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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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把加厚加宽、完全根据自己的意愿改造锤打成的长镰刀完工后,莫叶就一直想拿它好好练手。只是因为需要低调行事,场地只能选择在程戌的杂货铺,所以这几天莫叶手痒得厉害,心痒得厉害,却也闲得厉害。
程戌只看了一眼她那缠了厚厚一层布带的手腕,然后转身进屋,也不看背后的小姑娘跟得有多近,只斜眼望天反手就甩上了门,直接把莫叶拍在门外,差点没把她挺翘的鼻尖拍成饼。
后院一阵叮当咚锵的乱响,待莫叶翻过杂货铺后院的那道院墙,蹲在墙头,就见瓦棚下自己往日练拳的两个麻杆草人已经不知去向。这下可好,何止是别指望耍几把镰刀,连这几天练拳的课业都免了。
莫叶其实不是顽固到底的人,在京都居住的这几年时间里,她没少去叶府小住,多是应了叶诺诺的邀请,借此机会她也学了些许医道知识,知道自己手腕上那几道伤口其实真是马虎不得。
程戌的这桶冷水泼得还算及时,而见他态度坚决,莫叶心里也已起了退意,没有再多说什么,悻悻然溜下墙头,慢悠悠踱着碎步子往宋宅回走。
只走出了半条街,正在微微出神,计划着今后要在练功课业上增一道练刀小类的莫叶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疾步追来,她心下微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因为她听出那脚步声来自何人。
伍书的主要活动时间都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他的心性似乎也因此受了些影响,发自骨子里的习惯沉默,即便他此时找莫叶有事,并且已经快要跟到身后了。他都还没考虑先唤一声。
莫叶了解这一点,但她就是突然起意,想要作弄他一下。明知后头那人快跟上来了,她也还没打算回头,继续保持着脚步的速度。
莫叶本打算等会儿来个突然转身,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某人难得一见的一丝慌乱神情,不料突然之间,背后那阵熟悉且离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竟突然消失了!
到了此时,她终于忍不住回头,脚步也在不自觉间停下。
身后的街道上。直至很远的范围里。都未曾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难道刚才听见的那种脚步声。只是错觉?
莫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上嘴唇,眼底疑惑神情一闪而过,只微微愣神片刻。即收回了投远的目光,决定暂时不劳神这虚幻猜疑,准备转身继续往宋宅走。
但她才刚转身,眼底不禁浮起惊讶神情,不自觉耸高了眉。
……
……
你早就发现了?
是……
所以你准备如何?
呃……
莫叶本来准备作弄伍书一番,没想到这个念头才刚在脑海里形成,她的这个小心思就被伍书毫不费劲的端走,并转手就拍在她头上。
望着伍书在前头带路的背影,听着他淡淡几句话,莫叶暗暗唏嘘:还好这次不是碰上对手。否则自己还未出手、尚且还停留在念头状态的一举一动被对方琢磨得这么清楚,对方要玩死自己容易至极。
无论是从心思深度、武功高度,还是小盒子那种特别的装备携带,自己与伍书差的都不止一个台阶。
跟着伍书学习武功有三年之久,虽然这期间与他的见面是断断续续的,有时间断时间会长达几个月不曾见面,而且他传过来的武功路数应该不属于他的本意,准确来说他只是作为一个教授代表,转传厉盖的教授意愿,但莫叶还是在不自觉间将伍书视为授艺师傅,并隐隐将他作为武功上的追赶目标。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拿厉盖当作习武路上的追赶目标。不止是她,恐怕就说这世上武功能追得上厉盖的人,也绝对是一个巴掌都难数满。而作为初窥武境的人,莫叶可没那么大的贪念。
自上次在萧家药庐分别后,已经有几天没见过伍书,这在以往都是常态,莫叶并不会因此而分外想念。只不过这次他来找她,来的有些突然,见他脚步匆忙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可他暂时又没有说,这使得她心里不禁冒出了些许想法。
跟着伍书走过两条较为僻静的街道,望着身周建造风格庄正严谨,又有些眼熟的建筑群,莫叶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叔,我们又来到统领府了?莫叶脚步未停,望着伍书的背影问道,不会又像上次来时那样吧?
