谋略,但他的身体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却在壮年时。不过是路过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夺去性命,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是天降横祸?
父亲刚去世那几年,起初身边的人还瞒着他,但很快也瞒不住了,因为自记事以来,父亲每天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陪他,或玩耍、或学习,几年间从未断过。倘若这样的日常习惯忽然断了,童年有一半在军营中度过的他,见过许多与生死有关的事,不难把对父亲的担忧与猜测往那个方向靠拢。
然而那个时候的他因为每天都要服用多剂量的汤药,精神与体力都快被药烧干,他即便想像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样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气。
近几年,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思念亡父,毕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视的,是活着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伤与思念亡父的最常见方式,就是做梦。
梦里他常会试图去追赶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觉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额头后背都因奔跑而汗湿,但每当他差一点就要抓住父亲的手时,掠过他掌心的,从来都只是一片衣角。
在梦醒的时候,他能感觉额头和后背的汗湿还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时他看着虽然睡着了,却仍在被子里搐手抓来抓去的叶诺诺,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
倘若几年前,他在做那个追赶父亲的长梦时,床边能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手,那么他即便握着的是别人的手,至少在梦里,不会那么遗憾。
此时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叶诺诺。
不管叶正名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以后能不能完全康复,至少现在他能帮她补满一个梦。
因为叶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儿时丧父的痛苦记忆,又将童年时做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圆满的追父梦境,影印在了眼前这个近乎有同样经历的小女孩身上。叶诺诺渐渐睡得平稳,眼角泪痕已干,可他的眼中却渐渐蕴起一层湿意,自己尚未感知。
小玉一直侍立在旁,她旁观阮洛看着自家小姐时专注的眼神,因为有之前心底已经动了的那个念头作为铺垫,虽然她也有些感觉,这两人之间某种感情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但她仍是暗暗觉得踏实了些。
以阮公子的性格与品行,若真将小姐交托给他,也没什么不妥。
女子十三岁即可定亲,年满十五岁,及笄礼毕,便可以正式筹办婚嫁之事,小姐现在虽然年纪还小,但阮公子年纪也不大,两人先熟悉几年,也正恰时。
刚才在老爷的卧房里,二皇子也看见了那一幕,他对自家小姐亲如兄长,最后能留下那道口谕,似乎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吧?
关键还是,叶家现在真的太需要一个能担大事的主心骨了。
心里思考着这些问题的小玉,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叶诺诺的闺房今天还没别的人来过,但地面上却出现了一行湿意颇重的脚印。小玉顺着脚印看过来,就看见了阮洛的脚上,还穿着那双在海边去接她们时,在大雨沙地里踏得透湿的鞋子。
小玉心念一动,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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