这一次是统领大人要见你。伍书忽然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同时他还从紧口的袖子里抽出一条黑色布带,大人要单独秘见,去那地方之前,你需要蒙上眼睛。
……
……
午前经过与府内丫鬟小蔷的数语交谈,知晓了岑迟下午还要在庙内逗留一段时间的事,那两名今天护送岑迟来此的相府护院终于不再像两杆标枪一样干站在庙门处等待,歇进了小庙外院的角房里。
食过午间庙僧送来的斋饭,清水烩青菜外加数份木桶蒸饭,让这两个平时无一餐不食肉的相府高等家将感觉嘴里淡得泛起酸水。
食不得荤腥,两人尚能忍一顿,只是午饭过后不久,又有僧人送来一壶清茶……
于是乎,在庙门旁的角房里,只见隔着张小桌相对而坐的两名带刀青年人,正睁着精神内敛的双眼盯着桌子中央的一把粗瓷的茶壶,却是一齐在发着呆,半晌无人去动茶杯,只待一壶热茶慢慢冷去。
两人如这般枯坐了良久,桌左那名相府护院一直落在茶壶嘴上的视线忽然动了动。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他看似随意地开口。却总算是打破了这屋内快要凝滞了一样的安静:听不少人说,这位姓岑的年轻人,是位天生奇才。
他说话的口吻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现在屋子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位相府护院。他这话当然是说给与他对坐的那名护院听的。
坐于桌子右手边的那名相府护院很快回应道:何止是别人这么说,相爷和公子也都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也正是因为相爷和公子皆如此褒赞,别人也才会都这么说吧!
两人话中所说的人,自然是今天由他们负责护送来的岑迟。只是,他的话语间没有包含多少对岑迟的敬重之意,至少没有像小蔷对岑迟的那种畏敬。
这两人身怀高强武艺,是直接服务于丞相的相府十家将之二。丞相史信按照这十家将的综合能力给他们排了顺次,现在坐在桌左的是封九,桌右那位则比封九高两个层级。人称田七。
如他们的称谓所示。十家将在称呼上只保留了本家姓氏。名号直接用能力排序代替了。十家将的出身都不高,原来的名讳也都没什么可取之处,相府的这一安排简单明了。他们也皆无异议。
然而封九和田七二人虽然都已入了十家将行列,但在十家将的大体排名里,他二人都是排在偏末位次的。可即使是这样,在相府众护院当中,他们也算是拥有不俗的身份。
十家将成员曾不止一次护送史靖乘坐的马车到达皇宫大门口,封九和田七自然也不例外。见过帝王家那种阵仗排场,除了锻炼出他们良好的纪律性,还隐隐增长了一些他们心底的傲气。对于相府那一众上宾乃至幕僚,他们没有存多少真正的敬意,大多时候所持的只是服从丞相指令。例行公事的一种态度。
负责相府上宾出行安全的任务,这两人并不是头一次做。不过他们倒是很少接触到岑迟,除了因为岑迟住在相府时很少有外出访友下馆子的事儿,完全没有上楼子流连花丛的事儿,需要人护行的机会极少。
除此之外,岑迟还经常长时段的离开相府,因此府中十家将里有两个人几乎成了他专属的侍卫。并且因为这种护卫职责所在,这两个护院一旦跟着岑迟出府,就也是一去久不回,使得其他府中十家将成员几乎接触不到这位有些特别的相府上宾。
所以自从昨天午后接到今天陪送岑迟访庙的任务后,负责此事的封九和田七都有些觉得好奇。对于岑迟,他们在不自觉间加多了注目。一路行来,在路上对岑迟的所见所感,恰也与他二人平时多见的官场百态、宫闱森严有着很大的区别。
这位受丞相和公子重视尊重的奇才,其实十分接近于一个普通人,并未因为相爷以及公子器重,就冲旁人端什么架子。
然而之所以说他是接近于一个普通人,是因为从细处着眼观察,他给这两名护院的感觉,与普通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今天一同出行的,还有史三公子老早就安排给岑迟,服侍于他的丫鬟小蔷。小蔷算是相府比较有资历的仆人了,待在岑迟身边也够久了,然而当她与岑迟同行时,身为旁观者的封、田而人却是深切感觉到她的多余,确切的说,是她与岑迟之间的天差地别。
也不知道岑迟平时怎么受得了她……
一路行来,小蔷几乎都在叽喳不停的提问题,而岑迟则一直对她持着很大的耐心。如果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大耐心表现是知无不答,那么岑迟表现出来的耐心会更进一阶,是有问必答。
他面对的丫鬟小蔷不是书院学子。若是书生,所提的问题大多应是局限于教学书册。可小蔷所有所问的问题都是来自她的好奇心,这种以浅识甚至是无知堆积起来的问题,很多时候都是没有答案的。但就是在这种提问环境里,岑迟依旧能给出满足小蔷好奇心和说服她疑惑的回答。
例如小蔷问了小庙起源,这个问题要回答起来似乎是一言难尽且渊源复杂的。而岑迟只是简略解释,称小庙原本就存在于此处很久。后来京都扩建,外延后的新围城将小庙所在包围进内城,因此小庙还得到了扩建。小蔷自然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些与年月、创始人以及制度有关的呆板信息,岑迟正好略过不提。
再有如小蔷还问了南城为何空了这么大一处地方不建民房。全植了竹子。这个问题有些荒唐,就好比一个人指着一棵树问,为什么这棵树要长在这里一样。然而岑迟对这个问题不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无聊的情绪,依旧徐徐做出了解答。
跟随他的介绍性解释,两名一直缀在身后同时安静旁听的封、田二人也才知道,南城所有青竹之下,填压物竟全是旧城新建后留下的建筑废料。在这样的土质里,只有竹子这种根茎强韧的植物才能良好存活地存活生长下去。
当年旧城被推后,断砖碎石一应废料直堆出了两座小山。而那时工部城建队之所以要花大力气把这庞大的建筑全拉到城南填充,是因为在这片安静的竹林下面。曾是一片烂泥滩。
这片烂泥滩一直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大周统治三百多年。直到后来帝都都迁到了这里,这一问题仍没能得到解决。事情会拖延至此,关键点在于工部测不出这烂泥滩的底到底有多深。所以没法计算和制定清淤计划,纵容这‘吃’人无声的深渊一般的泥潭为祸数百年。
后来王炽入京,异帜新国,头一个考虑的问题就是把帝都身边的问题摘拣干净。
昭皇想到的法子与周帝相同,也是塞填法。只是两朝治世措施微有不同,昭国新立,生机勃发,社稷策划里有什么,很快就会付诸于行动。同时也多亏朝中有位这方面的大才,不但敢想。还使皇帝与其达成共识……旧城墙拆解后,将所有的废料都填到这里,才将这片烂泥滩填成平地。其工程之庞大可见一斑,亦是体现出这种地理存在的可怕。
数百年来。这处烂泥滩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昭国立后,朝廷花了大手笔将此地填了,在扩大京都内城面积的同时,还就近解决了废料疏散问题,永远解除了城南这处死地对京都居民造成的安全威胁,也是人力对抗自然威胁的一次成功。
不过泥沼虽平,泥沼旁的未名湖却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泥沼吞噬了太多人的生命,枉死怨灵不散,还是它本身存在土质上的恶劣问题,与泥沼相邻的未名湖湖水常年呈现一种幽绿颜色。
工部受命帝王。现在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净化这湖水的怪异颜色,而不是像之前填平泥潭那样,简单直接、但耗资沉重地填湖。
人离不开水。而挖过渠造过池的人大多都了解,不是任何地方挖个坑便能留住水的。湖乃大地灵眼,任何地面自然形成的有贮水能力的湖泊,都是天赐资源。未明湖旁的泥沼丝毫没有用处,但这片面积庞大的湖泊。若治理出成果,却是为昭国谋了一项重大财富。
岑迟解释这个问题到后头,行走在竹林间的小蔷想到脚底下的土地曾经吞噬过许多人的生命,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她没走在那幽绿水色的未名湖畔,不然她恐怕要浑身发抖不止了。
然而同行的封、田二人却是因为岑迟的解答话语,想到了当年工部拆旧城建新城。兼顾填充这片杀人泥沼时的宏大场景,心情不禁有些昂扬。由这一大片静谧竹林回想到曾经这一大片地段全是吃人的泥沼,这俩名相府护院不禁也心生撼动。
其实岑迟解答的这个问题。距离今时并不遥远,大约是七年前发生的事。然而因为朝廷对于此事主动的存有保密态度,外加此地最终也没有建设成为商业繁华区,人流量不大,所以时隔几年之后。便少有人聊及此事,也少有人对此事感兴趣。这些过往就如砌在墙里的石头。安静冰冷的压在了地底下,被一片翠竹紧密交织的根茎掩盖。明明只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乍一被人全盘提起,竟像是尘封了很久似的。
或许只有等到哪一天,未名湖的湖水不再幽绿,不再对人的视觉和身体造成影响,这一片地方自然会成为热闹商区。才会有人在此对于此地当年的创举热烈讨论吧!
不过这不代表现在就不可以有人知道和提起此事,不过是提的人非常少罢了。而当岑迟甫一提起此事,两名考虑事情的态度完全不似女子那般狭隘的相府护院顿时感觉震撼不已。
然而一路上令这二人感觉震撼的事,好像也就是这一件而已。
这主要还是因为岑迟的回答。都是面对小蔷而言。封、田两名护院虽然一路同行,但一句话也没有插嘴。而小蔷,只是相府一个侍女,能问出什么大问题?多的不过是女子心怀的那种琐碎的问题。
待到一行四人到达小庙,就连这种琐碎无聊的问题也没有了。
到达庙门后不久,岑迟和小蔷都没身于小庙紧凑层叠的建筑之后。刀不离身的两名相府护院无法入内舍,呆在素静室内的俩人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无聊与枯燥。这一路行来,心里刚刚对岑迟燃起的一丝敬意也被这种无聊与枯燥冲淡了,更关键的一点,是他们忽然对岑迟产生了另外一种看法。
在刚才那番一共只有两句话的对话之后。桌旁对坐的封、田两人都沉默下来。
他二人既是通过丞相史靖的考验。担过重任的人。其心性当然不同于相府一般仆役,至少不是嘴碎话多的那种类型的人。然而沉默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思考,片刻之后。那坐于桌左,之前先开口的相府护院封九又说道:我很不解,这样的才子怎么会喜欢来这种地方,跟一名和尚成为好友。
谁知道呢?端正坐在桌子右边的相府护院田七,此时正垂目望着搁在膝上的那把佩刀,随口应声道:府里的那些上宾似乎都有各自不同于常人的爱好,咱们只能对相爷安排的事尽责,其他事情哪管那么多。不过,这位岑先生真是好脾气,似乎正是因为常与僧佛接触。才会比较淡薄,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希望他别淡薄过头了。封九忽然笑了,说道:如果他因此心生出世想法,相爷可能会头疼的。
你想太多了。田七将目光从膝上横刀上收回,侧目看向隔壁,微微摇头说道:我倒觉得只有想不开的人才会遁入空门,这是一种逃避的行为。而我不认为像他这样头脑的人轻易会想不开什么。相爷有那么多问题找他请解,他每逢都能有应对,怎会让自己陷入那种窘境。再从根本上来讲,咱们不该怀疑相爷的眼光。
那倒也是。封九闻言微微一笑,淡薄也可是生活常态,是我因地思迁了。不过,转念想一想,倘若岑迟与那和尚话语上的交流多了,会不会他没什么事,那和尚却要还俗了?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田七目露一丝异色,微肃了脸色,缓缓说道:溪心在这庙里的威望是很高的,而这座小庙以及溪心的这种威望,也是获得了当今皇帝的认同的,咱们还是不要随便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那好,不开玩笑,咱们再说点认真的。自开口以来言语就有些轻佻的封九敛了脸上笑容,顿了顿后就压低了些嗓音地肃容说道:你知道吗?去年岑迟离开相府,在外远游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在此期间,老四老五一路上都是与之形影不离,以便尽到相爷交托地护卫之责。然而在他快回相府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老四和老五在这小庙里待了几天,由一个意外机会,他们发现溪心的武道修为,远比外人言传地要高几倍。
田七闻言讶然道:双方交手了?
那倒没有。封九摇了一下头,你知道的,这所小庙不允许身携利器的人进入。老四老五是负责暗中保护岑迟,但也只是匿身于庙院外,没有步步紧跟。然而他们没有料中途碰上不明来历的另外一路高手,在将要交手之际,溪心出来了。微微一顿,他才说完最后一句话,溪心只是略有展露,另外那一路高手便自个儿退去了。
田七沉吟起来,又问道:可知道那路高手是冲谁去的?
封九想了想后说道:既像是冲溪心来的,因为他们可能跟我们一样不知道溪心的真实修为;又有些像是冲着岑迟去的。因为他们也许不知道暗中有人在保护他,总之不会是找庙里的和尚。几十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平淡至极,没必要惊动那样的高手直接杀到庙里去。老四老五回来后说,当他俩与那两个高手正面碰上后才能感觉到。他们应该是在追未名的第三路人,但他们也只是感觉到那第三路人的气息而已。
这么说来,那匿迹而走的第三路人,其武道修为,比老四老五还要强上一点,这倒是有些奇了。田七屈指敲了一下桌面,停顿了片刻后才注视着封九的脸,又说道,相爷应该已经知道此事,自然会有算策。只是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溪心的武功高深莫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直接了当地说吧,我觉得溪心不像是一个和尚。封九微微眯眼,又补充说了一句: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和尚。
妄语。田七徐徐扣击在桌面上的手指忽然顿住,溪心担任竹庙主持,敬坛那一天,朝廷还来人致辞了的。你说这样的话,间接等于是在质疑朝廷地决策。
封九的双眼微微一瑟,他动了动上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闭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
相府十家将的本领排行,主要倾向于武道修为的层级,不过他们并非完全等于一帮子打手。保护丞相人身安全的同时也代表着。他们需要有一定的智慧,来判断一些事情。能对付上丞相的危险因素,除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朝堂下的某些黑暗力量当然也不是残暴打手那么简单。
如果单纯按智谋机敏的深浅再排一个座次,此时坐在桌子右边,在十家将中排行第七的田七可能要落到封九的九位上,而封九却不止要爬升两个位次。封九的武功逊于田七不少,实年也比田七小了三岁,但他是十家将中少有的一位心思细腻之人。并且他在阴谋论中也有着天生十分敏锐的嗅觉,能很自然的将一些看似不相干的线索联系在一起。
例如在今天,由溪心与岑迟交好的关系,外加他那隐藏极深高强武功,再加上溪心那隐隐然由宫中那位贵人授予的荣耀,封九已极弱的嗅到了这三件事之间有所牵连的味道。
然而他只是隐有所感罢了,那感觉并不真实,比在梦里看到的无声、无色、无触的片段影像更模糊。但在实际上,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嗅觉方向没有错。如果他知道溪心真正的身份,确切来说,是与岑迟之间真正的关系。他今天嗅到的这丝味道可以很快落到实处。
可这样的身份真相,封九怕是在有生之年都不会知道。除了溪心本人以及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的两位同门师弟,这样的信息便只有北雁和南昭两国皇室高层中人知晓。凭封九的身份,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人群的。
贫民百姓中也有智慧卓绝之人,但因为他们的身份行业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范围。再敏锐的智慧也只能渐渐消磨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算计中,登不得高堂。也正是因为这个规律,无论封九如何接近那个真相,也无法很快将其揭破。
不但如此,在他的人际圈子里,这样的推断。或许更像是个笑话,引不起有必要关心这一点的人注意。
可也幸好如此,溪心和岑迟暂时不会因这种身份秘密遭人怀疑而陷入困扰。一个人可以继续敲钟念佛做和尚。另一个也可以继续待在相府,较为轻松的继续做他的门客。
田七见封九忽然什么也不说了,他倒是因此意识到一个问题,语气稍缓地道:小九,刚才是我语气硬了些。如果你不是把我当兄弟,当然不会对我把话说到这一步,抱歉了。
封九从沉默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微笑说道:七哥没错,是我说话容易冲动了。以后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要栽在这张嘴上,还望七哥多原谅。多提醒小弟。
田七冲封九微笑着点了点头。
人应该是世间生灵中可塑造性最多变的物种,即便是孪生子也会有性格中不同的地方。十家将都是在孩童时就被相府收留进行培养的人,在相府功夫教习的训练培养下。生活在一起的他们除补足了一部分已经残破了的家的感觉之外。最大程度上是拥有了一份完整的兄弟情、团体感。
而这种训练培养十家将的策略,实是丞相史靖曾对功夫教习强调过许多次的事情。
桥堤因缝隙塌方,事业毁于分歧,而大事业。则是需要更多方面地助力的。丞相希望自己任何一方面的帮手都能是稳固的一个整体。这样他才好全心全意去做一个团体首脑人该做的事。
对于十家将如何做到同心同志的问题。丞相采取的是感情炼合之法,现在看来他的这个策略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
十家将在入相府之前,全都没有自己一方成熟的思想,这倒是导致他们比较容易受感情所牵绊。这样发展结果的原因,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相府之外,他们再无任何亲人、牵挂与负担。十家将即是兄弟,丞相即是他们精神和生存的主宰。
不过恐怕没人知道,丞相培养十家将的手法,是模仿了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尊者。而丞相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京都这一块儿地方。到底有多少官僚家。再扩散一层的模仿他培养着自己家武艺精湛的家将。例如月余前冒犯了小庙的那两名来自高昱家的高手。便是一例。
只是这样的家将很可能永远都只是仆役式的家将,与帝王家培养的那一群子人是不同的。只有稳坐在龙椅上那位手握天下大权的至尊,才能给这样一群出身低微残破、身世曲折但本领不俗的人一个正式的交代。高昱家的家将间已经隐隐出现裂隙。而其它官僚家的这类人群,出现问题也是迟早要到来的结果。
天下没有谁愿意一辈子当别人的仆从,自身本领的强大可以助长这种想法向实际行动前行。但在这些官僚府中,能给他们的身份空间,已经没有太大上升可能了。
然而在这样一个尊卑有别的时代,处于人上人位置的人几乎不会从这个角度去考虑下人的感受。事实上,一般的下人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把心中隐隐的那丝忿然化作真实。然而,武功高强又具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家将却可能要成为一种例外。
可尽管这种威胁到上流人的存在已隐现异端,在人上人的思维惯性中,那些上人还是会很自然的当他们是下人。不会例外的在他们身上想太多。
也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家将这个群体,终究出现得有些突然,延续得比较短暂,世人对于他们存在的弊端,把握得还不成熟。但若有一朝,问题积累到一定厚度,并一齐爆发出来,那将是十分可怕地。
不过,不论以后要接受怎样的归宿,至少在眼下,相府十家将还是关系十分铁的兄弟。所以田七才能在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失妥时,能够很快向封九致歉,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座次比封九高了两级就觉得此举折脸面。在兄弟面前,无需端架子,面子问题也是有存在的,但那是存在于互相之间的尊重当中的。
田七将搁在膝上的佩刀挂回了腰侧金属带扣间,然后抬手去端自己桌侧的茶水。然而他的手指只是伸到茶杯旁,碰了一下茶杯那粗瓷外表,便收了回来。沉吟了片刻后,他忽然开口说道:小九,我忽然想,倘若你的这个设想有可能存在,那……
封九早在田七收刀时就察觉到他脸上神情的异样。而田七的头脑虽不及封九敏捷,可这位在相府十家将里排行第七的高手,思维特点里有一大长处,就是对待事情十分认真。
尽管现在他的口吻里还存在很重地质疑,但他没有再直接了当的否定封九质疑设想的这一点问题,而是愿意试着正面讨论这个问题,这已经是他对此有所相信的表现。
封九微微凝神,他本来不想再说起这个有点伤兄弟和气的话,不过既然现在田七也有些相信了,他很快再拾起了那个话头,缓缓开口道:岑迟的朋友不多,他待人和气,这不代表他真愿意与所有人交心为友,那只是他的习惯罢了。这或许也说明他在相府,至少是在咱们所能触及的人际圈子当中。他没有一个朋友。
但这是不太正常的事。相爷和公子如此重视他,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可与其他上宾多上不少,他不应一点反应也无。封九看着田七。着重语调说完这番话。
田七丝丝吸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后才道:难道你的意思是,相爷和公子在岑迟心中的份量,其实还不及一个朋友?
准确来说,是不及这庙里那位和尚的份量。封九没有什么温度的轻轻一笑,不过,若不是想到这和尚的厉害处,我或许不会这么伤脑筋地琢磨这方面的问题。
田七倚着桌沿朝封九那边倾了倾身子,嗓音微微发干地道:怎么说?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和尚,岑迟与他得的关系。再密切也还只是朋友。这样一来。即便他没把相爷和公子当做最好的朋友。以相爷和公子的身份来看,相爷和公子也未必把他当做至好朋友,他们之间存在得更多的是合作关系。
封九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心里那个仍旧模糊的概念影像,然后才慢慢接着道:溪心的身份几乎像和尚的光头那样,简单得辨不出一点杂质,但他的武功之高,却隐隐然暴露了他身份中的一丝疑点。
田七坐回椅上,正了正身子,然而他紧贴着椅靠的背很快又有些不着力地陷了下去。垂目思忖了片刻,他平静开口道:我不太理解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封九叹息说道:当一个人的能力高出他所在的位置太多时,总是会让人感觉有些突兀,也总是会有原因的。
犹豫了一下后。他终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处全说了出来:我不认为倘若有一天相爷变成庶民,他会甘心一直做耕田打渔为生的庶民;我也不认为如果哪一天国朝易主,皇帝陛下带着残兵躲入深山大岭,他会一直愿意过着以藏身保命为目的的平凡生活。
田七闻言双眼微睁。
拿自家家主和举国至尊打比方,即便这个比方只是虚拟的,但封九能说出这番话来,不可谓不狂妄。然而田七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说出带有斥责意味的妄语二字,因为他也已隐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等待着封九接下来的揭晓。
能力的高强能增长人的信心,而常与信心为伴的,是傲气。封九平静开口,我不相信一个武功如此高强,年纪也还未到枯朽的人,会愿意缩身在这样的小小庙宇里,一辈子做敲钟念经的事。另外,他能获得岑迟这样一个善待任何人但同时也等于与任何人保持距离的怀才傲骨之人的亲近,或者说是两人相互之间气味相投,这更说明,他的心不太像寻常僧人那么平淡。
微顿之后,他着重语调说道:这,也就是我怀疑他本不是僧人的设想推断。
你这个推论,在没有获得实际证据支持之前,是非常荒谬的。田七先否定了封九一句。摸了摸腰侧佩刀的刀柄,凝思片刻后,他又用肯定的话语说道:但若你的这个推断是对的,那么这个推断将会延展带来更多的难以敲定又存在疑惑的事。
若想寻求证据,只有将此事的推断过程报给相爷和公子,他们才是掌握办法的人,只看他们愿不愿意去查了。封九语态平稳地说道:不论如何,身为十家将成员,任何有可能危害到相爷利益的事,我都会直言上禀。
先不要冲动。田七侧过头。伸出两个手指冲封九摇了摇,然后轻声说道:你这个时候对相爷说这些,考虑过相爷会怎么看你没有?
封九微微一愣。旋即微微焦急地道:我不能……
田七平伸一掌,不着力气地压在桌面上,虽然只是发出轻微的声音,却将封九直欲冲喉而出的话给压了下去。
小九,刚才你也说你可能要被自己那张快嘴拖累。叫我多提醒你,且听兄一言……
田七干咳一声,清了清因为这会儿说了太多不该谈论的话,微觉紧张,因而有些发干的嗓子,也是平了平自己的心绪浮动。然后缓言继续说道:不是咱们为了自己的私心而负了相爷的恩泽,只是现在岑迟正受相爷重用,这时候你去跟他说这些没有依据的话。去否定岑迟,相爷未必会全信。你向相爷禀告这些,为的是让相爷心存提防,但如果达不到这一点目标,还让相爷恼你。岂不是太不值了?
封九沉默下来,也冷静了一些。
咱们大可先留着心。你不必担心。虽说溪心武艺高强,然一人之力终究不是一支军团力量总和的对手。至于岑迟那边,若有什么异动,十家将中只出一人就能完全将他控制住。他是有了不起的地方,但他的弱项也很明显。
田七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又道:不过,我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不希望事情朝这个方向恶化。倘若这些事情是不存在的,岑迟在智慧和品性上,应该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人,相爷和公子对他态度不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人才,相府能拢入一个,就多一份强大助力。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在这世间毕竟是不多见的,遇见都是机遇,就此失去总会可惜。
……
……
伍书走后,莫叶在那间似乎是地点隐秘的、布满灰尘但却光线充足的书房老实安静的等待厉盖的到来,然而她感觉自己等了很久,仍不见有谁进来,所以她快要有些老实安静不下去了。
屋外依然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止了,如果不是感觉到腹中饥饿感阵阵袭来,甚至她都已经听到胃里开始奏响催食鼓声,莫叶恐怕要以为自己此时是不是身在梦中。
周围的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但莫叶知道,这是一个人被关禁闭关了太久之后,容易产生的一种近乎幻觉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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